第45章 敏敏

24小时里，第二次见120急救车。

这一次，孙露娜成了当之无愧的陪护人。如孙露娜所料，喻老师半边已经白肺，另半边的肺部点点白色，已经岌岌可危。急诊医生埋怨送诊太晚。所幸喻老师还算年轻，身体底子好，体能好，经得起消耗。换个身体基础差的，早就挂了。

喻老师生病期间缺吃少喝，高烧冒汗，导致体内电解质紊乱，输液伊始，呕吐了。孙露娜不提防，上衣和裤子上都被吐上。背包里餐巾纸仅剩下一张。还好，隔壁床的阿姨善良，递上来一包抽纸。孙露娜千恩万谢，很不好意思地抽了十来张，才勉强擦干。酸腐味是不可能擦掉的。

当晚的陪护，已经成为必然。孙露娜毫无准备，又无可推却。三千多块的费用缴好，她的日常生活用银行卡所剩无几。内心焦躁感油然而生。生不起病的感慨在心底滑过。给阿圆和桃兮分别发消息，说今晚不回去了。桃兮不放心，打电话过来确认是孙露娜发的消息。

“你陪她就诊？钱够吗？”桃兮问孙露娜。

想到喻老师是自己的精神偶像，最近这段时间，自己从喻老师这里体验不少类似母爱的情感，就当是天下没有免费的东西吧。孙露娜咬牙回答够的。

电话打完，隔壁床的阿姨上前搭讪。说自己是住家阿姨，老太太糖尿病，不忌嘴，结果引发糖尿病足，总也看不好，只好截肢，把脚锯掉。说到这里，阿姨麻利掀被子，露出没有脚的小腿。孙露娜猝不及防，像被铁锤狠敲了后背，震撼。

住家阿姨接着说。老太太九十，家里还有个九十二的老爷子。老夫妻俩丁克，一生没有孩子，住的宽敞，家里有钱。没有孩子有钱有什么用？侄子侄女惦记他们的财产，可再惦记也不来伺候，只每天下了班，象征性地来看看。空着手，什么都不拿。口罩倒记得戴牢。

侄子侄女心里巴不得老夫妻俩早点死掉。还是我们这些住家阿姨真心实意为他们好，希望他们健康多活些时候，我们好拿一份工资。这个世道，有钱没钱，都不能没自己的孩子。身边没孩子的，惨啊。譬如你妈，你想想，你妈要是没有你，她病了怎么办？连个送她就医的人都没有。活活等着病死。

孙露娜脸上一阵发麻。心里百感交集，嘴里半句也说不出。那一瞬，她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她记不清五官的只身漂在深圳的爸爸，她从未谋面的继父，她奔赴爱情以为嫁个好男人就能得到幸福的妈妈……

“你穿着被呕吐的衣服也太味儿了，我帮你看着，你回家换衣服去吧。还有，给你妈也拿一身衣服。她肩头也吐湿了。”

孙露娜道了谢。从急诊室走出来。医院的急诊室跟她想得一点都不一样。还以为是很整洁有序肃穆的，结果是床挨着床，乱糟糟的一片。有序的只是沉默的小护士。

走出急诊室才发现，天空飘着绵密的细雨。但此时的空气最为清新。孙露娜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搜索附近的商超。坐120来时往外看了一眼，看到过。

商超不远，她步行过去，路过一家吉祥馄饨店，吃了一碗大馄饨。计划返回时再点一碗小馄饨，给喻老师带回去吃。商超里有卖时装的，太贵。孙露娜去了地下超市。超市的短袖T还是贵，不像拼多多有9块9的可拼。然而没办法，只好付钱买了一大一小两件。给喻老师买了一件烂番茄红，给自己买了一件牛油果绿。暗红配嫩绿，至少颜色养眼。

孙露娜去卫生间换了嫩绿T，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还能蒙混大学生。算是个巨大的安慰。

手机响了。是喻老师的二房东打来的电话。那个赤膊的二房东远比想得靠谱。120转运人员用软兜抬喻老师下楼时，二房东不吝力气帮忙。120临出发前，他甚至流露出想跟车的神态。最终，他让孙露娜扫他微信，以备不时之需。

二房东打来微信电话，询问喻老师的情况。也不怪他这么上心，喻老师上救护车时处在半昏迷状态，确实吓人。孙露娜告诉他喻老师用药后神态安详很多。二房东放松下来。

“对了，”孙露娜迟疑一瞬，还是决定问出口，“你见过喻老师的女儿吗？”

“什么女儿？她没有女儿，她一直一个人。”

“她在你这里住多久了？”

“四年五个月。”

“你确信她没有一个读高中生女儿？”

“整幢楼都是我包下来的，每一户人家住几口，叫什么，干什么，我一清二楚。这个女司机独来独往，从来都一个人，从没有朋友上门，你是这四年五个月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门的。这个老女人，不好意思，这位阿姨冷傲得很，从不拿正眼看人，看不起人。问题是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啊。有时候天很热了她还穿着夹衫，简直神经错搭。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吐槽了。”

孙露娜手扶着广告牌柱子，支撑自己。她在心乱如麻中结束通话。现在情况越来越清晰了，她进喻老师家后双眼所见和二房东的话，合并证实一件事：这么久以来，喻老师绘声绘色讲给她听的那么多敏敏故事，全是假的。

只能说，不愧是语文老师。编起瞎话手到擒来，且首尾呼应，滴水不漏。她听了这么久，除了觉得敏敏任性、不乖，隐约有点像阿圆，竟没有听出任何异常。

站在吉祥馄饨吧台前等小馄饨。孙露娜整理思路。

她有一个不妙的预感。结合喻老师隔几天总会冒出来的那句反思“要是当年我不疯了一样非把敏敏带出来”，她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喻老师为了谋生，不得不让年幼的敏敏只身待在家里。这期间发生了意外？

汗毛竖起。孙露娜不敢再往下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略过过程，最终的结果是喻老师在现实生活中失去了敏敏。无力也不甘接受这个现状的喻老师，在头脑中幻想敏敏的存在。

所以，她讲给她的那些跟敏敏有关的事，并不是手到擒来，而是深思熟虑。她用记忆、用幻想、用语言描述，在脑海里养大了敏敏。

孙露娜被震撼和感动包围。

是不是每一个爱子女深切、却又被迫与子女分离的母亲都会这样？她的妈妈也这样吗？她是不是应该摒弃陈见，给继父打个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

如果亲子关系合缓总要有人先往前迈一步，她愿意做先迈步的那一个。

孙露娜勇敢拨通继父的电话。好久，电话被接通。嘈杂的吆喝声先于继父的“喂”冲进耳膜。

“开，开！妈了个巴子，老子又输了。”

“不服。再来再来。”

“赌大还是赌小？”

孙露娜手捂嘴巴，迷失在继父一连串的“喂”声中。

“你在哪儿？”孙露娜反应过来，厉声问。她的两万块啊，不是被用到这种地方了吧。

“在……菜市场。”

“撒谎！我都听到了！”

“尾巴陀，你听我说。是，我不骗你，我是过来试运气来了。你给的两万块太不禁用了。我还了债，付了住院手术钱，包车带你妈回家，付完司机的钱，只剩下832块。你说，我拿这832块怎么照顾你妈？我没脸再跟你伸手要，亲戚们又都被我借过一轮。我要照顾你妈，没法出去打工。手上没有钱啊。怎么办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过来试运气。你说我能怎么办？要是割肉能卖钱，我把自己给割了！”

小馄饨来了。

孙露娜却痛得蹲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