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是代际问题
这一天,孙露娜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男人嗓门大,音色粗犷,发音蹩脚,拗着劲说出来的话,一听就是高原方普。
谨慎的孙露娜早就在手机上下载安装过防诈骗软件,只是怕错过快递,才接起陌生电话。
“尾巴陀。”
男人直接叫出一个久违的名字。孙露娜如浑身过电,呆傻在那里。
她家乡对小孩的昵称是宝儿,唯独她的小名带陀。“陀”是她妈妈家乡对小孩子的昵称。妈妈叫她“尾巴陀”,尾音上扬,她爱死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昵称。只是父母离婚后,再也不听人这样叫过她。
“我是跟你妈结婚的男人。”
孙露娜果断挂断电话。心在胸腔里狂跳。她快速翻出抽屉里的笔记本。她这个人是这样,必须借助文字才能整理思绪。
是念力在发生吸收作用吗?她最近因为接近喻老师而无限想象她的妈妈。妈妈离婚后就从她生命中消失,已经消失十五六年。十五六年里音讯全无,突然联系她,应该不是中了大奖要分给她吧?
何况主动联系她的,甚至不是她妈妈,而是妈妈再嫁的男人。
难道,孙露娜心中飘过一丝不详预感,她妈妈死了?等等,她大学毕业来上海后才换的手机号码,妈妈的男人怎么知道她的手机号?通过谁,多久前知道的?
不管心中涌动怎样的疑惑,孙露娜坚持不听,不回。
她缺钱又缺爱,已经被马吉调侃为吝啬小姐。她没有余钱可给,也没有余爱可奉献。她勉强在朋友的关爱下自给自足。孙露娜一手按胸口,一手在纸上写:不贪就不会上当受骗。
对方像是知道她铁了心不接电话,转而给她发短消息。短消息叮叮咚咚跌进来。孙露娜到底难抵好奇,看了。
尾巴陀,你妈妈心里一直牵挂着你,她也一直通过你大大打探你的消息。知道你考上大学,自己养活自己,她既高兴又难过。她给你寄过几次衣服,你大大说买小了;再寄又说买大了;再寄又说买瘦了。你妈妈知道,你大大不想让她联系你。也是,离婚再嫁,再嘘寒问暖,也不能变成热汤热馍。为了不给你的日子添堵,她只好顺着你大大的意愿,不再联系。
你毕业后去了上海,你妈妈算着日子,腆着脸,从你大大那里拿到你的号码。她当珍宝一样藏在箱子里。但她不敢联系你,因为她没在你身上花过钱、出过力。她在你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了你。她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了你。尤其是,她还没有混出个人样,再嫁的丈夫,我,也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她没有再生,在她心里,你永远是她唯一的孩子。
去年夏天,她开始走不动路。右腿腿弯处窝了一团青紫淤血。她怕花钱,就一天天忍着。等我知道的时候,腿弯的淤血已经发黑。今年春节,她连起床都困难。我几乎用绑,把她绑进了人民医院。淤血的根源在腰上。腰椎间盘突出得厉害,需要动手术。手术有点复杂,需要9万块。我变卖了四轮车,找亲戚借了钱,还是差一万二。实在走投无路了,我跟你妈商量找你借点,她死活不肯。难道我眼睁睁看着她不做手术,从此瘫痪在床上吗?我做不到呀,她还年轻,于是我就赖着老脸找你来了。
你不接我电话,我一点不意外。你要是不肯借给我钱,我也理解。我等你消息。
孙露娜两手捂住脸,紧绷的心并没有像她设想得那样刀枪不入。一万二,她理智和情绪上都不允。
回家的路上,孙露娜犹豫,她不想把这件事讲给桃兮和阿圆听。回到家,桃兮和阿圆都不在。打电话一问才知,阿圆坐地铁去桃兮公司楼下,接桃兮下班,桃兮开着她铮亮的林肯带着阿圆在城市里兜风。类似情景已经上演很多天,只是孙露娜今天才发现。
孙露娜一个人闷坐在家,反反复复看手机短消息。
她该称呼那个男人,继父?继父长什么样?靠什么谋生?为什么自称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看他坚持带妈妈去看病,似乎人不坏。妈妈身体不适也不舍得去看病,应是极度缺钱。没钱的日子又怎么可能称心?看来,她再嫁也能追上想要的幸福。
一丝怜悯自心底起。
门外有人敲门。
孙露娜瞬间下定决心,此事先瞒下来。
孙露娜打开门,门外站着楼下房东纪丽华。纪阿姨拍了一下孙露娜:“你忘了?今天是付房租的日子。”
确实,心里有心事,容易变得丢三落四。她原本计划下班回家路上取现金呢,不知不觉就直接回家了。
纪阿姨要求每月收现金。这是出租的条件之一。
孙露娜要下楼取钱,纪丽华扩了扩胸,扭了扭腰,假装随意:“我跟你一起去吧。老胳膊老腿儿也需要活动活动。”
就这样,以孙露娜意想不到的方式,房东陪着她,去两条马路之外的工商银行取钱。
下到一楼的时候,正逢邵翰林下班回家。
邵翰林一抬头,看到楼梯上走下两个人,两个人胳膊挽着胳膊,好似一对母女。再一看,其中一个是三楼老太太,一个是孙露娜。难免惊愕。好在他向来淡定松弛,所表现的惊愕也一闪而过。
他贴栏杆立在一旁,等俩人从他身边走过。
“刚回家就出门啊?”眼见孙露娜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打招呼。
孙露娜有心装不认识,到底有些装不出来。
“去银行取点现金。”
“说到现金,”邵翰林打开腰包,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红钞票,“帮我消耗点现金呗。我给你现金,你微信转给我。”
孙露娜眼睛发亮,可是,纪阿姨暗中在扯她胳膊,孙露娜只好笑笑:“你先放着,回头我找你。”
邵翰林长胳膊搭在斜栏杆上,捏钞票的手些许松了松,好几张粉红钞票掉在了楼梯上。待孙露娜和房东走出楼栋,他才弯腰拣拾。低头时唇角,似有嘲意。
走出小区没多久,纪丽华忽然拉着孙露娜拐进路边一家咖啡店。
纪丽华面对吃惊的孙露娜,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她知道有心事可以找心理咨询师,心理咨询师按小时收费,但她不习惯向陌生人倾诉。她心里有一件事,不吐不快,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朋友,她准备讲给孙露娜听,所占用的孙露娜时间,她按小时付费。
孙露娜连忙摆手。
纪丽华把孙露娜的手合在自己掌心。纪阿姨的手年轻时想必十分白净,当下因为年老而布满细微皱纹,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个暗绿色的翡翠戒指,指甲剪得很秃,显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
“就按长护险阿姨上门服务的费用付吧。一小时45元。再多我也付不起。你也不许推辞。”
孙露娜满脸尴尬地答应下来。
纪丽华招呼服务员,自己要了杯水,给孙露娜点了杯橙汁。
“事情很复杂,我尽量讲清楚。两天前是我一位故人的忌日。这位故人的家人找到我,跟我提了一些往事。我听的当晚,就开始睡不着。我已经连续两个晚上睡不好了。再熬下去,命都要没了。所以,你肯坐下来听我说,我特别感谢你。”
开场白之后,一个跨越年代的故事就这样突兀走进孙露娜的世界。
囡囡是上海人对小姑娘的昵称。故事里的囡囡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只是她出生时,家族已经没落。出国的出国,败家的败家,剩下一个空壳子。
囡囡爸爸死得早,她和妈妈孤儿寡母,在分家产中没捞到实惠,被败家小叔扫地出门,却也因此在后来躲过一劫。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大户的出生背景带给她妈妈的影响比较大。她妈妈直至去世,都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天真。她一直以为自己跟妈妈不一样,所以一直嘲笑妈妈与世事脱节,天真得有些发傻。这个背景必须交代一下,对后面的事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囡囡小时候有个一起玩的发小,叫申宝。囡囡和妈妈被小叔扫地出门,和申宝就少了见面机会。但因为还是同学,在学校里总会见面。申宝怜悯囡囡,总偷偷送囡囡东西。手帕啦、清凉油啦、糖水啦,都是些学生会在意的小玩意。懵懂情愫在不言不语的守望中产生。申宝不挑明,囡囡也不多说。就这样,从学校毕业后,彻底失去联系。
囡囡进了街道工厂,粘自来火盒子。后来经人介绍,跟一个电镀厂工人结婚。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5斤8量重的男小孩。过着大部分人过的贫困日子。囡囡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不幸福。反正身边大家都这么过。
忽然有一天,她在街头遇见一个人。那个人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穿着不合身的补丁衣服,面色饥荒,但眼如繁星。她一下子认出他是申宝。申宝从XJ千里跋涉归沪,正是无着无落的时候。家人亲戚都避之不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他热情的人,拉着便不放了。
申宝讲了很多在外地的事,这些事被没经过复杂生活的囡囡加以想象,演变成别样的罗曼蒂克。她很喜欢听申宝讲那些奇闻逸事,所以下班后总去找申宝。申宝也喜欢对她讲,不仅因为她听得认真,还因为她会带吃的过去。尽管她带去的只是女性秀气的一餐餐量。
申宝在上海实在找不到吃饭的工作,又没有办法一天只靠她这一餐活着,无奈,申宝决定重返XJ。申宝走之前去找她,才知她已婚已育。而丈夫和婆婆,不约而同隐瞒了申宝来过的事。申宝像一道光,照进她的生活,又从她生活中隐去。
申宝走之后,她继续过咸鱼生活。直到半年后,有人从XJ那边回来,意外说起申宝。说申宝返疆后不知心思弯在哪里,竟然一蹶不振,整天浑浑噩噩,从前阳光上进的青年变成了偷奸耍滑小瘪三。前不久因为偷牧民羊腿,还被抓起来。
囡囡心惊不已。内心深处,跟她妈妈一式一样的不切实际的天真觉醒,执意要千里迢迢看望申宝。她去看申宝的初衷,是劝说申宝自重自爱。本着这样一份真心,去得理直气壮。婆婆不松口,她便偷跑。把儿子往丈夫工厂门卫室一放,报出丈夫的名字就跑,坐绿皮火车叮叮当当跑了四天三夜,找到了申宝。
最后发现他的悲惨只是她的想象。
他日子过得比在上海相见时滋润多了。甚至有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当地漂亮小姑娘鞍前马后围着他转。她开始懊悔,觉得自己唐突,自作多情。羞愤难挡,谎称只是路过,当夜就回。没有买到票,逃票也要回。
回来后不几天,收到那位漂亮小姑娘偷偷寄来的信。信里说,其实申宝因为长途跋涉因为营养不良因为郁郁不得志,身体已经很差。他不想拖累她,所以才伪装他过得很好。她走后,他如受重创,不几天就因茶饭不思而撒手归西。
她看得泪如雨下,心痛如绞。不顾家人反对,再次奔赴XJ,要带回他的遗物。还没等她从XJ回来,她的丈夫因为不堪周围邻居取笑,酗酒,半夜回家的时候被货车撞上,惨死在马路上。刚烈的婆婆认定一切都是她的错,火速去房管所调房,搬家,藏起儿子。
她费心费力找到婆婆的新家,被婆婆堵在门口好一顿痛骂。婆婆骂她伤风败俗不知羞耻,骂她无情无义水性杨花,骂她丧门星心思歹毒克死她儿子不够还想克死仅剩的一老一小。她哭坐在地上,想逃离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她竟不知有人恨她恨到这种份上。可见她也天真得一如她的母亲。
从那次以后,她没有再去找过婆婆和儿子。如婆婆所愿,让婆婆和儿子安静过生活。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她至今也不明白,就算是她不顾家人意愿,任性,去看望了昔日邻居,难道就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就该罚她死了丈夫、丢了儿子?何况那个时候,她内心纯真,从未想过男女私情。
“我……的这位囡囡,她此后没有再婚,唯一的孩子与她不相认,她真的罪该如此吗?”
孙露娜听得脑门突突直跳。直觉觉得故事里的囡囡,正是坐她对面的纪阿姨。故事里囡囡的婆婆,导致了囡囡一生的孤独。代际问题。
她也正面临这个烦恼。
纪阿姨的故事无疑向她提了个醒。她站在她的立场指责她的妈妈,指责得理直气壮;可曾替她妈妈切身考虑过,她妈妈为了爱情远嫁而来,为什么离婚?又是什么逼得她不得不舍弃恩养了十年的女儿?
孙露娜坚定地用摇头回复纪阿姨。
纪阿姨如获大赦,感动得差点哭出声。她抽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不住擦眼角。孙露娜都怕她一感动,说出本月房租减免之类的话。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待纪阿姨情绪平复,一起出门去银行自动取款机,取房租。纪阿姨数出一张,还给孙露娜。孙露娜讪讪的,推让了一下,收下来。
上海人给孙露娜的感觉就是很理性。说什么是什么,不会冲动,很少离谱。
两个人如来时,胳膊挽着胳膊,不快不慢地走。恍若母女。
走到楼下的时候,抬头。三楼的窗户暗着,四楼窗口散发出温柔的黄光。孙露娜嘴角上扬。窗口散出的灯光带给她家的感觉。转念想到纪阿姨家里只有她孤身一人,不由慢下脚步。
多陪她一秒是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