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三部脉法与桡骨动脉
只要是动脉浅在的地方都可以数到脉搏,除我们一般使用的腕部的桡骨动脉外,在耳前也可以摸到颈外动脉的颞上支,胸锁乳突肌的前缘可以摸到颈总动脉,腹股沟中点可以摸到股动脉,腘窝里可以摸到腘动脉,以及脚上的胫前动脉等,不一而足。在古时只要审到脉管显露,或者“脉动应手”,甚至看到“其动应衣”的地方,都要进行“切脉”。《素问·三部九候论》中云:“帝曰:何谓三部?岐伯曰:有下部,有中部,有上部,部各有三候,三候者,有天,有地,有人也,必指而导之,乃以为真。上部天,两额之动脉;上部地,两颊之动脉;上部人,耳前之动脉。中部天,手太阴也(王冰注:在掌后寸口中,是谓经渠,动应于手);中部地,手阳明也(王冰注:在手大指次指歧骨间,合谷之分,动应于手也);中部人,手少阴也(王冰注:在掌后锐骨之端,神门之分,动应于手也)。下部天,足厥阴也(王冰注:在毛际外,羊矢下一寸半陷中,五里之分,卧而取之,动应于手也,女子取太冲,在足大指本节后二寸陷中是);下部地,足少阴也(王冰注:在足内踝,后跟骨上陷中,太溪之分,动应手);下部人,足太阴也(王冰注:在鱼腹上趋筋间,直五里下箕门之分,宽巩足,单衣沉取乃得之,而动应于手也,候胃气者,当取足跗之上,冲阳之分,穴中脉动乃应手也)。”
以上动脉,除两额、两颊、耳前的都很明显外,手太阴以下的分列于下:经渠,桡骨动脉,即所谓“手太阴”;合谷,桡骨动脉,即所谓“手阳明”;神门,掌侧动脉,即所谓“手少阴”;五里,外阴部动脉,即所谓“足厥阴”;太冲,趾骨动脉,即所谓“足厥阴”;太溪,后胫骨动脉,即所谓“足少阴”;箕门,膝关节动脉,即所谓“足太阴”;冲阳,循背骨间动脉,即所谓“候胃气”。由此可知,古人切脉是要切遍头、手、足的,只有这些地方的动脉比较显露,容易诊察。虽然其中言“天”“地”“人”,其取义不过就在这一点,也就是“三部九候”的精义。在临床实践中,诊一个病要切这多处动脉的脉搏是极不方便的,久而久之,就在方便的地方随便巧切两处,不方便的地方干脆就不切了。兼以《内经》中一再强调“人迎”“寸口”“少阴”三部脉的重要,于是为了简约起见,切脉便舍去“九候”,只诊“三部”。
《灵枢·经脉》中说:“肺手太阴之脉……盛则泻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盛者,寸口大三倍于人迎;虚者,则寸口反小于人迎也。大肠手阳明之脉……盛则泻之,虚则补之,热则疾之,寒则留之,陷下则灸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盛者,人迎大三倍于寸口,虚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胃足阳明之脉……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盛者,人迎大三倍于寸口,虚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脾足太阴之脉……盛者,寸口大三倍于人迎,虚者,寸口反小于人迎也。心手少阴之脉……盛者,寸口大再倍于人迎,虚者,寸口反小于人迎也。小肠手太阳之脉……盛者,人迎大再倍于寸口,虚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膀胱足太阳之脉……盛者,人迎大再倍于寸口,虚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肾足少阴之脉……盛者,寸口大再倍于人迎,虚者,寸口反小于人迎也。心主手厥阴心包络之脉……盛者寸口大一倍于人迎,虚者,寸口反小于人迎也。三焦手少阳之脉……盛者,人迎大一倍于寸口,虚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胆足少阳之脉……盛者,人迎大一倍于寸口,虚者,人迎反小于寸口也。肝足厥阴之脉……盛者,寸口大一倍于人迎,虚者,寸口反小于人迎也。”又云:“……其虚实也,以气口知之……。”《灵枢·动输》中云:“黄帝曰:经脉十二,而手太阴、足少阴、阳明独动不休,何也?岐伯曰:足阳明胃脉也,胃者,五脏六腑之海,其清气上注于肺,肺气从太阴而行之……气之过于寸口也,上十焉息,下八焉伏……足之阳明何因而动?……其悍气上冲头者……合阳明,并下人迎,此胃气别走于阳明者也。……足少阴何因而动?岐伯曰:冲脉者,十二经之海也,与少阴之大络,走于肾……并少阴之经……出属跗上,入大指之间,注诸络,以温足经,此脉之常动者也。”
十二经的盛衰,都可以在“人迎”“寸口”这两处的脉搏看出来,而常动的脉,又只有“寸口”“人迎”“少阴”(太溪)或“跗阳”这三处,于是便有充分理由省略其他部位而只切按这三处了。“人迎”在颈结喉两旁,即颈部的左右总动脉,“太溪”和“跗阳”,一个是后胫骨动脉,一个是胫前动脉,“寸口”即桡骨动脉,这几处脉管都极显露,正如《灵枢》所谓“脉之见者”,是切脉最便利的地方。如张仲景在《伤寒论·自序》中说:“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始终顺旧,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所谓管窥而已。”
这个省略的“三部切脉”法,到了后汉时,切脉在临床上还嫌不够方便,仍在不断地探讨其更简便有效的脉法,发展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单诊寸口脉,即桡骨动脉。如廖平在《人寸诊补正》中说:“《内经》针法,于足厥阴肝经云:男子取五里,女子取足太冲,考男女穴法皆同,无别取之必要,经之所以男女异穴而取者,以期门穴必卧而取之,其穴又近毛际,故避而取于足之大趾,久之,妇女足趾亦不可取,俗医乃沿古经异穴之法,取之于手,行之便利,又推于男子,至喉头之人迎亦缩于两寸,人迎虽不如太冲期门之窒碍,以手扪妇女喉头,亦属不便,数十百年,天下便之,而后《难经》盛行,故欲行古法,必须女医。”又在《脉学辑要评》中云:“脉法缩三部于两寸,于女子缠足大有关系,读小学载一旗妇,不肯医持手诊脉,宁病而死。仲景、叔和,妇女皆诊喉足,齐梁俗医,乃改古法,妇女自难诊喉,足弓鞋窄侧,其风渐甚,诊足之法不能行,医者从俗,妇女但诊两手,一时利其巧便,因推其法于男子,久之,而《难经》《脉诀》出焉;推其原理,当由缠足阶之厉也。”
在封建社会里,由于旧礼教的关系,把诊三部脉蜕变而为单诊寸口,是否纯属这个原因姑不置论,惟《难经》《脉经》问世以后,独诊寸口之风盛行,这却是显然可见的。仲景书中虽亦间或谈到“关”“尺”,那都是后人加入的,这早已有人评论过。如廖平在《三部篇补正》中说:“《动输》篇三部,寸口,人迎,少阴,为仲景所祖,仲景书中的三部,三处,皆据此而然……间有关尺字,皆为后人所羼,如平脉言三处,后人于其上加入寸口、关中、尺上六字是也。”
余云岫在《医学革命论》中也说:“张仲景的《伤寒论》,他常常说寸口、趺阳,趺阳在什么地方,学者意见颇有不同,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是可以证明仲景不是只诊寸口动脉的,而且《伤寒论·自序》里面,也很说坐持寸口的丑话,更可以见得仲景是反对只诊寸口动脉的人。后来杨上善等,对于寸口脉法也表示不满足,可见得寸口诊脉的法儿,在汉魏六朝的时候不是正法,一般学者都看不起。但是他的起源却是在于《难经》。”
《难经·一难》便说:“十二经中皆有动脉,独取寸口以决五脏六腑死生吉凶之法,何谓也?然:寸口者,脉之大会,手太阴之动脉也。”这个理由是多么牵强呀,假如“脉之大会”可以成为理由,诊“冲脉”当比诊“寸口”还重要才对。《灵枢·海论》中说:“冲脉者,为十二经之海,其输上出于大杼,下出于巨虚之上下廉。”《灵枢·逆顺肥瘦》中说:“夫冲脉者,五脏六腑之海也,五脏六腑皆禀焉。”《素问·痿论》中说:“冲脉者,经脉之海也,主渗灌溪谷。”
为什么不诊“冲脉”呢?陆渊雷在《诊断治疗学》中说:“寸口较之人迎、趺阳,尤为便利合用而已,并无他种深妙理由。”的确,桡骨(寸口)动脉,浅在皮下,最容易触知,诊断时不仅使病人省却麻烦,即用器械检查亦最适当。至于“大会”之说,虽说言之有理,却是持之无据,没有根据的理论是不足以说服人的。
桡骨动脉沿前臂外侧向下,到桡骨茎突上方,本支转为桡骨外侧,再向下经过第一掌间隙而到手的掌面构成手深弓,最后和尺动脉的掌深支吻合,这是桡骨动脉一般的解剖情况。但有的人越骨而走于外上方,中医学称为“反关脉”。因为正当桡骨突起处,旧说叫作“关”的缘故,这种“反关脉”不能在平常部位触知,把病人掌侧放起,要在大拇指后面的腕部侧才能切得脉搏,这是解剖上的异常现象。还有一种是尺骨动脉比桡骨动脉要粗大得多,以致寸口的脉搏异常微小,必须靠小指的一边去切按尺骨动脉,这是生理上的异常现象。这两种异常现象,不管在两手或一只手,临床都是可以遇着的。
“切脉”省略到“寸口”以后,又出现了一个变象的“三部九候”说,作俑的也是《难经》。《难经·十八难》中说:“脉有三部九候,各何主之?然,三部者,寸、关、尺也;九候者,浮、中、沉也。上部法天,主胸以上至头之有疾也;中部法人,主膈以下至脐之有疾也;下部法地,主脐以下至足之有疾也。”这样一变,俨然远古时“人迎”“寸口”“少阴”各部“天”“地”“人”之法均备。这时,一般医生更乐得应用,进而祖述不休。关于“寸”“关”“尺”之分,《难经·二难》中说:“从关至尺,是尺内,阴之所治也;从关至鱼际,是寸内,阳之所治也。故分寸为尺,分尺为寸,故阴得尺内一寸,阳得寸内九分,尺寸终始一寸九分,故曰尺寸也。”
至于“关”的定位法,在《千金要方·平脉大法第一》有明确的记载:“问曰:何谓三部脉?答曰:寸关尺也。凡人修短不同,其形各异,有尺寸分三关之法,从肘腕中横文,至掌鱼际后文,却而十分之,而入取九分,是谓尺;从鱼际后文却还度取十分之一,则是寸;寸分之而入取九分之中,则寸口也,此处其骨自高故云。阴得尺内有寸,阳得寸内九分,从寸口入却行六分为关分,从关分又入六分为尺分。又曰:从鱼际至高骨却行一寸,其中名曰寸口,从寸口至尺,名曰尺泽,故曰尺寸;寸后尺前,名曰关,阳出阴入,以关为界。”高骨(桡骨的突起处)为“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从此便成了寸口诊脉法之定案。
寸口的三部切脉法,朱肱在《活人书》中说得很清楚:“先以中指揣按得关位,乃齐下前后二指为三部脉……先诊寸口,浮按消息之,次中按消息之,次重按消息之,次上竟消息之,次下竟消息之,次推指外消息之,次推指内消息之。”这个诊桡骨动脉的切脉法,流传到现在依然一成未变,百家恭奉,尤其是宋朝大儒朱熹跋《郭长阳医书》还推崇备至地说:“予尝谓古人之于脉,其察之固非一道,然今世通行惟寸关尺之法为最要,且其说具于《难经》之首篇,则非下俚俗说也。故郭公(郭雍)此书备载其语,而并取丁德用密排三指之法以释之,夫《难经》则至矣。至于德用之法,则余窃意诊者之指有肥脊,病者之臂有长短,以是相求,或未得定论也。盖尝细考《经》之所以分寸尺者,皆自关而前却(犹言前后)以距乎鱼际尺泽。是则所谓关者,必有一定之处,亦若鱼际尺泽之可外见而先识也。然今诸书皆无的然之论,惟《千金》以为寸口之处,其骨自高,而寸关尺皆由是而却取焉,则其言之先后,位之进退,若与经文不合,独俗所传《脉诀》五七言韵语者,词最鄙浅,非叔和本书明甚,乃能直指高骨而为关,而分其前后以为寸尺阴阳之位,以得《难经》本旨。”
章太炎对中国医学本有很多识见,独于“诊脉”则模糊其词,这也是由于不识得脉搏生理的缘故。章氏论诊脉有详略之法云:“寸口三部,其血管则一耳,寸之浮,关之平,尺之沉,以肌肉厚薄使然。因以浮者候心肺,平者候肝脾,沉者候两肾及腹,其取义若是矣。及其病也,迟、数、浮、沉、大、小之度,诡于恒时,而三部亦有错异,或乃一脏病剧,则一部独应,此固非古人虚说,今世医师,人人皆得验而得之?实征既然,不能问其原也,脉本属心,而他脏腑之病亦可形之于脉,实征既然,亦不能问其原也。”章氏既知道桡骨动脉只得一条,“脉本属心”,偏又说它能够“一部独应”,“他脏腑之病亦可形之于脉”,理由是“实征既然,亦不能问其原也”。试问,如果没有理论(原),哪里会有实践(实征)来,没有理论指导(不能问原)的实践,还能算是正确的“实征”吗?所谓“实征既然”纯出于主观的见解,章氏这样的治学态度是不能满人意的。关于这一点,廖平的见解要比章氏正确得多。廖平在《黄帝太素人迎脉口诊补证》中说:“特各经之病,必专诊本经之脉,乃为切直,使两寸可代九脏,则三部九候,经又何必立此繁重之法以困后人哉?必知两手只为手太阴肺经之脉,脉只一条,非有三截,又非三条可分脏腑,仲景本经专诊本经之脉,最为捷便,十一经有病,必辗转假借于寸口,毫厘之差,千里以谬,细考李所说,本因妇女而杜撰诊法,以求通俗,此为齐梁以后,私家求售之市道,其不足以言医,固不待烦言而解矣。”桡骨动脉只此一条,非有三截,只能切得一种脉象,万不能把十一经的病辗转假借于寸口,这是可以“问原”的“实征”,廖氏之说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