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能力
如果要问,好医生与好的科普者之间差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的答案是:共情能力。
为何是共情能力?
多年前我们做一期节目,医学嘉宾是北京协和医院营养科的于康教授。于康老师这一期的主题就是谈海参的营养价值。于康老师的主要观点就是海参虽然非常名贵,但是从营养成分的角度来说,它并不会比鸡蛋营养价值高多少,所以倡导大家理性消费,不要盲目追求高价食品。
这个观点在营养学的体系里是没有问题的,这个时候主持人就问了另外一个略有刁难,但也是人之常情的问题:“于老师,那如果别人送给你一箱鸡蛋和一箱海参,你更愿意收哪个呢?”
这个时候如果你硬说自己收海鲜和鸡蛋是一样的,两个都很开心,就会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点假,但是于康老师的回答是怎样的呢?
于老师大意说:我们有一句话叫作“物以稀为贵”,如果这个产品对你很稀有,那么你就会觉得很珍贵,比如说给内蒙古人送一只羊腿就不如给他送一盒海鲜让他觉得金贵,但是你给沿海地区的人拿一盒海鲜过去,人家可能宁愿收一个羊腿。另外我可能从小没有怎么吃过海参,但是当我看到一筐鸡蛋的时候,我就能想到小时候照顾我,为给我留个鸡蛋而舍不得吃的奶奶,这个时候在我心目中这个鸡蛋就比这盒海参更加珍贵。
当时在录节目的现场,我真是为他的回答在心中拍手叫绝,我觉得这就是顶尖医生特别棒的一个表达。你看无论于康老师是回答愿意要海参还是愿意要鸡蛋,这样的选择都会显得两难。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还以营养学知识很理性地回答这个问题就会显得很“冷”,但是于老师很巧妙地把冰冷的知识变成了有人情味的知识。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不再去提鸡蛋和海参营养价值的数值对比,而是哪一个食物在我过去的记忆和经验里更加重要。
有一个词叫作“敝帚自珍”,一个简陋的扫帚,我为什么会珍藏它呢?那是因为它在我的生命中很重要,而于老师恰恰用有人情味的回答巧妙地化解了两难的境地。所以我们在这里想提示各位科学家和医生朋友,当我们在进行科学训练时,在诊治患者的过程中,会尽量让我们的理性和理智变成第一位,但我们要注意在做科普的过程中,最不能丢掉的是自己作为人的味道,而这就是我所说的共情能力。
在治疗患者的过程当中,我们需要理性地去判断选择一种治疗手段的利弊,帮助患者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忽视掉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底色,那么在选择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机械的功利主义逻辑,成了不讲人情的选择机器。在科普的过程中,你讲出来的知识也仅仅是冷冰冰的知识,没有人味儿的知识,别人也不会欣赏,也不会愿意听和传播。
让专家老师在讲科普的过程中拥有共情的能力,不是说要失去知识的理性、真实性和完整性,而是说在这个过程中可以适当加入一些感性的东西,把自己还原到一个人、一个患者的视角去体会这件事情在患者身上发生之后的感受。
我有一次采访著名的心血管专家胡大一教授,他跟我说了一个像段子一样的故事。他说,他有一位学生,多年前给患者做心脏支架手术,放完支架后这个患者每年都会来找这位学生,说感觉这个支架在血管里动,并且还有“咣咣咣”的声音。每次这个学生就不耐烦地把这个患者想着理由打发走,觉得这个患者是无理取闹。好多年之后,他的这位学生自己也到了中老年,心脏也出现了相关的问题,于是他自己也被放了一个支架。术后,他突然有一天也感受到了当年的那个患者的感觉,也是感觉自己的支架在动,而且有“咣咣咣”的声音。所以他这个时候就一下醒悟过来,觉得当年那个患者真不是没事找事。每个人都不是一个机器,并不是修好了零部件就可以继续出厂使用。患者是人,每个人的感受是千差万别的,物理或肉体层面只能决定一部分的问题,而人的感受、感情是非常多元和多变的。所以这位医生在之后的诊治和讲解科普的过程当中就非常地人性化,很愿意从患者的角度出发,哪怕患者提出的是一个很感性、很个性化甚至很浅薄的问题,他也会去想想为什么患者会有这样的问题,从而给出从对方着想的选择。
共情能力往大了说,是对人、对患者的尊重,往小了说,其实也就是为对方着想的一种思路。因为患者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个事情,所以会非常地恐惧、慌张。你作为一个医生、科研人员、科学家,患者的第一次是你遇到的第N次,所以你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每一位患者碰到你所熟悉的疾病,对他来说都像天开了一道口子一样严重。他这个时候的所有表现,其实都可以去理解。我们当然希望患者在这个过程当中能够理性地、客观地陈述自己的病情,但是人就是这么地多元化。他总会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症状,就像有的人对于疼痛非常地敏感,而有的人对于疼痛非常地迟钝,你能说对疼痛敏感或者迟钝就是好或者不好吗?往往不能。对于过于敏感的人,可能会失去一些多元治疗的手段,而不敏感的人呢,很有可能会贻误了看病的时机。那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根据具体的人来进行考量,等他出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们要从他的视角来出发,帮助他更好地解决问题。
当我们有了这种心态,在做科普的过程中,我们就可以把患者的一些看似“小儿科”的问题,变成我们的选题来源。我当年在做一档关于猝死的节目的时候,因为当时也就20岁出头,对“猝死”“过劳死”这些词,并没有特别深切的感受,那个年纪也不太会有健康方面的焦虑。所以在节目里就问了专家一个有点傻,但是却能代表一部分人想法的问题。我问专家:猝死是不是就是一下就死了?那这种死是不是没有痛苦?
我现在想起来当年问的这个问题,不只是有点儿傻,而且有点儿没人味儿,一看就是毛头小子,对生命没有敬畏。如果现在让我去问这个问题,我一定不会这么去问。但是我记得是北京朝阳医院呼吸中心的老师给我的回答却让我的这样一个特别傻、特别愣、特别二的问题变得有价值了。他说:“是的,对于一些人来说,猝死确实是一下子就过去了,没有什么痛苦。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猝死的过程就像被憋在水里,那种窒息感是非常难受的,而这种难受的感觉一般会持续几十分钟,甚至两个小时才会死去。同时你再想想,就算你的猝死是一下子就过去的,对你来说没有痛苦,但是你的家人没有痛苦吗?你的家人会长久地生活在你离开之后的悲痛当中,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保重自己的健康和身体呀?”
当时听完老师的回答我是浑身冷汗外加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有人味儿的医生。在这个采访中,我的问题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有点儿戏谑地提出了问题:一个人的猝死可能是没有痛苦的,因为他很快就死了。甚至有一点不理解和嘲讽的态度在里面,体现出了一个年轻人的无知。但是老师作为一个急救专家,见惯了生死离别和妻离子散,他的回答就是站在高处给我的当头棒喝。这位老师能在挽救过这么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生命之后,还对生命有如此大的同理心和同情心,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