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乡客
但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那惊才绝艳之辈打破循规蹈矩,一鸣惊人。
端着纸墨的侍女来到王勃近前,她得了吩咐,勿要给此人机会,毕竟王勃年少成名,同两位兄长并称‘王门三珠树’,他年纪最小,却是‘三珠树’之首。
此宴他不请自来,阎伯屿正是想着其名声有助女婿扬名,才将其请到场中,但毕竟如今的王勃沦落颠沛,无有官身,也就未有热络相迎。
侍女脚步加快,转眼就从王勃身前走过,她松了口气,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嗓音:
“王勃请拿纸笔。”
侍女身子一颤,回头见得王勃端坐位上,面上有坚定之色,更多的却是释怀意味。
侍女有些茫然,又看向首座的阎伯屿,后者面上无虞,反而点头笑道:
“王子安的才名,便是我这不通文墨之辈亦有所听闻啊,今日愿于此动笔,实在是我等之幸。”
这番话若是落到其余人身上,后者定然会被夸得飘然,但王勃来到此宴不发一言,阎伯屿又不曾过问,两人可没甚关系,故这话看似褒扬,实则捧杀。
场下官员文人面面相觑,有甚者低声埋怨王勃不懂事理,若是冒犯阎公,惹得后者不悦,他们今日算是白来了。
而阎伯屿身旁的吴子章城府不深,见到王勃竟真拿过纸笔,以为自己是被看轻,面上已有怒意,得了阎伯屿眼神示意,他才勉强安坐,又听得其对自己低语:
“此人再有文采,一时仓惶所作如何能与你雕琢月余相比?且安心,你今日便踩着王子安成名罢。”
吴子章连连点头,神色好了不少,老泰山说得无错,王勃再是天才,也不是神人!
想到这里,吴子章看向王勃的目光隐有兴奋,太原王氏的潦倒天才,今日便要当自己的垫脚石了!
又说那侍女在王勃桌上放下纸笔,面色哀怨正欲告退,却听得阎伯屿开口:
“且就待在那里,子安写出一句,你便念出一句。”
场中一寂,就连李无都挑挑眉,阎伯屿此举,完全就是将王勃架到火上,文章鲜有仓促而成,在这般局面下,只怕再细微的差错都会引来群嘲,继而心态不稳,遑论继续落笔?
旁听许久的小青面色不忿,嘟囔着就要给阎伯屿一点教训,被白娘子敲了下头才老实,若非不是依仗李无仙人气机,她们混入这里都难,又岂敢掀起风波。
白娘子看向李无目光思索,她不知晓李道友为何会对这王勃如此看好,但她也未问出,只是安静候着。
王勃对周遭恍若未觉,他一但打算落笔,便不会再被周遭所扰,此时只是闭眼思索。
过了几息,场间隐有低声议论,阎伯屿面上笑容更甚,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他可见过不少,却没几个落得好下场。
吴子章还欲开口明褒暗贬几句,届时他胜之便会更舒畅,他嘴巴微翕,但话还未出口便猛地一闭,吴子章瞳孔一缩,只因见到王勃竟真开始动笔。
王勃行笔流畅,面色泰然,有说不出的肆意风流,身旁的侍女也很快念出前两句: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阎伯屿摇头笑道:
“套话而已无有新意。”
侍女又报: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阎伯屿语气轻松:
“陈词滥调不足为奇。”
场中人彼此点头,只这几句而言,中规中矩,算不得出彩,直到侍女喊出: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阎伯屿兀地沉默,他自称‘不通文墨’,但能坐到从三品的位上,他怎会瞧不出文章好坏?
仅这一句,襟、带、控、引四字浑然天成,大唐流行‘炼字’之风,文章写完少不得要雕琢一番,但这几字,阎伯屿只觉换无可换!
吴子章胜券在握的表情一僵,他只觉手心冒出汗来,场间的嘈杂动静顿消,唯有侍女变得崇敬的嗓音回荡: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好些人已是按捺不住面上惊色,此文对仗之工整,词藻之华美,气势之高卓,简直超出他们对骈文的想象!
吴子章腰杆无力瘫软,不必再往后听了,他已然败得彻底。
而阎伯屿只是闭眼倾听,眉头微皱,直至侍女诵出: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好!”
阎伯屿一跃而起,拍案叫绝,却引来好些文人的不满目光,他们沉浸在此雄文中,已是忘了这位身份。
阎伯屿面色涨红似有言语,但瞧得此景也只得坐下,随着侍女诵音不断,他面色愈发激动。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侍女每念出一句,他便跟着诵读,待到后面,阎伯屿已是不耐烦,奔到王勃身侧,亲自为其诵文。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待到落笔,阎伯屿竟未想着先收走这篇千古雄文的原本,而是紧紧握住王勃双手,大声道:
“子安!有你,是我等之幸,是洪州之幸,是大唐之幸啊!”
有他一锤定音,场间所有宾客一齐起身喝彩,无人不是激动至极,只因阎伯屿说漏一点,亲眼见证此文诞世,才是他们之幸!
李无亦是满饮一盏,只觉唇齿留香,心中大呼过瘾,小青与黄司晨张大了嘴,面色呆滞,他们的确不学无术,但此文只需听上一遍亦可感其震撼。
唯有吴子章面色惨白,他见得所有人都奔王勃而去,心中一片灰暗,怨极生怒,他竟起身大喊:
“此为前人所作!你不过私下得来!”
说罢,他居然当场开始背诵此文,以示自己此前看过。
文人官员们动作一顿,看向吴子章的目光却满是怜悯,王勃出身太原王氏,岂会赌上大族名声行此腌臜之举?
阎伯屿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这个蠢货,他亲自下场为王勃背书,正是见到事态已无法挽回,唯有此举才能挽回一二。
这个白痴女婿自以为记性过人能钻些空子,但他如今拆得是谁的台?!
阎伯屿就要不顾礼仪破口大骂,却被王勃拦下。
后者面带笑意,再次拿笔,接着作诗一首,阎伯屿赶忙凑近端详,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随着阎伯屿再次开口,已无人搭理吴子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
写到这里,王勃笔尖一顿,心生些许感叹,旋即空出一字,以‘自流’结尾。
吴子章竟还在跟着阎伯屿背,但随着后者话音停顿,他也讷不能言,一时惊惶不知所措。
“子安,是甚?槛外长江后,是何字?”
阎伯屿面色焦急追问,其余人亦是抓耳挠腮,满是渴求地看着王勃。
而王勃放下笔,哈哈一笑未做回复,挥袖走向楼外。
路过李无身侧,他还笑着点点头,李无同样回礼,君子之交淡如水,莫过如此。
阎伯屿无心再喊王勃回来,只是死死盯着那空白处冥思苦想,吴子章绝望瘫倒在地,他终是知晓自己同那王勃有多大差距,对方只需一字,便可让自己挫败。
有人尝试填字,道:
“是‘水’?还是‘独?’”
阎伯屿罔若未闻,这些都太流俗,直到一嗓音从身旁响起:
“这字就在纸上。”
阎伯屿侧过身,竟见得一位面生青年,对方继续笑道:
“是‘空’。”
李无说罢,再不管呆若木鸡的众人,自行出了滕王阁。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李无心中生出豪迈,再无之前纠结心思,驾起玄黄二气御空飞起。
在天上,沉默许久的白娘子终是问向李无:
“这篇文中,你最喜哪句?”
“最喜哪句?”
眼前那熟悉山峰已愈发接近,那草庐隐隐能见,李无道了一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他抬起头来,漫天星汉仿佛就在面前,而那道玉门却全无踪迹。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