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道长从之，白象背僧
两人就要走出殿外，李世民脚步一顿，又回头对着李淳风道了一句：
“且去做吧，道之。”
说罢，他的身影逐渐远去。
李淳风抬起头来，面上终是出现少许恍惚，道阻且长，溯游从之，他都险些忘了，道之，原是他的表字。
自打入了李世民麾下，他殚精竭虑，亲眼见证李唐龙气腾飞，道行借此不断精进，直至如今这个境界。
可那位圣人，又有多久不曾叫过他的字了呢？
李淳风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卷厚实画纸，缓缓将其展开，纸上竟是一片空白，只有抬头写着‘太白会运逆兆通代记图’。
李淳风摩挲着这行以朱砂写下的字迹，心中思绪万千。
道人们总将扶龙一术视作终南捷径，便是太平年代，亦有胆大之辈欲掀起乱世，想趁机得道。
而他李淳风生来便有‘凤眼龙眸’之相，哪怕不走此道，亦有信心登顶上三楼境界。
“入世，出世......”
李淳风喃喃一句，他终是想起自己幼时修道的本心。
若是躲在山中修行，一昧避开战乱因果，同那些佛门秃驴又有何异？
李世民是他认定的雄明之主，却不代表他就只尊皇权龙气！
“我没有开万世太平的本事......”
李淳风将画卷收起，看向再次运转的浑天仪，其内有条瘦弱黄龙，体上隐有苍黑之气浮现，
“但至少能延续李唐三百年龙气，至少能使神洲有三百年太平。”
“守诚啊，我不会负你。”
他端坐在巨大罗盘之上，罗盘中心被压制着的赤霄剑仍在微颤不已。
能御使赤霄剑者并非只有无命无相之人，若是有一身浩荡正气，且愿为苍生舍生取义之辈，亦能得到人皇帝剑短暂认可。
李唐名将大臣无数，这般人杰岂能没有？
而有那么一位，几乎下意识就能想到。
李淳风合上双眼，铺开自身灵觉，终是在司天监里找到一人，他轻声道：
“魏叔玉，且来见我。”
至于引出赤霄剑威势的刘汉血脉......
李淳风面有笑意，他的入道境界虽是依仗龙气修来，但这一身道行，如何不算精粹？
......
长安城墙再是高坚，也抵挡不住一尊真龙借助天下水势唤来的洪水。
李无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向身后看去，远处的长安已是化作一片汪洋，唯有阵法护持着的司天监与皇城尚未沦陷。
李无心中生出复杂情绪，这座还未开始迎来盛世的大城，就要如此被淹没，化作一片废土吗？
可他也的确没法子，先前击溃袁天罡的一剑可没有表面那般轻松，‘夏心火’这道剑气本就随心中怒火而攀升威力。
他当时只觉怒极，一剑耗费丹田里大半真气，险些收手不住将袁天罡一众全然斩杀，若非刘喜儿唤了他一声，只怕此时护送百姓的人马又要少上一批了。
正因如此，李无才知晓自己有几分底细，那头真龙在地府时尚可与其阴神过过招，到了这阳世，他全力一剑或许只能刮落几片龙鳞。
将背上睡着的刘喜儿往上抬了抬，好让她睡姿舒服些，李无又继续全力运转春四势，抓紧功夫恢复真气，他救不了长安，但起码能让身旁这几万百姓无虞到达洛阳。
身旁只有吕婆婆和黄司晨，魏叔玉和吕才实在联系不上，以他们的道行，想来只要不犯傻，还不至于在这洪灾中身死。
李无叹息一声，继续埋头前行，耳中又兀地听到后方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莫非有水族妖物冲破了不良人与甲士的防线？
李无眉头微皱，这应不可能才是，敖苍不会对这些百姓逼迫太甚，毕竟后者要是死得太多，他在李唐龙气身上也就餐食不了多少。
故这一路只是偶尔有些弱小妖物想趁机掠夺些血食，远非不良人与甲士军卒的对手。
李无疑惑回头望去，看到那洪水之中竟跑出六头白象，正是李世民祭天那日开道的那几头，听闻是突厥费尽心思从西域搜刮而来上贡给李唐的。
但这些瑞兽引不起李无半点情绪，他只是见到其背上那些人群而感到有些诧异。
好些身着僧袍的光头和尚在白象背上哭喊不已，这僧袍的款式，分明就是崇济寺。
“乃公看到了，弘济老和尚好像快死了！”
黄司晨扑腾翅膀飞起看了两眼，随后惊呼了一声，旁边百姓震惊侧目过来，他连忙躲到李无身后，仿佛刚才无有开口。
李无想了想，将背上的刘喜儿交给了吕婆婆，低声吩咐了一句，后者虽有眼疾，但毕竟有些本事在身，不比寻常精壮汉子差。
弘济好歹也算熟悉，且为人不错，还是去瞧瞧吧。
李无在人群中穿行几息，一跃到了白象背上，身后黄司晨紧赶慢赶，避开无数脚步大手，勉强跟了上来。
众僧人见到李无先是一愣，又齐齐挡在弘济身前，生怕来的是个歹徒。
幸好有认得他的沙弥反应过来，将李无带到平躺着的弘济面前。
原本精力旺盛的老和尚此时气若悬丝，胸腔处被掏了一个大洞，似是某种妖物所为，鲜血染红僧袍，内里的脏器也只有微弱跳动。
“住持为救百姓，跳入洪水之中同妖物搏斗，我等救援不急，让住持受了重伤，没了住持指挥，我们成了乱麻。”
“若不是有这几头通人性的象兽冲了出来将我们救走，只怕，只怕......”
一旁的小沙弥低声开口，说到后面，已是哽不能言，只能以僧袍不住擦拭脸上涕泗雨水。
李无又看了眼旁边一位怀抱孩子坐着的妇人，后者神色麻木，只是呆呆看着垂死的弘济，想来这就是被老和尚救出的百姓了。
李无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抬起弘济一只手臂，渡过真气查看其伤势。
精血之气流失大半，身体也残破无比，李无也只得轻叹一声。
灵剑真气可祛除阴邪气息，却医不了肉身伤势，弘济此时的情形，除非服下传闻中的仙丹，否则再是哪位神医来了也无能为力。
见得老和尚嘴唇似在嗫嚅，李无缓缓渡过更多真气，此举能让其勉强回光返照一会儿。
弘济睁开眼来，见到了李无，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竟还有心情露出个笑容，他又抬手指了指旁边一个布袋。
知晓他心思的小沙弥连忙将其打开，露出一根九环锡杖与一件锦襕袈裟。
“李司马，这是崇济寺仅剩的佛宝，但此时不能再放在此处，你且拿去，替贫僧寻个有佛缘的家伙传下。”
弘济面色微有红润，这是其体内最后一丝精血被李无真气激发，他又紧紧抓住李无手臂，笑道：
“贫僧侍奉佛前大几十年，虽不算虔诚，但也没想到将死之时连半点佛光也未见得，而是看到了你。”
“我果真是个没缘的，当了一辈子的假和尚，落个这般结局......”
弘济嘴角有血迹流出，周遭的百姓僧人皆跪下哭泣，他们都知晓弘济不通佛理，那些经书也说不出个一二。
但他们尊崇弘济，本就不是因为其有何种高深佛法。
几头白象似是有所察觉，卷起长鼻，发出哀鸣。
这个躲了一辈子，笑了一辈子，行善了一辈子的老人最后叹息一声：
“还是有些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