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采访中令人恐惧与厌恶的场景
有一类采访者,他们看了出版社公关人员对你作品的评论,捎带着扫了几句简短的引文后,就会抽取一句大声朗读,然后以真诚的语气问:“你能否借此机会给我们展开讲一讲?”我最怕碰到的就是这一类采访者。
这类采访者应付只出过一本书的社会名流们,足矣。就算名人不是作品的真正操刀者,也不打紧,因为采访者自己也没读过几页,大家想要的就是几句简要的引述。
“给我们展开讲一讲”的采访模式,对旨在通过写作传递知识或信息的严肃作家或许也行得通。因为他们确实希望通过重复,来确保信息的准确传达。
不过,对那些殚精竭虑、尽力将自身复杂的思考编织为文字的作家而言,这种采访模式就难以奏效了。他们听到别人朗读自己的文字固然欣喜,但当采访者的潜台词是他需要换一种方式讲述,或者说他可以讲述得更好时,他恐怕就高兴不起来了。“济慈(Keats)先生,您诗歌中对夜莺的描述很有意思,能否给我们展开讲讲呢?”
我很幸运,在没有经过事前沟通的采访中遇到过几位与此截然不同的采访者。我和比尔·莫耶斯(Bill Moyers)的几次谈话就十分愉悦。我与他的谈话也成了我衡量一次采访成功与否的永恒标准。他采访你时,你会希望采访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对话中,参与者谈论的话题都是他们深入思考过的,并且他们会认真倾听对方的发言,从而进行针对性的思考。正因为如此,双方可以激发彼此在对话过程中产生新的想法,以进一步交流。他们可能会有分歧,有时甚至是基本立场上的对立,但他们绝不会在交流过程中带有敌意。因此,差异反而可以提升他们对话的层次,让它变得更加深邃、坦诚。
我现在只需听一两个问题,就可以判断一次采访能否成功。倘若双方都看出端倪,知道采访铁定失败,那仅仅维持对话也会是份苦差。我会想:“这种诡异的问题,我该如何回答是好?”采访者则会想:“天哪,她又沉默了十秒,然后只是‘嗯’了一下。”
成功的采访就像精彩的羽毛球对打。你的直觉会告诉你,你可以让羽毛球在空中持续飞翔,你只需盯着它,让它飞来飞去即可。
我和大卫初次见面是在科布电台一间可爱、时髦的录音室里。我们都有些紧张和不适应,好在我们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羽毛球也顺利地飞了起来。
作为小说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谈小说,但作为诗人,我就不好意思夸夸其谈了,我毕竟是业余的。谈论诗歌的人,总是在和其他诗人进行对话。这些诗人往往要求苛刻、观念偏执,甚至带有敌意。此外,他们有时还很排外。我有一次参加写作工作坊,当天夜晚,与会者依次朗读了作品,诗人朗读时,散文作家都在专注地聆听,轮到散文作家朗读时,在场诗人却无一例外地起身离场。另外,诗人有他们特有的话语体系,我对此并不擅长。所以,我刚开始面对大卫的诗歌采访时还有些紧张,好在我的焦虑很快就一扫而空了。要知道,克服焦虑,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沉浸在交流的乐趣中。
非虚构作品不同于诗歌,但对我而言,谈非虚构作品也有谈非虚构作品的难处。我在面对采访者的问题时,总是提心吊胆,因为我不知道他会问什么。他或许会问叔本华(Schopenhauer)、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以及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对我作品的影响,但我根本就没有读过他们的大作;他或许会问我对同性恋理论、弦理论的看法;他或许还会让我给听众讲讲道家学说;等等。当然,他最有可能问的就是我对人类未来的构想。诚然,我知道自己对很多领域都一窍不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在众人面前揭露我的无知。我非常感激大卫,他尊重我学识和智慧的局限性,让我不至于走进阿波罗的特尔斐神殿,无助地祈求神谕的帮助。
我有时会遇到一些采访者,他们可以敏锐地看出我喜欢谈自己的职业。
大卫同我一样喜欢谈自己的本行,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做了这一系列采访。
最后,我想感谢科布电台为我们提供的平台。过去五十年,科布电台一直都是俄勒冈州从未间断的最强音,从艺术到思想自由,再到兼容并包的态度,都是科布电台谈论、倡导的主题。如今,美国被争执、谎言,还有愚蠢的暴力日渐割裂,不过,如果你可以安静下来,倾听以科布电台为代表的声音,你就会发现,它们或许可以化作纽带,将我们再次连为一体。
厄休拉·勒古恩
2017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