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溯
一
一进入虫洞分界面,鬼方感到僵直的身体就像一粒被抛入深渊的石子,急骤向下坠落。占据整个视野的斑驳陆离的光亮、各种形状不规则的几何形,如同一面面被扭曲的高墙,雪崩似的倾压下来,并毫无阻碍地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四维时空被挤紧的额外维度在这里一一打开、暴胀,四散延伸。在鬼方的正前方,虫洞的出口只是一块瞳孔般遽然收缩扩张的光斑,看上去近在咫尺,但似乎又遥远得永世也无法抵达。不由自主地,一种不可名状的疲倦和孤独感蒸汽般在鬼方身体中蔓延开来。于是,他渐渐地放松、拖长了自己紧绷的身体……
百亿年前,跟宇宙间所有智慧生命的进化轨迹一样,人类最终抛弃了血肉之躯,以纯能量的形式跃入宇宙之渊,在星际间四处漫游漂泊。而今他们的“胃”经过亿万年反复锤炼,已经变成对于一切食物都不再挑剔的“饕餮之徒”——从飘浮于宇宙罅隙的游离氢云,到横跨几十光年的恢宏星系。然而,随着智慧生命活动加剧,以及宇宙自身的不断衰老,看似无尽的能量源逐渐枯竭,一个个原本壮美的广袤星系变得满目疮痍、空无一物。于是,人类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在宇宙中大范围地迁徙,像是一群群穿梭的太空候鸟,不停寻觅能源丰饶的栖息地。
此时鬼方和他的伙伴们正结伴穿越虫洞,向两亿多光年外的一个年轻的球状星团跃迁。在那里,直径不过一百多光年的狭小区域中,数以万计的恒星稠密得如同一大群蜜蜂,密密层层地堆挤在一起——如此充沛的能量足够他们生活上好一段时间呢。
只是刹那间,光亮退去了,冰冷的黑暗如潮水般注入鬼方迷糊的大脑中。漫长颠簸的旅程结束了。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虫洞此时已变成一团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晶莹光球,他的伙伴正摇晃着从中鱼贯而出,几十条能量束在广漠的太空中形成了一面沸腾的扇形涡旋。很快地,失去了能量支持的虫洞如同褶皱般被轻轻抹平,最终消失掉了。
随后他们怔住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天鹅绒般灿烂的年轻的球状星团,他们此时正委身于一片异样的黑暗中,无边无际,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星光的存在。在他们自身闪烁出的光亮所映照的有限区域中,勉强能分辨出稀稀落落的几颗白矮星和中子星——弥散着晦暗的灰白色光芒,好似块块裸露的粗粝礁石,突兀地割裂着空间——这令鬼方从心底泛起一阵厌恶。
“我们到错地方了。”一束意识开口道——微微震荡的能量场传递着信息。他是这群人类的首领,通体忽闪着与众不同的、威严瑰丽的紫罗兰荧光。
“显而易见,鬼方的时空标度出了问题,我们才跃迁到了这里——这个谁也不知道的该死的地方。”另一束意识波激动地跳动着。在这次跳跃中人们各司其职,而鬼方负责确定这次时空跃迁的方位。
“我……喏……是的,很抱歉。”鬼方琥珀色的能量波束颤巍巍地振动着,充满了深深自责。他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弄错了一个时空参数,他们实际上进行了方向相反的迁跃。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他总是心神不宁,不觉间竟犯下了如此严重的错误。
“抱怨是没用的,”首领冷静地说道,“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弄清这片星域的参数,以便从数据库中确定现在的位置,紧接着再次进行跳跃。”
于是,他们开始缓缓地、有节奏地舞动起身躯。意识的触角,随着覆盖几乎所有频段的电磁波和引力波,交错着如涟漪般徐徐展开,探查起这片黑暗荒漠。
随着他们的意识越往深处延伸,这只旋臂的荒凉愈发一览无余:在它的中央地带散布着大小不一的黑洞——由众多大质量恒星蜕变而成——将时空弄得像蜂窝般千疮百孔;在这里,众多的白矮星甚至经过又一个几十亿年的蜕变,结晶成为更加暗淡的黑矮星;但也不是完全看不到光亮,少之又少的新生中子星,激发着星际间稀薄的云雾,发出一缕缕灰白色的模糊光亮。整个旋臂犹如一张巨大的无法辨认的残片,一个彻底腐烂掉的苹果……
“这里似乎是银河系人马座旋臂。”有人突然嗫嚅着说,暗红色的波束簌簌地颤动,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发现。
他的话如同抛入一潭静水的石子,在人群里激起一阵骚动。一个偶然的失误,竟使他们回到了古老的银河系,回到了人类最初繁衍生息的地方,这不免让他们激动不已。
“兴许再稍微深入一些,我们就将看到太阳,甚至是地球!”一束意识大声地嚷道。
“当然,前提是它们都还存在。”首领踌躇了片刻,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我想我们有必要回到太阳系去看看。”
太阳、地球……鬼方在心底反复默念着这些遥远得有些抽象的名字,像是在抖落上面附着的厚厚尘埃,尽管这些美丽的名字曾和人类是那么息息相关、休戚与共。
二
越过一长串暗礁似的星系,他们远远地看到了太阳,它像是飘浮在虚空中的一块橙红色的冰砾,微小得令人无法相信——然而人们仍感到欣喜若狂,他们满怀肃穆地望着缓缓转动的太阳,它就像是一位行动迟缓的老妇人,老态龙钟地抛射着虚弱的光和热,游丝般细弱的引力仍不可思议地束缚着几颗颜色各异的行星,有淡绿的、红褐色的、冰蓝的……
不,这不是太阳,人们猛地意识到,百亿年后的太阳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亮度。几乎是同时,他们注意到了稍远处的一颗略大的被尘埃和气状物包裹的星球——刚才由于过于暗淡而未被发现——天哪,这才是太阳!它已经完全萎缩成一颗僵硬冰冷的黑矮星,彻底地死掉了。橙红的微小星球是木星——不应该感到惊讶,在宇宙间质量越小的矮星反而拥有更加持久的生命。
太阳完了,然而木星却幸存了下来,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颗新的、大大缩小了尺寸的太阳。
于是人们开始变得饶有兴致起来,他们纷纷抖擞意识,在变得陌生的太阳系中仔细地搜索,将获得的新奇信息一一备份,当作这次旅途的纪念。没过一会儿,他们在黑暗的一隅发现了地球,此时它已变成一坨焦黑的陶瓷,如一具风干的木乃伊,竟然仍虔诚地围绕着太阳缓缓转动……
“天哪,木星那颗冰蓝行星上居然有生命!”一束意识突然大声叫嚷起来。
生命?鬼方像是触电似的猛然一颤。这是真的吗?他迫不及待地跃向那颗晶莹的蓝色星球。
这颗星球直径不过三千多公里,被冰雪覆盖。他在星球上空俯瞰整个星球,仅仅经过几纳秒的分析,他就确认出这颗星球是木卫二。同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木卫二遥远的形象,而数据库中的数据提醒着他,在人类离开太阳系时,木卫二深海中存在着一些低等生命,但它们不可能在太阳氦闪后继续延续。
接着,他的身体划着一道耀眼的强光,钻入了浓雾弥散的大气层。他怔住了,透过缭绕的雾气,他看到了一大片雏鸟似的生命:它们只有树叶大小,全身呈透明的白色,长着一对好看的薄薄翅膀,远远望去,像是白茫茫雾气中飘落的一片片羽毛,烁烁闪光。它们有的匍匐在积雪的沟壑中,有的紧贴着地面,有的顺着和缓的气流,慢慢地滑翔。它们生活在一个以黑白为主色调的冰雪世界。斑驳的冰原,茫茫无际,上面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坑洼、纵横交错的裂缝,以及平滑起伏的山丘。
鬼方感到了一阵不知所措的眩昏。他俯冲着飞向那些羽状生命,紧绷的身子在昏沉雾气中变得越来越快。猛地,生命察觉到了鬼方的到来,都惊恐地扑棱双冀,旋涡似的一腾而起,相互碰撞着,鸣叫着穿过鬼方闪烁的身体。
鬼方在平缓的大地间低低、曲折地飞行着,大气又黏又冷,充满了清新的气味。他身体散发的热量使身下单调的冰原快速变化着形状,一簇簇的冰块嘶嘶地脆裂,升腾起袅袅白色蒸汽,让鬼方不禁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渐渐地,羽状生命似乎感觉到鬼方并不会伤害到它们,都平静了下来,在空中优雅地滑翔着,平展的翅膀几乎纹丝不动。这时天空中一道微光乍现,犹如蛛网般抛洒而下——木卫二的这一面转向了木星。低飞的生命像是获得了命令,迅速聚拢成一团,迎着蒙眬微弱的光亮,像水母般摇曳着上升,盘绕着缓慢升起的木星打着旋。淡淡的光辉中,鬼方如痴如醉地望着它们使劲儿扑扇翅膀的身影,以及挂在半空的灰橙的圆盘,心头也随之翻腾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开始调谐起意识的频段,试着与它们进行交流。他用心倾听,然而结果让他有些沮丧,这些生命并不具备与别的生命沟通的能力。接着,他伸出一束意识的触角,如无形的手,轻轻地捉住了一只正在飞翔的羽状生命,一瞬间,这只惊慌挣扎的生命的所有信息都流入鬼方意识中。它们是那样低级,仅依靠双翼的感光细胞直接汲取木星光,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中它们只有不停地翻飞,才能获得足够的能量生存下来。单独的个体毫无意识可言,数百只能够勉强组成一个共生体,即使这样,这个共生体的意识也极为简单。
带着巨大的失望,鬼方跃出了大气层,回到了在距星球不远的轨道上盘旋着的人群中。
三
覆灭后的太阳系竟还存在这般稚嫩新奇的生命,令这群游历过宇宙各处、目睹过无数奇形怪状生命形态的人类仍感到吃惊不已、浮想联翩。人们不住地面面相觑:它们来自何方?又是什么力量使它们在如此险恶的太阳系内延续至今?
鬼方同样充满了困惑,很长一段时间,他像陷入了一个幻景。远远望去,那些亮晶晶的生命只是静静地一刻不停地飞舞,如同一簇簇在黑暗中上下左右跳动的火苗。恍然间他感到翩翩飞舞的它们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召唤着他,急切地向他传递着一串串隐约、意思不明的话语。究竟是什么呢?但很快地,他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宇宙中。在他的周围,太阳系内外,影影绰绰的星体与模糊的黑暗迷雾一般混成一体,无疑它们是太阳系往昔岁月唯一的见证者,但它们哑巴一般缄默着,牢牢封存住了所有秘密——对此,人类一筹莫展。忽然间,他难过极了。
“我记得银河系中心存在一个超级黑洞。”鬼方突然开口对首领说道。
“没错,差不多每个星系都会拥有这样的超级黑洞,和那些由恒星塌陷而成的黑洞不一样,它们质量更为巨大,寿命也更为长久,有的甚至比所在的星系还古老。”首领淡淡地说,他弄不懂鬼方怎么会一下子提到黑洞。尽管人类已经掌握了黑洞的性质,但由于超级黑洞可怖的引力,在星际漫游中,人们总是尽量地避开它。
“我们或许能让它开口说话,告诉我们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什么?黑洞?”
“头儿,你是知道的,在银河系漫长的历史中,这颗位距银心的黑洞源源不断地吞噬掉了数不清的物质,即使是光,落入其引力范围也无法逃脱。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被吞噬的物质携带着各式各样的信息?比如来自太阳系的光子,它们就携带着太阳系过往的信息。尽管它们微乎其微——”鬼方停了下来,充满期待地望着首领。
“嗯,不过,黑洞似乎也不是全黑的……”首领像是受到了启发,不确定地说。
“是的,是的。”鬼方忙不迭地打断首领的话,“这些信息实际上并没有被完全抹去,它们只是被彻底打乱,重新整合,以新的数据排列格式存储在黑洞内部的高维膜上。在随后的时间中,一点一滴地以霍金辐射的形式蒸发,重返宇宙。”他一边解释着,一边集中力量吸敛周围空间的稀薄物质,使之像黏土一样积聚成型,他在塑造一个古人类的头颅。渐渐地,头颅上的五官逐渐清晰,这是一张扭曲、衰老、布满褶皱的面孔,是霍金。
“我明白了,”首领望着“霍金”那张呆滞的脸庞,恍然大悟地说,“你想从霍金辐射中获得太阳系的信息。”他的数据库在瞬间调出了有关霍金的一切信息:黑洞蒸发、量子宇宙论……在那遥远得无法追溯的时代,眼前这颗大脑仅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和数学的推算就准确证实了这一切,这让他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近乎神话。
“是的,既然我们的数据库中已有了黑洞完备而精确的模型,我想我们有能力做到。”鬼方将闪耀的身体注入“霍金”耷拉的头颅中,镜片下那双失神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与此同时,在他的身旁浮现出一列列长短大小不一、相互纠缠的波函数方程式,抽象的数字、符号欢快地跳动、变幻,给整个空间抹上了一层梦幻的光彩。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霍金辐射如此杂乱无章、如此缓慢而微弱,你怎么能——”首领不解地问。
“是的,在通常情况下,黑洞总是缓慢、均匀地辐射着。但是,如果我们操纵巨大的物质去撞击黑洞,打破它的平衡,黑洞就会按照我们的意愿加快蒸发。只需要一小撮信息,我们就能解码似的、毫无二致地复原历史。”“霍金”兴奋地说。
“听上去,在理论上是可行的,”首领迟疑着,“但我们无法肯定是否能搜集到如此多的物质,你知道,我们所剩余的能量并不多。”
“头儿,”“霍金”焦灼地说,“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多少能量。”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鬼方,你疯了吗?”身旁的一束意识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厉声呵斥道,“我们没有必要仅为了可怜的好奇心,花费那么多的力量。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好了位置——”
“不,不!”“霍金”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神经质地拼命摇着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头颅爆裂了,化作四散的碎屑,飞溅向无限的远处。鬼方又恢复了原来的形态。急躁闪烁的身体,琥珀的色泽由于激动而变得不再连贯。
此时,人们都没了反应,他们长久地注视着鬼方,像是在打量着一个古怪的陌生人。
“我们试试吧……要不然……我们将永远地错过这里的一切。”最后,鬼方几乎是哀求地说。
四
他们毫不费力地跳跃至银河中央。刚一到达,一股突如其来的引力立即汹涌而来,潮汐一般,将他们的身体拉扯成一根根又长又直的线。等他们艰难适应了引力,举目四眺,这个银河系的黑暗心脏内空无一物,呈现出比别处更为荒寂、空洞的景致;这个庞大的黑洞曾经不可一世,吞没万物,而如今由于周缘的物质早已被吞噬殆尽,进入了漫长的休眠期,像一只病入膏肓的怪兽,蜷缩着,泛着慵懒的光芒。
“那么多曾经光彩夺目的恒星都一一泯灭消逝了,黑洞却安静地存留了下来。”鬼方自言自语地说,“它像是一个深沉、和缓、绵长的音符,在宇宙间长久地回荡。”他凝望着黑洞,尽管此时黑洞看上去一片死气沉沉,事实上它却一直在鼓涌着湍急、不易察觉的微澜——在其表面宽广的空间中悄无声息地沸腾着无数虚粒子,一下子产生,又瞬间湮灭掉。而黑洞巨大的引力将能量注入一部分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虚粒子,使之飞离黑洞——这样,黑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微弱地向外辐散霍金辐射。
“可是黑洞也并非永恒,它也会像阳光下的露水,慢慢蒸发直至消失。”首领缓慢地说道,“在一个走向热寂的宇宙中,能量与物质都终将消散。而只有我们,不断进化的生命,才是宇宙真正长久的奇迹。终有一天,变得更为强大的我们会亲手倾覆掉这个垂死的宇宙,创建一个全新的宇宙!”
由于四周空无一物,他们不得不集中意识,花更大的力气从遥远的地方移来物质——一丝丝星际尘埃、气流被汲取、聚拢,一团团像雪球似的越堆越大。当物质累积到中等行星大小,人们开始用意识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旋转的物质球,到达黑洞视界上某个位置,随即松开,身体蜻蜓点水似的弹回,而物质在强大引力作用下沿着精准的抛物线蝴蝶般扑向黑洞奇点。
迅速地,黑洞犹如被唤醒的生命体,骚动不安起来。起初,它像是试探似的,断断续续地释放出零零星星的电磁辐射,婆婆娑娑,像是羞怯少女的轻声絮语。紧接着,伴随一个接一个圆球的准确撞击,黑洞的活动变得剧烈起来,如同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晃动着,以X射线为主的粒子流伴随着猛烈光电波动的闪耀,浪潮汹涌地冲向人们——这种穿透身体的冲击像是亿万种嘈杂的声音突然涌入人们的意识深处,肆无忌惮地鼓噪起来,令人难以忍受。更可怕的是时空的畸变,人们此时仿佛置身于激荡的海面,被撕裂的时空如同波涛相互碰撞着,一块块整个高高涨起,又迅速坠下破碎掉。这骤然扭曲的时空振荡出阵阵紊乱的引力波,人们的身体在这海浪似的波流中颠来簸去、摇摇欲坠。
人们竭尽全力才稳定下来,他们把各自分散的意识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大脑似的运算网络,面对这排山倒海、杂乱无章的射线洪流以及其负载的高达十的五十次方比特的信息,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数据处理:他们飞快地剔除掉庞大的冗余数据,一点一点地搜索着其中微乎其微的有用信息。他们分析着、综合着。亿万份筛选出的信息迅速地拼凑在一起,同时,人类嵌入了早先获得的羽状生命的遗传信息。这样,无数零星的细节融汇,复原成一幕栩栩如生的画面——在众人的意识中,一大幅色彩斑斓的影像蜃景般叠印在广漠的空间上,画面快进一样飞速转换着。他们都收拢意识,静默下来,明晰而鲜活的历史汩汩地流入他们意识中。
五
在画面中,他们首先看到了已步入暮年的太阳,此时的太阳在外观并无多大变化,只是颜色变得更加的猩红,熟悉的九大行星仍在围绕着它悠悠旋转。人类已经离开了两亿多年,偌大的、空无一人的太阳系内显得平静且安详:地球上海洋早已干涸,大气层也消失了,但在上面还能依稀可辨文明残留的铁锈一般的建筑群;在太阳系内,人类弃置的各式各样的太空站和飞行器随处可见,在时间的侵蚀下已变成一堆黑黢黢的残骸,在太阳风波浪似的拍打下微微地颤动。
鬼方急切地在太阳系搜索着,但是他更加感到茫然无解,他没能找到一丝与羽状生命有关的信息,太阳系内所有现存的生命都将在骇人的氦闪中灰飞烟灭。不知不觉地,他将目光投向了木星,不知为什么,视野中的木星在他面前是一种需要仰视的形象:硕大暗红的圆盘上似乎永远飘浮着一缕缕梦幻般的轻纱,从内部溢出的热量狂乱地搅动着表层大气,咆哮的风暴似乎能吞没一切;汹涌的太阳风粒子不时地扫过木星强大的磁场,激发出阵阵低频电波,这在鬼方听来宛如一曲曲深沉而浑厚的音乐旋律;另一部分太阳风粒子被木星捕获,沉积在木星体内,就这样,木星的质量在漫长的时间中一点一点地增大。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彗星与小行星如同礼花一般,频繁地撞击着木星,在其表面留下了一道道醒目的裂痕——鬼方很清楚正是木星用身躯拦截下了这些紊乱的小天体,地球被小天体撞击的概率才从几万年一次降到几亿年一次,人类才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间隙中缓慢地成长与壮大,并最终走向宇宙。
接着,鬼方安静而豁达地目睹了太阳覆灭的过程。太阳氦闪的强光在刹那间汽化了水星,接着金星、地球以及火星也都被逐一焙烧成干硬的晶体,半小时后,冲击波抵达木星,木星表面由水冰和氨冰组成的云气被迅猛蒸发,接着冲击波点燃了木星内部液态氢的海洋,伴随嘣的一声巨响,木星在瞬间变成了一个绚烂无比的炽烈光球——在一颗恒星毁灭的同时,一颗崭新的恒星诞生了。木星与太阳的光芒糅混在一起,高速扫过广袤的太阳系外层,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就像是熔融状态的玻璃珠子,在汹涌的波光中扭曲变形。最后,在太阳系的尽头,柯伊伯带中无数的原本晦暗、被冰雪覆盖的彗星陡然被照亮,爆裂,挥发,像是亿万只鼎沸的锅炉,升腾起一片茫茫无际的雪白雾气。
很快地,氦闪的冲击波减弱了下来,但此时的太阳系已变得面目全非:变为红巨星的太阳裸露出灼热的氦核,汹涌的热流从其巨大无比的表面滚涌出来;由于太阳丧失了巨大质量,使金星、地球的轨道微微外移,穿行于太阳真空一般稀薄的体内;而新生的木星与太阳组成了一个极不协调的双星系统,它们的轨道相互交错,就像是一对初次搭配、步履凌乱的舞者。
在蒸汽弥散的柯伊伯带,人们惊讶地发现了蠕动的生命。
这是一大群微小的丝状液态生命,它们通体透明,就如同一只只晶莹的小鱼儿,欢快地摇摆着细薄的身子,在水分子和有机物组成的乳白海洋中自由自在地游动、分裂,数量飞快地增加着。“怎么回事,那些生命——”鬼方感到了迷惘,他没想到极端寒冷的柯伊伯带会存在如此蓬勃的生命。
“用不着奇怪,鬼方,那些幽灵一样的冰彗星上富集着大量有机物,完全有可能出现生命。你知道,正是二百亿年前柯伊伯带的一颗蕴含着有机物的彗星偶然撞击地球,促使了地球生命的诞生。”首领接着说,“看上去,这些潜伏在彗星冰封的硬壳中的生命生长极为缓慢,几乎处于休眠状态,如今他们被太阳的热浪所激发,在温暖的蒸汽中加速地进化。”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柯伊伯带的生命如同雨后春笋般飞快地进化着。但在一千万年后,太阳停止了向外抛洒气体,裸露的核心开始向内坍塌。这样,弥散在太阳系的热量锐减,柯伊伯带的蒸汽开始急剧收缩,变成了一汪汪相互孤立的水洼,要不了多久,这些液体水将重新凝结成冰。人们难过地看到这些生命如同涸辙之鲋,在逐渐冰冷的水中徒劳地挣扎着。
但令人类感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每一块水洼像是被突然被赋予了生命,缓慢地移动起来。原来,在每块水洼中数以百万计的微小生命相互纠缠在一起,同时黏和数量巨大的水分子,混聚成为一个个直径达几百公里的胶状共生体,在此后的上百万年中,这些共生体像是蔓延在太阳系内斑斑点点的海藻,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向光源推进着。
就在这些生命即将抵达木星轨道的时候,处在向白矮星坍塌过程中的太阳猝然开始迸发紫外光,人们看到紫外辐射就如同一双无形的巨手,迅速地拆开了水分子,庞大的共生体旋即分解、脱落。在转瞬间,木星轨道外的空间中横七竖八地堆着共生体破碎的尸体,然而尚未死亡的生命仍前赴后继地向木星扑涌。让人们感到欣慰的是,最终有一小部分生命奇异地落入了木卫二大气层,此时经历了氦闪冲击波洗礼的木卫二已变得气候宜人,适合生命生存。就这样,生命在木卫二广袤的天地中生存了下来,经过漫长艰辛的进化,形成了略微复杂的形体。
在随后飞速演进的画面中,人们看到太阳彻底走向了死亡;人们看到稀疏的遥遥星辰像是被捻灭的灯芯,逐一熄灭,人们看到木星的光辉逐渐暗淡,木卫二又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而一成不变的只有那些永不停歇的翻飞的羽状生命,它们在翻飞中默默衰老、死亡,掉落在大地,最终变为腐殖。而新生的生命则不断地破壳而出,在淡淡的木星光下继续飞舞……
猛然间,流动的太阳系影像在人们的意识中定格,慢慢隐去了。
人们像是从迷梦中惊醒,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仍沉浸在一种激荡的心绪中,忽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吟唱了起来,参差不齐的调子叠汇在一起,低沉、轻盈,山峦一般连绵起伏,像是一首穿越了重重时光隧道而至的远古牧歌。
他们一边吟唱着,一边从四面八方会聚,交织成一面光彩缤纷的大网,光网逐渐收缩,变为一个急速涌动的暗红色涡旋。涡旋中,一条条意识就像是闪光的鳗鱼,急剧摆动着,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能量汇集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就将到达撕裂时空的能级。那时他们将开始新的跃迁。
鬼方能感觉到涡旋的色彩和亮度正在飞一般地加深。就要这样离开银河系了?他多少有些失望,他犹豫不定地抖动着,心底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猛地,一个强烈的念头钻入他的意识中,令他感到既害怕又解脱,但很快他下定了决心,他要一个人留下来。
他纵身一跃,就像是从篝火中偶尔蹿出的一束火花,悄然离开了沸腾的涡旋。
“鬼方,你要干什么?”首领紧张地问,他紧随着鬼方跃了出来。
“头儿,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你疯了吗?你想留在这荒芜、一成不变的地方?”首领不安地望着鬼方,浓稠的黑暗勾勒着他倔强地闪耀着的身影,“为什么?难道……难道你喜欢像个感情丰沛的家伙,整天沉湎于一片废墟?或是用上帝一样的目光去俯瞰木卫二上那些渺小的生命?”
“头儿,为什么——我说不上来——我只是有些腻烦了永无止境的穿梭,我想静静地……”他嗫嚅着,最后他意识到他不得不加重语气,“我想我必须留下来!”
首领明白他已经无法阻拦了。况且人类本来就仅仅是结伴而行,作为高度自由、个性迥异的个体,谁也无法凌驾于别人之上。“我们该走了。”首领无奈地说,在他身后,翻腾的涡旋已呈现出深深的绛紫色,在四维时空中震荡出道道涟漪。
就在首领汇入涡旋的一瞬,涡旋痉挛般颤动起来——跃迁开始了。鬼方默默望着同伴们飞快收缩并最终消失于无形,他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当中了。
六
他就像一个自由自在、乐不思蜀的孩子,终日惬意地徜徉在茫茫银河系中。他会像闪电般飞快穿过一个个混沌的尘埃云,掠过一个个空漠的星系,那些灰暗的星球,仿佛是一张张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的苍白脸庞;有时,他也会放慢速度,就像一道彩虹,优哉游哉地缓行,群星柔和的引力就如同一只滑润润的手,轻拂着他的身躯;而有时,他会故意去靠近黑洞边缘,在那里,黑洞引力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他,令他的身躯呼吸似的一伸一缩,这会让鬼方获得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意识又回到了血肉之躯,重新获得了血液潮汐般的脉搏,以及胸腔中扑扑起伏的心脏。
就这样,鬼方如同幽灵般在银河系中穿梭游弋,漫无目的,无暇思考,也无须思考。亿万星辰在他视线中一闪而过,就像一支行色匆匆的殡葬队伍,都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毁灭。在他游历的地方,他再也没能找到他所期待的生命。终于有一天,他感到了困乏和孤独。于是,他再度回到了太阳系。
视野中的木星让他感到惊讶,记忆中的那个橙色的圆盘像是笼罩上了一层暗影,呈现出暗淡的红褐色,弥散出的若有若无的光亮令他感受不到一丝热量。他很快断定,木星体内燃烧的氢已所剩无几,很快就将无法维持热核反应了。
木星快死了。
他怅然地望着木卫二,那些羽状生命在阴沉天空下疯狂扑涌,要不了多久,它们的世界就将永远地黑暗下来,永远地,他仿佛看到了这些美丽纤细的生命在沉沉黑暗中挣扎着死去的样子。他就像是深陷在一场破灭的梦幻中,他感到了恐惧。必须拯救它们,他想。
他跃出了太阳系。在两百光年外,他寻找到了一颗褐矮星,体型比木星略大,像石头一般冰冷——它比木星更加接近死亡的边缘。他要用这颗矮星去撞击木星,这就像在燃尽的火堆上加上一把木屑,两颗星球在剧烈的撞击中会艰难地融为一体,最终引发新的一轮热核反应。按鬼方估算,诞生的新星至少将燃烧上二十亿年。
他满怀期望地用他所能聚集的全部能量场打开了一个通向太阳系的超巨型蛀洞。曲窄晃动的蛀洞中,蔚蓝色的光线跳动着飞掠而过,矮星在鬼方指引下缓慢,却又坚定不移地奔向太阳系。但渐渐地,他感到越来越吃力了,闪熠的身体变得晦暗不明,每坚持一秒,就会消耗掉巨大的能量。蛀洞界面逐渐变得不稳定起来,像是不断坍塌的隧道,紧紧地挤压着他;矮星弥散出的微弱光亮也不再柔和,针刺一般的光咬噬着他、灼烧着他。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他仍顽强地移动着。
能量的不断耗散,让他就像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蛇,记忆和知觉如同剥裂的蛇皮,纷纷扬扬地离他而去,他身躯的轮廓逐渐地模糊黯淡,上面的色彩正在飞一般地变浅、变淡。再也回不去了,他对自己说。
蛀洞中巨大的物质波动急速减弱。他脱离了蛀洞,立即感受到木星爪子一般袭来的引力。速度加快的矮星径直撞向了木星,同时失去支撑的鬼方就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在茫茫虚无中没有方向地飘忽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扑哧”一声,就像是冰层被胀破发出的闷响,紧接着又响起一阵阵爆裂声、噼啪声以及轰隆声。他努力集中起残存的意识碎片,尽管视线依然模糊,但他终于看见了不远处撞在一起的木星和矮星。矮星深嵌入了木星内部,而木星被压缩成一个半月形,两者看上去就像是揉捏在一起的两块淤泥。此时,剧烈的闪光此起彼伏地穿过他已变得透明的身躯,他意识到热核反应已经启动了,两颗濒临死亡的矮星终于融成一颗光亮的新星。
他顺着光,蜷缩着,不自由地移向新星。新星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那个上升时期的太阳,那个遥远的黄金时代,以及光亮下晶莹湛蓝的地球。他将目光转向了木卫二,在木卫二上,光与热的狂暴正鞭子般地抽打着飞舞的羽状生命。它们有的凄厉地鸣叫着,有的在热浪中痛苦地死去。但更多的生命,在升腾起的浓密白色蒸汽和冰壳山崩地裂的破碎声中,拼命地扑棱翅膀,追逐着暴涨的光芒。他们中的大部分会顽强地存活下去,他相信。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到达了新星身躯的边缘。此时他身旁全是一片片白晃晃的毫无刺痛感的闪光,像海洋一样萦绕着他。所有的意识都离他远去了,恍惚中他只感觉周围所有的光,已经看不到了的木卫二——甚至整个太阳系、整个宇宙,都化作一种甜蜜而迷醉的感觉,紧紧地包裹着他。最后,他将自己轻烟一般的身体注入了新星。
这样,所有活下来的羽状生命都将在他的注视下,继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