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长江滚滚流:中国传统文化十二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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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孔子何以产生?

公元前771年,西周的最后一个君主幽王被犬戎所杀,西周结束。第二年周平王率众迁都洛邑,开始了历时500余年的东周时代。以公元前477年为界,东周又分为春秋、战国前后两期;战国时代结束于秦朝统一。

孔子,名丘,前551—前479,生活在春秋晚期。他所处时代有两个特点:一是“礼崩乐坏”,二是“百家争鸣”。“礼崩乐坏”指西周所建立的礼乐制度的崩溃,而“百家争鸣”则是一场空前的文化论争。这不是两个孤立的历史事件,而是“礼崩乐坏”是“百家争鸣”产生的条件,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礼崩乐坏”就不会有“百家争鸣”。

一个文化辉煌时代的产生竟然是以礼乐文化制度的破坏为前提,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历史文化现象。文化的发展和繁荣,一靠文化环境的营造,二靠文化创造者的创新。也就是说,春秋战国时期,这两个条件都满足了。能够营造环境的最主要因素,则是政治,包括政治制度、政治权力、政治生态、政治格局等。总之,都与政治和权力有关。春秋以降,以分封制和宗法制为基础的政治制度摇摇欲坠,因而带来了政治权力体系、政治生态和政治格局的巨大变化。

这个变化的源头是周王权力的削弱,也就是处于政治制度中心的王权地位动摇了。削弱或动摇的原因,是周王被迫东迁成周洛邑,丢了大本营宗周。大本营的丢失,不但实力大减,而且威信也大大下降。此外,时间的风雨也把分封制和宗法制吹打得千疮百孔。许倬云说,西周分封,诚然有其巧妙之处,却也有先天带来的弊病,分封越多,宗周越弱;时间越久,亲情越疏。到西周晚期,厉王、幽王两代,即使中间夹了一代力求振作的宣王,终究因为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宗周灭亡,王纲解组,那一个庞大的网络,一旦崩散。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2-13页。

百家争鸣,是一场持续数百年之久的对周人政治和文化遗产的大思辨和大争论,实质是肯定还是否定;是维护还是打破。肯定和维护,是肯定和维护周的制度和周的文化,否定和打破,是否定和打破周的制度和周的文化。肯定和维护,是对周政体和文化双重肯定和维护;否定和打破,对周制度和文化的双重否定和打破。所谓百家,是对诸子蜂起,学派林立文化现象的一种概说。西汉的司马谈列举了主要的六家:阴阳、儒、墨、名、法、道,而东汉的刘歆列举了儒、墨、道、名、法、阴阳、农、纵横、杂、小说十家。

无论哪家,都具有鲜明的文化目的性:救时之弊。梁启超说他们“皆起于时势之需求而救其偏敝,其言盖含有相当之真理。”梁启超:《饮冰室专集:淮南子要略书后》,《中国古代学术流变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胡适也说:“吾意以为诸子自老聃、孔丘并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胡适:《胡适文存》(上册,卷二),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

孔子是拉开“百家争鸣”时代大幕的人。他是周制度和文化的维护者,推崇礼乐文化,主张效法三代先王和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8页。,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6页。,定位于周文化的传述者。正是他的传述,给周文化注入了新的时代内容,而由他创立的儒家学派则把这一传统发扬光大,绵延不绝。

孔子出身寒微,他原本是破落的“士”阶层,在宗法制的等级社会中,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是什么让他能够脱颖而出呢?

从外部环境看,时代给孔子提供了一个宽广的舞台。周王室的衰微,直接导致两个后果。一是知识阶层从宫廷走向民间。过去知识阶层在礼乐制度的体制内是为王室服务的,如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吃官饭的知识阶层,许多人不得不离开体制。如身为周王室守藏史的老聃,“见周之衰,乃遂去”,西出函谷关,在终南山著书兴学。知识阶层走向民间,自食其力,自谋职业,从而带动了私学的兴起。从“学在王官”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541页。是一个历史性的转变,打破了贵族对知识文化的垄断,平民阶层有了接受教育的机会。鲁国乐师师襄、郯国郯(tán)子、郑国的邓析,以及苌虹、王骀(dài)等都纷纷开办私学,私学规模蔚为可观。孔子也以办私学为业,并以此作为拓展事业的基础。

另一个后果是,周王室对诸侯失去了控制,诸侯国成为独立的政治实体。而众多的政治实体意义在于,由于这些政治实体拥有自主权,为了扩大自己的利益,需要知识阶层的智力和其他方面的帮助,这样就为知识阶层的增值和流动提供了很大空间。而私学兴起,一批庶民中的佼佼者,通过接受教育,掌握了专业技能,也跻身于士的队伍。他们与旧士不同,较少受宗法关系的束缚。实际上,他们都是社会中有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知识阶层。由于各个政治实体间的竞争,使得知识阶层的价码飙升,也使他们摆脱各种人身依附关系,拥有独立的身份,而成为特殊的人才商品,寻找机遇一展自己所长和抱负。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正是在这样时代空间里,找到了自己的舞台。进可以参与政治,退可以守护学业。

从孔子成长背景看,处在一个礼乐文化浓厚的环境之中。他生于鲁国,长于鲁国。鲁国是周公长子伯禽的封国,而周公就是主持制礼作乐的人,所以鲁国是实行礼乐文化的模范国家。据《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周公的儿子伯禽到任后,“变其俗,革其礼”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24页。。一方面,孔子一直受礼乐文化的熏陶,丰富的礼乐文献,良好的文化传统,对他的成长产生极大的影响,塑造了他的政治和文化的价值取向。

另一方面,他又目睹了太多的“乱臣贼子”,犯上作乱几乎是家常便饭。上有周王室的王子朝攻逐敬王;中有鲁昭公被季氏驱逐,卫国有蒯聩出公父子争国,齐国有崔杼、陈恒先后弑君,楚国有平王弑杀灵王,吴国有阖闾弑王僚;下有卿大夫的坐大,相互算计或残杀,如鲁国有三桓(孟孙、叔孙、季孙),郑国有七穆(驷、罕、国、良、印、游、丰),齐国有高、崔、田、庆,卫国有孙、宁,晋国有六卿(范、中行[háng]、智、韩、赵、魏)……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置礼乐制度于不顾,而社会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成为礼乐制度的维护者和捍卫者。

从孔子自身看,“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非常好学,“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页。。而且边学习边打工,他三岁丧父,很小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三十而立”,确立了人生的远大志向。他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个道就是道义,是关乎社会的公道和正义,是大道,而不是个人升官发财的小道。这个志向明确后,他没有动摇过,一生为之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