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日后,杜十一娘穷搜未获,但已寻踪访迹,料到他们必然投奔到潜伏长沙的“海砂帮”里去了。海砂帮的舵主,技高众广,非可轻敌。而且自己一个女人,要找到他们那里,以正门规、捉叛徒的名义,向他们要人,迫他们交出张青禾来,力争且不论;假使是善讨,这张青禾奴才既如此昧良,那时他必然文过饰非,对自己必加侮蔑之辞。他就不侮蔑,海砂帮的舵主问起缘故来,自己失身被辱的话,又怎好说出口来?
杜十一娘一念及此,痛泪交流,将青芒剑抽出,又要自杀……可是侠客行径,不比懦妇,终不甘心以一死了事。杜十一娘忽然想起了因老尼来,不由顿足恨骂:“都是这个老秃多事,害得我失身败节,我找她算账去!”
杜十一娘衔着急怒,扑奔妙莲庵,了因老尼没在妙莲庵。一问,说是赴会去了;方才想到明日便是嵩阳派第十七度盛会之期。杜十一娘一语不发,匆匆回家,枯坐灯前,默计此事,觉得自己十三年苦节,一旦失隳,恍如一场噩梦。夫仇也不能报了,唯有一死;即是死,也得把此耻洗去,也得把此子杀却。杜十一娘立刻决定,挑灯拭泪,取一张素笺,破指血书;只写几个字,血凝纸涩,字迹模糊。杜十一娘咬得牙乱响,站起来,取一方素绢,拈笔,研墨,把自己的隐恨,和收养逆子,逆子叛规,以致他逆伦渎母,和自己失身丧节,原原本本挥泪写了。看了看语不成辞,也还说得明白;遂卷叠起来,揣在怀中,将利剑一带,寓中的什物全不管了,门也不关,锁也不加,竟一口气奔到衡山的祝融峰。
惊宴请戒,诉罢冤情,杜十一娘回手拔剑,竟欲血溅竹楼,以洗奇耻,激动同门,为她执法诛凶。多亏了因老尼,察言观色,女侠夏澄光手疾眼快,都料到这一着,两个人双双的抱住杜十一娘,劝到别室,屏人阖户,细问真情。外面的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已将杜十一娘所写的冤书从头看完。
当下,夏金峰耸眉切齿,怒眦欲裂;罗靖南也面似秋霜,眸含怒焰。两人厉声说:“伯循!”
执法同门张伯循仓皇应答道:“弟子在!”
夏金峰道:“伯循!张青禾逆伦欺母,叛师贪淫,今有同门杜十一娘列款赴诉,证据明白,该当何罪?”
执法张伯循向众人看了一眼,于惊惶中迟疑答道:“杜同门控告各节,罪款重大,有一属实,便该分尸……弟子以为张青禾年当幼少,愚不至此;或者他……”
罗靖南冷笑道:“什吗?”
张伯循慌忙说道:“弟子以为罪状过重,似乎应该将他拿获,开坛讯问;讯问属实,依法加诛,也教他死而无怨。”
灵修道长道:“张青禾的父母乃是本派的同门,不幸他父母双双惨死,遗孤只他一人,此子竟有这等事,是否应该矜情别议,似乎把他擒来,切实审过……”
夏金峰仰面上看,双眸略闪,忽然桀桀的怒笑数声,道:“执法!你还不知这个逆子罪犯十不赦重罪,把我嵩阳派尊严扫地!像这等罪大恶极,就该不教而诛。诸位莫非想十一娘指控各节,还有错怪张青禾之处吗?……想不到我嵩阳派竟有这等逆伦奇变!”
张伯循、灵修道人变色无言,罗靖南道:“夏师兄,他们是不知详情,总以为罪不至此。”面向灵修道人道:“灵修道兄,你请看。”把冤书递给灵修道人,夏、罗二侠又命张伯循过来同看。二人果然从头到尾一看,登时惊得发呆。杜十一娘非易与者,他们谁也想不到张青禾竟有如此大胆妄为。
罗靖南见群雄面现惊疑惶惑之色,这才正襟道:“同门长幼诸君!我嵩阳派,开派以来,不肖子弟不能说绝无,可是胆敢像这样触犯十八条戒规,十恶不赦的重罪的,尚没有像张青禾这样一个。这奴才恩将仇报,欺师,辱母,逆伦,叛规,贪淫,忘恩,种种罪状,无不令人发指。所行所为,禽兽不如。令人痛恨,不忍尽言。使我嵩阳南北二派同被污名,遗垢于人间,抱羞于武林,这其间毫无矜情别议的余地。待我把这逆徒的罪款,略说给诸位听。”遂将十一娘的冤书,择可说的对众宣述;有的地方就略去情节,只言实际。
罗靖南念罢,夏金峰大声说:“诸君!都明白了吗?诸君!张青禾身犯何罪,该处何刑!”
众弟子略略听了张青禾的罪状,一齐大怒,不由得脱口齐声吼叫:“死罪难容!”
夏、罗二侠道:“众议佥同,这孽徒实在死有余辜。为了保全我嵩阳派的威名大法,此子就该……”
张伯循应声道:“就该乱刃分尸!”
夏金峰向值年弟子道:“速速陈列神坛,请杜若英同门莅坛听训。”
到场群雄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一齐切齿痛恨,如被奇羞。双侠对众宣言:“所有迟到的弟子,暂且登簿免究,容后再议。这是一。所有本派第十七度盛会,暂且停举。这是二。所有到场的长幼同门一律不得退席,以便开坛宣戒,各分职责,支持大法,仗剑协诛元恶。这是三。”然后由值年同门重燃香烛,再摆神坛,对开派祖师圣像,重行拈香;群弟子依然各按雁序,分立两行。
横波女侠杜若英,退处别室,向着了因老尼、夏澄光姑娘,备述受辱的始末缘由,泪随声下;了因老尼、夏澄光勃然大怒。了因老尼尤其痛恨,愧悔。二女侠因竭力劝慰十一娘,英雄做事,不要儿女之态,应当力持大节,忍耻辱,戮凶逆,此为要者;不可以一死,轻捐千金之躯。譬如被毒虫咬了一口,我们应该把毒虫驱除了,断不可负气自挝,岂不太傻?这个理,请十一娘细想。
横波女侠杜若英摇头惨笑,心中转想:“逆子畏死避祸,一定要身投异派,势成仇雠,说不定这奴才在外面放什么蜚话谤言,把自己信口诬衅糟蹋。自己果然这么轻生,明明是‘全节’,倒好像‘埋羞’!但是,自己若竟勒惜一死,世上人又谁知我心独苦,志在洗耻,歼仇?”
杜十一娘想到此,死是死不得,活也活不下,挡不住泪珠纷纷,咬得银牙吱吱乱响。这越发把了因老尼吓得寸步不敢离开她,说道:“十一姑,你可死不得!这祸由我身上起,我一念慈悲,哪想引狼入室,反害了你!十一妹,你若有好或歹,我了因还能忝颜偷息在人世吗?我只好陪着你一块死。十一妹你可想,我们学成剑术,为的是什吗?难道就为这一只小小的毒虫枭獍,把你我两条性命,平白死给他吗?”
女侠夏澄光道:“所以十一姑是决计死不得的。你死了,你可知道你这切齿奇仇,报得了报不了?你难道不想亲眼看一看这人间枭獍的死法?活捉住他,看他匍匐在法坛之前,教大家碎割,这才吐出你的胸中一口恶气;那时候,说句不作什么的话,就死也痛快呀!假如你现在一死明志,……其实你的坚贞苦志,举世同钦;不幸遭这惨变,你英雄做事,哪能拘泥小节小谅?”
丁因老尼、夏澄光再三苦劝,杜十一娘两眼呆呆的,似闻似不闻。了因、澄光一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只觉得她纤若柔荑,妍如春葱的双手抖抖地颤动,冰凉。杜若英虽只过了这三四天,竟如度过了一年一样,又如大病了一场。万种悲苦兜上心来,一时潜自打定主意:“要留得三寸气,等到一旦捉获了逆子,把他亲手加刃,稍泄奇恨;然后再以一死明志,遭倒是处变两全之策。只是丈夫之仇,全家之恨,可就没人来报了,然而这哪里还有什么善处兼筹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