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萍水相逢成了亲戚
男人和女人在一处吃喝逛,由男人去付账,这好像是成了天经地义。假使这笔账转到女人身上,男子们不但是会感到受恩深重,也就很觉得有点儿出乎常情。这时那个女旅客给子云会了咖啡账,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却不知道要怎样好。照说,可以请她吃一顿晚餐,把这人情也就报复过来了。可是她刚才说了,车上没有铺位,她不能在饭车上坐两天两夜,坐到上海去。到了天津,她就要下车了。这趟车到天津,也不过是刚刚六点,去开晚饭的时候,还有一个钟头呢。子云心里在计划着,坐在原椅子上,只管出神。
当那茶房,替那女客找回三块多钱来时,她又向茶房问道:“在天津定了铺位子的客人,也有临时不上车来的吗?”茶房笑道:“来不来,全在乎客人,车上的人,事先哪会知道。”她踌躇着道:“这事真不凑巧,我若在天津住下一天,又怕耽误了上海的事。若在车上候缺,又怕始终是候不到。”子云就大着胆子道:“这位小姐,若是能够在饭车坐到天亮去,那就有办法。我想沿路济南、泰安几个地方,总有人下车。”她笑道:“我这里还有两本书,是很好的旅行伴侣,没别的可说,多喝点儿咖啡,提提精神,大概只坐一宿,勉强总可以办到。未请教这位先生你贵姓?”子云只恨自己不能平白地报出姓名来,既是她先提出话来问着,那就正中下怀,便笑道:“不敢当!贱姓胡。”同时站起来,向她微鞠了一个躬,也就伸手到袋里去,掏出一张名片,两手捧着,送到那女人面前去。他本来是想把名片放到桌上去的,不想那女人见他将名片送过来,已是起身相迎,两手接着,似乎还在那接名片的时候,微微地带点儿笑容鞠着躬。她看了那名片上的字,先就呵哟了一声,好像是很吃惊地哦了一声,接着便是用两只手捧了那名片哦哦哦地笑了。她向前一步,对子云一鞠躬道:“原来是胡老伯,这真可以说是巧遇了。”子云忽然听到她叫起老伯来,这倒有些愕然,但是他究竟是久经交际场合的人,回着礼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小姐,如何这样称呼呢?”那女人道:“家叔杨子林……”子云道:“哦!你是子林的侄姑娘。”她笑道:“不,我姓柳,我外子,是他的侄子。”子云道:“哦哦!我明白了。但是子林昆仲有五个呢,尊翁是行几呢?”女人道:“是大爷,胡老伯和我们老太爷不也很熟吗?”子云道:“在十年前,我们是常在一处的。后来他回南方去了,就生疏了,连书信都不通。不过在子林那里,还可以听到他点儿消息。他好吗?”女人笑道:“托福,倒是很康健。”说着话,她竟是走到这边桌子面前来。
子云就坐到李诚夫椅子上,让她在对面坐下,笑道:“府上不全是在南方的吗?何以杨少奶奶又是由北向南走的呢?”她将手上的小皮包放在桌上,两手按定了,却红了脸低着头,在两只手胳臂空当里,向怀里看着,她强笑道:“不瞒老伯说,这样的称呼我是惭愧得很呢。”子云看她按住皮包的两只手,既丰润,又洁白,心里早是一动。听她这话,显然是有缘故,不然岂有个身为少奶奶的,怕人家叫她作少奶奶的道理呢?不由得就向着她脸上瞟了一眼。她似乎也有些感觉了,将皮包收着,放到怀里去,依然是两手按着,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我说出来是很惭愧。总而言之,我们在这过渡时代做一个青年,总是容易被牺牲的。”子云听她如此说,这话就更明了了,大概是在婚姻方面,发生了什么问题。这自然是不便直接去问她,便由侧面去探询她的态度,问道:“我们这位世兄,现时在什么地方工作呢?”她道:“工作?这两个字,怎么能够和他发生关系?不过娱乐的事,他倒样样在行,滑冰、游泳、跳舞、唱戏,都很好。此外,嗜好很多,有生人在这里,我也不便细说。”她说这话时,眼睛珠子呆定了一下,似乎有两汪眼泪水要由里面流了出来。她于是低了头,去打开怀里的皮包,抽出一块花绸手绢来,捏成了个小团,只向两只眼角上去不断揉擦着。擦完了,将那小手绢再收到皮包里去。可是她这一收之下,那时间总在十分钟以上,显然她是不敢抬起头来,借这个举动来消磨时间的。
子云也曾听说,杨子林的侄少爷之中,有两个是很不成器的,但是究竟是哪一个不成器,因为事不相干,并不曾去打听。依现在看起来,不成器的,就是这位少奶奶的丈夫了。不过和她还是初次见面,虽是明知道她心里十分不好过,也不能去劝解她,只得用不相干的话,继续谈着,以便扯开她的难为情,因就问道:“杨少奶奶好久没有到南方去过啊!”她这回不难为情了,笑道:“我已经声明过了,这种称呼,我是不敢当的。”说着,她就在衣襟上解下钮扣边的自来水笔,把胡子云递给她的名片翻转面来,在上面行书带草写着柳系春三字,送给子云看,笑道:“这是我的姓名,就请老伯叫我的名字吧。关于杨家的事,我是不愿去再提的了。”李诚夫坐在一边,他始终是不肯从中插言。听到这里,他胸中可有些纳闷,既是不愿提到杨家的关系,请问老伯这个称呼,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他想着,不觉是向她看了一眼。这柳系春真有以目听、以眉语的能耐,看到之后,立刻向诚夫笑道;“不瞒你先生说,我自己觉得是很矛盾的。我虽然愿意和杨家脱离关系,然而杨家这些尊亲长辈,我依然是要尊敬他们的。胡老伯和先生你住在一个房间里吗?回头我去奉看。”李诚夫笑道:“不敢当,我坐在二等车上。自过了丰台,我就到饭车上来坐着,我也应当回房间去看看了。”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子云在这时,要挽留他再坐一会儿,却不是心中所愿意的;任他走去,不做一点儿客气的表示,也不是为朋友之道,便笑着站起来,握了他的手道:“你住的是八号不是?回头我去看你吧。”诚夫点着头说是,也就走了。
柳系春在这时,也略微站起身来相送了一下,但是人去了之后,她依然在这边椅子上坐着,并没有回到原来地方去。子云坐下来笑道:“在火车上遇到了亲戚,这是想不到的事。柳小姐在饭车上是一个人,我那房里也是一个人,彼此都寂寞得很,我们不妨在饭车上多谈一会儿。”柳系春笑道:“听老伯多一点儿指数,那是好极了的事。”子云于是又叫茶房端了两杯柠檬茶来,彼此相对着,继续谈起来。但是谈来谈去,只能说些闲话,谈到杨家的家务,她就做出那冷冷的样子来,好像关于这个问题,所要说的是很多,但是不愿意谈。子云并没有意思要调查她的什么家务,她既是有意躲闪着不肯谈,也就不向下说。系春所说的,北平的戏院怎样、电影院怎样、饭馆子又怎样,大概子云所喜好的事,她都能说点儿内行话。子云无意中得了个知己,那就谈得更起劲。
不知不觉的,就到了杨村。特别快车到这里虽是不停留,然而这里究竟比较的是个大站,火车进站的时候,速度慢了许多,她在车窗子里向外一张望,只见站台上灯光明亮,在灯的玻璃罩子上,可以看出来,上面有杨村两个字。她扶了桌站将起来,不由得啊哟了一声。子云看她那情形,明知是惊讶着,怎么就到了杨村,是否在天津下车,现在还没有决定呢,便假装不知,故意问道:“柳小姐丢了什么东西吗?”系春道:“我倒没有丢什么东西,可是我不知怎么好了。说话就到了天津,我还没有和车上办公人打听,这铺位是不是可以想法子?”现在子云和她谈得很熟了,就不必太客气了,因道:“柳小姐你不必着急,我已经有法子了。若是过了天津还没有铺位的话,我可以并到别个男客屋子里去。头等车里,下铺卖出去了,上铺往往是没有人要的,结果总是买下铺的人,独包了一间屋子。我想,到别间屋子里去找个上铺,总不会怎样地难。我那间屋子空出来了,柳小姐就可以搬了进去。”系春笑道:“那实在是好,不过我把胡老伯挤走了,我心里可不安。”子云笑着两手一扬道:“这很无所谓。不过由下铺搬到上铺去罢了。假使我急于要走,买不到下铺,那上铺我不是也要睡的吗?”系春手扶了柠檬茶的空杯,转着眼珠出了一会儿神,因微笑道:“这自然是我很愿意的。不过今天这车子是相当挤,假如别间屋子里,就是上铺也没有空的,那怎么办呢?”子云笑道:“据我想,那总不至于。比如我现在的屋子,就空着一个上铺。假如我是女客,或者柳小姐是男客,这就不成问题了。”系春笑道:“若我是个男子,何必在饭车上坐这样子久,由正阳门上车,我就有了铺位了。唯其是这样,所以发生了困难。”子云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困难,万一真找不着地方,今天晚上,我可以坐在饭车上,柳小姐到我屋子里睡去。明日,柳小姐起来了,到饭车上来坐着,换我去睡。这样来回倒换着,这一样也就可以安然度过去了。”系春摇着头微笑,把那两只耳坠子摇摆得在脸腮边打来打去,增加了不少的妩媚。她笑道:“你是我的长辈,那样让铺给我睡,我更是心里头不安。我现在决定了,不下车了,难得在车上遇着老伯,凡事都有个照应。到了上海,我还有许多事要求老伯帮忙呢。”子云听到她不下车,好像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一听之后,心中大喜,便笑道:“我们这样的两代世交,只要能帮忙,决无坐视之理。到了上海,我会留个地点,你去找我好了。”系春笑道:“多谢老伯。说话就到了天津了,希望老伯不要让人搬进你那屋子去才好。要不然,老伯所说腾房子的那句话,又成画饼了。”子云皱着眉,想了一想,苦笑着道:“要说我硬霸占着一间屋子,不许人进去,这未免有相当地困难。最好……”系春道:“这样吧,我就不客气了,把东西先搬到老伯屋子里去,我也在老伯屋子里坐着。屋子里有了两个人,别人就不会搬进去了。”子云连连鼓掌,大笑道:“这就很好。若是这样,就是有人在天津定了铺位,看到屋子里有女眷,也不会进来的。事不宜迟,我去叫茶房来搬东西。”说着,他就向饭车上的茶房要了账单匆匆地签了字。
这回系春不再说客气话了,五分钟之后,系春连人和行李,一齐都进了子云的屋子。子云让她坐在铺位上,自己让到洗脸柜边那张小椅子上去。系春微微地伸着懒腰,打了半个呵欠,笑道:“饭车虽然也很暖和,究竟没有房间里舒服。”子云道:“请你放心,这间屋我决计让给你。纵然天津有定了铺位的要上来,我说这下铺是你的,人家也不好进来。”系春笑道:“好吧!一切我都听便老伯的主张。”这时,火车已经停在新站,只寥寥的几个人上下。子云只暗祷到了总站也是如此就好。可是到了总站以后,上车的客人却是不少,只听到门外夹道里,来往的人声不断。果然也有两个人问铺位的,所幸车上茶房都答复没有地方,一个个地打发走了。最后人声寂了,茶房敲着门,然后进来,向子云笑道:“大概没有人来了,我都替您挡走了。回头车开了,您补上一张卧铺票好了。车开还早着啦,不下车去走走?我给您锁着门,不要紧的。”子云就怕系春偶然感到不妥当,又要走,只是没有法子可以挽留得住她。现在大家下车去玩,那就是无形地分开她的心事了,便笑道:“屋子里空气闷得要死,下去走走很好。柳小姐,加上大衣吧?由热处到冷处去,衣服穿少了,那会中感冒的。”说着,他看到她的一件皮大衣放在铺上,就两手提了起来,要给她穿上。系春站起来,将身子一扭,笑道:“我这可是不敢当呀!”子云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出门人,我们男子汉,总得替小姐们帮忙的。”他如此说了,系春就老实地把大衣穿上了,然后子云自己也套上了大衣。可是他心里却十分高兴,以为系春总是中了他的圈套,在天津是绝对不会下车的了。
二人下得车来,果然在车上的人,大半下了车散步。尤其是隔壁屋子里那个牵狗的人令人注意,身上穿一件半截皮大衣,下身穿着马裤,头上戴了深毛獭皮帽子,左手牵着拴狗的皮条,右手拿了一根短鞭子,神气十足,在站台上走着。子云正因刚才被狗嗅着,那人反而大笑,心里十分地恨他,不免向他瞪了一眼。谁知那人胆也不会比子云小,他拉住了狗,向这边的系春看,咦了一声,好像是很奇怪的样子。系春呢,却是低了头,避到一边去。等那人走远了,子云问:“你认得他吗?”系春道:“这个人,老伯也应当认得。他是北平市上有名之捣乱鬼。在五六年前,他父亲还是一个军阀,他常是带了马弁到处胡闹。现在他父亲下野了,钱是有的,他还是胡闹,不过犯法的事不敢做了。我们女学生时代,在市场里不用碰着他,碰着了,多少要吃一点儿亏。以前,我是和他吵过的,所以他认识我,不过我姓什么,他也许还不知道呢。”子云笑道:“这样看起来,柳小姐倒是个不怕强权的人。”系春道:“遇到这种人,是不能怕他的,越怕他,他越有劲。”
二人说着话,顺了火车外面走,不觉走到三等车外面来,身后忽有人叫道:“徐,你怎么也来了?”系春回转头,见车窗子里,有个女子伸出头来,在向一个提篮子的小贩买面包和牛肉干。这是早三年前的同学张玉清,却不想让她看见了,就离开了子云,走到窗前来,笑道:“张,你怎么也在这样冷的天出门呢?下来吧,我们谈谈。”玉清将买的东西拿进窗子去,笑道:“我不能下来,下来就让别人占了位子去了,你在几等车里?”系春道:“我在头等车里呢。不能下车,那么,我来看你吧。”说着,就向三等车上走来。拉门进去,早觉得有一种很郁涩的空气,向人脸上扑了来。车箱子里两排椅子,早乌压压地坐满了旅客。便是椅子头边,行人路上,大半截提篮、小半截提箱由椅子下面伸了出来,占据了路线。张玉清所坐的地方,是椅子里角,外边已是坐了一位穿学生服的青年,对过椅子上是两个年老人,四人八条腿。在拥挤的椅子空当里,还有两个很大的包袱和一个高柄提篮。此外水果蒲包、点心纸盒子也横七竖八地放了不少。系春走过来了,玉清和那青年一齐带着笑容,站了起来。系春一看,心里就十分明白,这个青年和她究有什么关系了。系春笑着向前和玉清握了手,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为什么出门了。”玉清微笑着,点头道:“我本来要下你一封请帖的,又不知道你最近的寓址,真是对不住。”系春笑道:“已经吃过喜酒了吗?”玉清笑道:“当然,要不,我们怎能出门?”系春眼向了那青年笑道:“以前没见过呀,贵姓是?”他一听说,早由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来,双手呈上。那名片上是朱近清。系春笑道:“好一个近清,可近清吗?”玉清笑道:“两三年没见面,见了面,你还是这样淘气。这两年上学校了没有?”系春道:“唉!环境不容许我读书呢!”玉清笑道:“你坐头等车的人,还是受着环境的苦恼啦?”系春道:“这个,你不会明白。你们到哪里去?”玉清道:“我们到上海。”系春道:“那很好!有了机会,我们细细地谈一谈吧。”她说着话,不由得连连地咳嗽了几声。同时,这车箱里还另有几个人咳嗽。看时,满车子里雾气腾腾的,原来这里面的热气管子却是不大管事,全车的门窗都关得很紧。加上这里面,十人有七继续地抽纸烟。最近座位上,还有个抽旱烟的,烧的是最厉害的关东烟叶子,那燥而辣的烟味,便直呛到人嗓子眼里去。系春赶快掏出手绢来,将鼻子和嘴一齐捂住。玉清是解事的,立刻将窗上玻璃推了上去。系春笑道:“你两个人,也太错了!新婚蜜月,人生就是这一回的事,至少也要坐二等车呢。”玉清道:“你把题目弄错了。像我们当苦学生的人,火车上,仅仅不过受两天的罪,有什么熬不过去的。我们并非是度什么甜月蜜月,他在上海有事了,我是跟他到上海过日子去。”系春道:“你是生长北平的人,上海的生活,你过得惯吗?第一件事,就是房子没办法。十几块钱,楼梯转弯的所在,弄间亭子间住,真比桌面大不了多少。楼上楼下七八间屋子,常是住上四五家人家。人家都叫在上海住家,是住鸽子笼呢。”玉清道:“你对上海情形很熟悉的了?”系春道:“你别瞧我现在,我就住过那亭子间的……”正说到这里,窗户外边,一个人影子一闪,那正是胡子云。系春便向玉清笑道:“回头开车了,我再来找你吧,我先下去了。”说着,赶快抽身就下车。
子云迎着她笑道;“柳小姐初上车来,是很寂寞,现在遇到了我,又遇到了同学,应该不寂寞了。”系春笑道:“她新结婚,为她的先生一路到上海去安身立命的。我看到了就会起着无限的感慨。”说着叹了一口气。子云道:“柳小姐还对她说,在上海住过亭子间呢。”系春顿了一顿,笑道:“可不是!有一年到上海亲戚家里住着。他们家里,早就很挤的了,想来想去,把一间半堆东西半睡老妈子的屋子打扫出来,让我独住。我一个人住着,只觉是转不过身子来。主人翁说,一个人睡一个亭子间,在上海已不算挤,还有一家住一个亭子间的哩。”子云也想着,她这样的人,决不会到上海去住亭子间,对于她的话也就很相信。在车站上兜了两个圈子,子云又买了五六份画报送给系春看。她现在是很老实,毫不犹豫地和子云上了头等车,一同回房去。有了画报,这就不说话,也有消遣的东西,分外地不寂寞。
车子开了,车上查票员,查到子云房间里来,问道:“多了一位,是一起的吗?”子云道:“是一起的,你补上一张卧铺票吧。”说着,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交给了查票员。他的来回票在北京查过了,现在照一照。系春的票,却是单程的。查票员看过了问道:“二位是一起的,怎么只一位是来回票呢?”系春当子云说话的时候,她不作声,这时,她才插言道:“那当然可以。他到上海,还要回北京,所以买来回票,我不回来了,所以买单程票,这有什么不合章程吗?”查票员笑道:“这当然没关系。我们怕不是一起的,就不便把男客女客并在一间屋子里。”茶房插言道:“他们是一起的,是一起的。”查票员只管查票,他们没有权利调查旅客的关系,已接了钱,自然是照补卧铺票了。
查票员走了,系春红着脸向子云道:“刚才老伯掏钱买票,我不便作声。我若不肯,查票员说我们不是一起的,要我搬了出去,惹得全车人知道了,那我更是难为情。”子云笑道:“没关系。”说着,头一昂,身体向椅子背上一靠,接着又笑道:“我的心事也是和你一样。你想,若不补票,柳小姐又怎样说呢?还不是要你搬出去吗?”系春道:“补票是没有关系。回头……回头……要掉换房间……怎么办?”子云道:“不要紧,柳小姐!我是你一个长辈,便是睡在一间屋子里,要什么紧?你若是一定要避嫌疑,还是我先说的那个办法,我们可轮班地睡。”系春想了一想道:“那也只好那么办吧。”她说着这话,声音不大,噘了嘴,有点儿怒色。子云心里头虽是很惶恐不安,可不敢胡说一个字,只带了一点儿微笑,自取出烟斗,装上烟抽着。系春忽然噗嗤一笑,问道:“老伯抽烟,真是奇怪,双管齐下,又抽烟卷,又抽烟叶。”子云正感到她已在生气,不知要用什么话去安慰她才好呢。现在她自己忽然地高兴起来了,这用不着想花头去安慰她,这更是件高兴的事,便笑道:“我始终抽烟叶子的。预备下纸烟不过是陪客。这一点儿小事,柳小姐都注意到了,我真是佩服之极。”系春笑道:“我是最粗心的人,老伯倒说我细。”说到这里,查票员将补的卧铺票和找的零钱一齐送了来。等查票员走了,系春将票和零钱拿过去,在皮包里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放在铺上。子云早是看到了,站起来乱摇着手道:“柳小姐,你赶快收起来,若是那样,那不是骂我不懂事吗?快收起来,快收起来。你我同车,这是难得的机会,我就买一张火车票送你,也不为过,何况是不过补一张卧铺票呢?”系春瞅了他一眼道:“可不是一张呀。”子云道;“是的,卧铺票是每晚一张。不管多少张吧,反正是极有限的钱,我的柳小姐,你收起来吧!”说着他捡起那张钞票,就塞到她手上去。无意之中,将她那又白又嫩的手,碰着了一下。在系春是毫无感觉,可是子云就像身上触了电般,不由得麻酥了一阵。不过他依然极力地镇静着,免得她有什么畏缩之处。她却只注意谦逊方面,可就捏住了钞票,笑道;“既然是老伯这样地说了,我若不收下,显是我见外,将来到了上海,我再谢谢吧。”子云一拍手道:“这不结了,到了上海,柳小姐请我看回电影,或者跳一回舞,那就算是报了我这一番情了。”系春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道:“老伯也会跳舞?”子云笑道:“这年头儿,不会也得会。若是不会,到了交际场合,混不出去的呀。柳小姐反对跳舞吗?”系春笑道:“若是为交际而跳舞,我是不反对的。不瞒老伯说,我也就为了交际,不免学了一点儿。”子云口里衔了烟斗,两手乱鼓起掌来。
这时,夹道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倒有点儿像打着日本来的大正琴。子云道:“开晚饭了,我们吃饭去吧。”系春笑道:“我说呢,谁家小孩子,在这儿闹玩意儿,原来是打一种钢片子,当摇铃了。为什么不摇铃呢?”子云又哪里知道为什么不摇铃,便笑道:“铁路上的组织,总是一年比一年进步的,不摇铃那自然有不摇铃的原因。”系春道:“什么原因呢?”子云笑道:“比方说吧,屋子里有一男一女的旅客,在那里说情话,这时忽然叮响一阵,岂不讨厌?我的见解如此,你以为怎么样?”系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脸上飞红一阵,把头垂下去,接着,就扭着身子一笑。这虽然她没有说什么,比说了什么的表示,还要有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