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英雄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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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对“力士”及“尚力”倾向的思考

秦执政者抬举提升“力士”的地位以促成其强兵强国的积极影响,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对于“力士”文化局限乃至“尚力”文化倾向之是非的认识,也较早见于秦人言论文字或在成书于秦的论著中发表。

《商君书·错法》说:“乌获举千钧之重,而不能以多力易人。”《商君书·弱民》有同样的话:“乌获举千钧之重,不能以多力易人。”《战国策·秦策三》载范雎语:“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战国策·燕策二》所见苏秦语则曰:“孟贲之勇而死,乌获之力而死。”这些说法,都指出“多力”的历史作用是有限的。

对于秦政治走向影响深刻的《韩非子》书中,也可以看到“力士”的“力”需要多种配合和策应才可以显示作用的意见。《韩非子·观行》:“有乌获之劲,而不得人助,不能自举。有贲育之强,而无法术,不得长生。故世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乌获轻千钧而重其身。非其身重于千钧也,势不便也。”这种对于“力士”的“力”的外在配合条件,可以理解为“势”。根据秦执政者对韩非学说的高度推崇,推想这样的认识,也可能当时即对秦政的设计和推行有一定作用。

在吕不韦执政的年代,他集合诸多宾客,完成了《吕氏春秋》一书。这部论著是在战国以来知识人游学各地、自由争鸣的时代即将结束时的一个文化标记。《吕氏春秋》面对即将来临的“大一统”时代,对文化形态提出了涵容百家的要求。高诱的序文是这样表述的:“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以‘忠义’为品式,以‘公方’为检格,与孟轲、孙卿、淮南、扬雄相表里。”也就是说,《吕氏春秋》对战国思想有所继承,有所总结;对于汉代思想有所启示,有所引导。曾经领略过东方多种文化因素各自丰采的吕不韦及其宾客们,明智地发现了历史文化进步的方向,意识到秦能够一时取胜的文化基因,或许不适宜实现了统一的新的帝国的管理。《吕氏春秋》可以看作在大一统的政治体制即将形成的时代,为推进这一历史进步所进行的一种文化准备。在政治文化的总体构想方面,吕氏为秦的最高统治者进行了设计。理解其中基本的文化理念,我们应当注意到《吕氏春秋》否定了对“力”的绝对尊崇。

《吕氏春秋·重己》写道:“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其桊,而牛恣所以之,顺也。”这里强调,“勇力”使用的方向是更重要的。这样的认识,确实可以说是我们在考察“力士”的历史意义时必须重视的文化真知。

《吕氏春秋·慎大》说到孔子对于“力”的态度:“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说文·力部》:“劲,强也。”《说文·弓部》:“强,弓有力也。”孔子自身“有力”却“不肯以力闻”,是因为他自有更高等级的文化自尊和文化自信。正所谓“善持胜者,以术强弱”。论者又借孔子评论赵襄子事说,“有道之主能持胜”,强调“道”的政治文化理念。又指出:“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发表“持之其难”的见解,举示“福及后世”的榜样,或许可以看作对统一的秦帝国有某种预警意义的告诫。《吕氏春秋·不广》所谓“用武则以力胜,用文则以德胜”,又进行了更明确的提示,强调了更高境界的“文”“德”方面的优势应是最可贵的真正的优势。

《吕氏春秋》的作者还进行了秦史的回顾,对秦崛起历程中的光荣记忆也进行了反思。《吕氏春秋·悔过》写道:穆公时代,秦军远征偷袭郑国,师行过周,王孙满批评说:“过天子之城,宜橐甲束兵,左右皆下,以为天子礼。今袀服回建,左不轼,而右之超乘者五百乘,力则多矣,然而寡礼,安得无疵?”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力士”得到尊宠的秦武王时代,秦国又一次以兵车队列来到周天子面前。《史记》卷七一《樗里子甘茂列传》记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有学者以为是“在周王室前耀武扬威”(林剑鸣:《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 248 页)。《吕氏春秋》借王孙满所谓“力则多矣,然而寡礼”,在这里提出了“力”和“礼”的对应关系,暗示“礼”远远超越“力”的意义。

又有一则可以读作政治寓言的故事,见于《吕氏春秋·顺说》:“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而无为仁义者。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愿也。’惠盎曰:‘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独无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对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无地为君,无官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吕氏春秋》的作者接着说,“宋王,俗主也,而心犹可服,因矣。因则贫贱可以胜富贵矣,小弱可以制强大矣。”上古笑话多有以宋人为讥刺对象者(参看王利器录:《宋愚人事录》,王利器、王贞珉:《历代笑话集续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吕氏春秋》引宋人故事,亦往往具讽喻性质。此言“孔、墨”“贤于勇有力也”的意见“说服”了宋康王,又说“宋王,俗主也,而心犹可服”。读者自然可以联想到,如果自以为“英主”者,也应当有相应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