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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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梅

站在楼顶边沿的是盛红敏,红衣黑裤,长发飘飘,格外抢镜。她喜欢红衣服,颜色随季节更替变化,粉红、橘红、紫红、黑红。楼倒没多高,八九层的样子,但摔下来,非死即残。我双手呈喇叭状,冲她大喊。盛红敏没听见,或不屑于理我。她缓缓张开双臂,很优美的飞翔姿势。我的心几乎蹦出来。铃声大作,我从梦中挣脱。电话就在床头,两次才摸到。我不想安装固定电话,手机足够了,但院里有规定,谁也不能例外。半夜来电,肯定没好事。果然。挂了电话,我快速抓过衣服。衣服团在一起,其实井然有序,我焦急,却不慌乱。

还没到二楼,便听到疯狂的号叫。焦姓病人身子蜷曲,如一张陈旧的弓,双手捂着裆部。值班医生跪压着焦姓病人,护士小贾手足无措,瑟瑟发抖。我问叫救护车了吗?小贾几乎要哭了,贺大夫……我喝叫,打 120。她这才跌撞着往医办室跑。我蹲下去,抓住焦姓病人的胳膊,让他放松,慢慢抬离。他下身赤裸,挪开血淋淋的手,一目了然。我问,在哪里?值班医生没听懂,我又问一遍,他方醒悟,往四下里乱瞅。焦姓病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们找不到了,哈哈。我瞅瞅开了半扇的窗户,让值班医生即刻下楼,无论如何要找到。记得带上手电,我说,叫上小贾。我得留在病人身边。我不是外科大夫,处理不了这个,但我可以让病人镇定,减少出血。

终于能喘口气,喝口水,已经是次日中午。焦姓病人的命是保住了,但……他是三天前住进来的,我还没记住他的名字。不出所料,当天家属就到院里交涉了。虽然焦姓病人还在一附院的床上躺着,虽然我认为患者为上,但我亦能理解家属的愤怒。院里临时成立了事故小组,院长自然是组长。院里不会让我参加,因为我总是为病人和家属说话。有一次院长急了,冲我拍了桌子。我不是故意和院长唱对台戏,家属也不会找我,但说着说着我就投敌叛国了。院长原话。院长挺不容易,上个月有个病人吞了钢笔帽,才消停几天,又发生自宫事件。

达成赔偿协议后,院长把我叫过去。他脸色晦暗,眼袋又大了一圈。他问,喝水不?我说不喝。他问,抽烟不?我说不抽。院长拍拍松弛的腮帮子,牙疼,上火就牙疼,不等退休,牙齿非掉光不可。我说,你可以提前退啊,掉光牙,就啃不动排骨了。院长哼一声,我焦头烂额,你倒说风凉话。我说,不敢,我自知有罪,听凭院长发落。院长说,罪谈不上,但责任是有的,不能不处理。我说,你叫我就这事吧,你定就是,不用和我商量。我已经背了好几个处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就如我收到病人的锦旗一样,已经没了感觉。处分记载在档,那一大堆感谢信、锦旗在柜子里沉睡。功过于我都是浮云。

院长感慨,我能像你这么洒脱就好了。我站起来,如果没别的事……院长做个手势,我又坐下。院长问,他的刀片是哪来的?我回答不上,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入院时,已经检查了他的衣物,没携带什么,自入院就没出过病区。事后我问过值班医生和小贾,傍晚焦姓病人没什么异常,除了想摸小贾的手,被小贾呵斥后,也只是嬉笑一阵。自宫不是临时起意,入院前怕就有过念头。由此我推断刀片是他带进来的,没被搜到。但仅仅是猜测,或有别的可能。我问,这有意义吗?院长反问,你说呢?你不在乎多背个处分,我可不想被指着鼻子骂娘。我瞅瞅那几盆花,君子兰的叶子七零八落,龟背竹只剩下半个背了。每次纠纷,那些花都跟着遭殃。

院长说,他们拿花撒了气,就不在我脸上留记号了。我第一次感觉院长可怜兮兮的。我扭过头,我一直在想。院长说,刀片其实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摸不清他们脑袋里藏着多少疯念头,没有刀片,还有别的。盛红敏的面容闪出来,我突然一悸。院长说,你常常让我不痛快,但我还真是敬重你,因为你像一把钻头,越硬的东西你越不服输,如果说有谁能钻进患者的脑子,那个人只能是你。我有些不适,略带调侃道,谢谢领导。院长目光凝重,为了医院,也为了你自己。我说,听见歌声了吗?我得走了。

院长室和行政科室都是平房,在医院最后一排,与病房楼隔着几百米距离,但我确实听到了歌声。盛红敏在唱。非常奇怪,无论在医院哪个角落,我能听到的。她唱的是卡伦·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卡伦·卡朋特,一个三十三岁便离开人世的歌手。盛红敏最喜欢唱她的歌。我其实是个音乐盲,也完全没有音乐细胞,没有盛红敏,我不会知道这些。

快下班时,小贾把盛红敏带到医办室,仍是红黑标配。住这么久医院,她的身材依然令全院女性嫉妒。小贾退出去,只剩我和盛红敏。盛红敏每天要单给我唱一曲,不然她会狂躁不安。起初,我只是作为辅助治疗的手段,渐渐的,我有些依赖盛红敏的歌声。如果某天没听到,睡觉都不踏实。熟悉的旋律,《时光飞逝》,《卡萨布兰卡》的主题曲。唱的专注,听的痴迷。直到小贾敲门,我的思绪才从另一个世界拽回。再见,贺大夫,盛红敏深深鞠躬,每次谢幕都如此。我微笑示意,她可以走了,随后立刻扭头,盯着另一个方向。

盛红敏在这座城市曾经家喻户晓,她是山城最美的主持人。那时,我读中学,最喜欢看她主持的节目。我没资格认识她,她与我是天与地的距离。后来,盛红敏从屏幕消失了。传闻很多,她出国了,她失恋了,等等。我不相信那些传闻,她是什么人?她怎么可以失恋?还有说她精神失常,我认为更是无稽之谈,是嫉妒她的人故意编派。没想到盛红敏会成为我的病人,原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盛红敏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仰慕者在那一刻突然被尖硬的利器刺穿。盛红敏和我不仅是医患关系,也不仅是歌唱者与听众的关系。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那该称之为关系,还是别的什么。我只知道,我对她,有不舍,有心痛。盛红敏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但也没太大波动,不在重点监控之列,可我常常梦到她告别人世,割腕、跳楼、吞物……没有一个病人如盛红敏这样折磨我。院长说得没错,每个病人脑袋里都有刀片,盛红敏不会例外。但我钻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