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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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丁

如果一个人脾气暴躁,最好不要开出租。柔韧的血管也会变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裂了。但开出租却又是治愈急躁的良方,一天天下来,藏在身体里的火星一颗颗熄灭,再无燃烧的可能。被车流挟裹,任喇叭轰鸣,也可安之若素,比如我。

我旁侧的哥们儿不停地按喇叭,虽然他清楚摁也无济于事,还是频频拍打。他肚里有火,他在发泄。可有的时候,越急越上火,越上火越急。我估计他开出租不超三年。长青路是张垣最堵的一条,早先市委市政府在这条路上,常有上访告状的,男男女女疙疙瘩瘩,从政府门口一直堵到新华书店。若运气差,被裹在其中,没有两三小时逃不出来。开发商跑路,工厂发不出工资,被坑的被骗的,每个人都是火药桶,你一个出租车司机,敢大嚷大叫吗?后来,市委市政府搬到高新区,长青路变成单行道,但照样堵。第一附属医院还在这条路上,不光坝上坝下,内蒙古、外蒙古的病人都往这儿跑。我拉的父女也是到一附院的,他们上车我就告知会堵。我从后视镜窥视,老人倒是安稳,女儿神色焦急,但没有狂躁举动。老人腿脚不便,若现在走着过去,二十分钟也到了。

终于挨到医院门口,比刚才好走多了。但快到三中时,又不动了。我想不对呀,这个时间不该如此。当然,堵就堵了,还能怎么着呢。我摇下车窗,正想抽支烟,脑袋里突然闪了一下。虽然只是预感,但我没有迟疑,钻出车门,穿梭前行。

还没到明德北,我就看见了在路口指挥的杨翠兰。她周围的车辆如一堆蚂蚁,那多半是没听她指令被她逼停的。那时,已有一个交警靠近她,并试图将她拖离,哪里拖得动?杨翠兰化身交警,力气超凡,根本不像六十五岁的女人。我奔过去抓住杨翠兰,与交警形成左右合围之势。杨翠兰叫,干什么?没见我正忙着吗?我冲她耳朵叫,妈,我李爸四处找你,他快急死了。杨翠兰顿时被针刺一般,迅速偏过头,在哪儿,他在哪儿?我忙说就在前面,猛拽一下。杨翠兰步态不稳,身体不时碰到车身。交警尾随我和杨翠兰一直到人行道,我回过头,实在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交警说,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我说,真的对不起。交警挥挥手,走吧,看好她。

杨翠兰左顾右盼,你李爸在哪儿?我牢牢抓着她,说,就在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杨翠兰说,你可别哄我啊。我说,我不会哄妈的,李爸驮个煤气罐,你去帮帮他。杨翠兰脸上泛起喜气,没错,他是换煤气去了。

终于到了,我几乎被水洗了一般。杨翠兰问,你李爸呢?怎么不见他?我拽开车门说,你上去,咱们开车找他。杨翠兰说,你又哄我,我不上。我大吼,杨翠兰!杨翠兰直定定地看着我,你叫我?我可是你妈啊。我说,你再磨蹭,就再也见不到李爸了。杨翠兰紧张极了,那快点儿啊。

我仍住在黄土场六号,上坡,杨翠兰认出来了。你怎么回来了?你李爸呢?她不像刚才那么狂躁了。我将车停在路口,他出远门了,没跟你说吗?杨翠兰叫,他没出远门,他换煤气去了。我说,驮回煤气他出的门,他会打电话回来,你必须守在电话跟前。我这么说,杨翠兰乖顺许多。

我结婚时,李爸和杨翠兰将隔壁的房买下,拆掉院墙,改造成一个大院子。杨翠兰仍住原来的屋,数年前装修过一回,现在只是多了两扇护窗。那么粗的钢筋竟然锯断了,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杨翠兰仔细地擦拭着那部红色电话机,每天不知要擦多少遍,快擦破皮了。等待李爸的电话,是杨翠兰五十九岁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内容,每次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都心如刀绞。可此刻,我却有难以形容的惊骇和愠怒。我伸出手,声音如铁,拿来!杨翠兰问,什么啊?我指指护窗,钢锯条!杨翠兰甚是紧张,什么钢锯条?我抓起电话举过头顶,你要不交出来,我就把电话砸碎。杨翠兰慌了,别砸别砸啊。她转过身撩起床垫。我暗暗心惊,竟然藏了三根钢锯条。哪来的?我追问。杨翠兰摇着头,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电话,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我说,你办不到,电话一砸就碎,告诉我,哪儿来的?杨翠兰指指头顶。角落有个通风口。我看着杨翠兰,她说,我不骗你。我缓缓将电话放下。

通风口处扣着木盖,没有固定,我轻轻移开,沿四边摸了一圈,竟然还有两根钢锯条。此外还有一把钣手、一把改锥。我问杨翠兰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杨翠兰摇摇头。她抓过电话搂在怀里。我叹口气,妈,你可不能往外跑了,李爸打来电话,没人接,他该多伤心呢。杨翠兰拼命点头,我哪儿也不去。

下午,我便把护窗焊好。我跑出租,妻子与人合开麻将铺,谁也没有大把时间陪杨翠兰。有时我想,这和监牢没什么区别,但有什么办法呢?让杨翠兰跑出去等于害她。

我又把屋子检查一遍,连杨翠兰的被褥枕头都仔细搜过,确认她没有藏匿别的工具,但我并不踏实。电话哑得时间久些,她就变得狂躁。妻子让麻将铺的客人假扮李爸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但立刻被杨翠兰识破。李爸的声音已经渗入她的血肉,哄她可没那么容易。

妈,我出去接应李爸,你好好守着电话。杨翠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我摸摸她的肩,说困了吧。她仍一声不吭。一绺白发垂在脸侧,我轻轻顺了顺。她就这样,前一个小时还大嚷大叫,后一个小时就突然痴呆无声。我把她扶到床上,试图把电话机拽出来。她搂得紧,只好作罢。

我给贺梅打电话,问她忙不忙,我过去一下。贺梅问,是不是阿姨的病又加重了?我说,有点儿。贺梅说,在民政局听讲座,结束我去家里找你。我忙说,开点药就行,我在诊室等你吧。贺梅停顿一下,说也好。但不到十分钟,贺梅的电话就过来了,说已经往回赶。我说,不急的。贺梅说,少废话,等我!

开了药,贺梅执意要去家里看看杨翠兰,我说她正睡觉呢。贺梅白我一眼,她是我的病人,我有这个权利。我只好笑笑。

杨翠兰仍是痴呆安静模式,贺梅给她量血压,她极为顺从。但对贺梅的询问,她一言不发。

她今天又跑出去了,从屋里出来,我向贺梅解释,她可能有些累。贺梅问,闯祸了?我说,还好,没发生事故。贺梅说,再让阿姨来院里住一段吧,毕竟有人护理,各方面都比家里方便。我迟疑一下,吃完这两瓶药再观察。贺梅说,住院费用你不用操心,这个可以变通的,我们毕竟有福利性质。我立刻道,那可不行!贺梅目光犀利,我知你不缺这个,但如果可以省,为什么不呢?我说,已经够麻烦你了。贺梅说,我是医生,有什么麻烦的?把阿姨送过来吧。我说,今天不行了,明天吧。贺梅突然笑了,我可没规定日子。我说,其实我打算请个陪护的,我老婆的麻将馆现在也挺挣钱,只是……贺梅问,阿姨和你继父生活了多少年?我怔了怔,说,二十一年。贺梅问,和你父亲呢?我说,十五年零三个月。贺梅不语,半晌才说,难怪。我说,这和时间多少没关系。贺梅说,当然,我清楚,但未必一点关系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贺梅偏过头,你现在特烦我吧?我说,那又不是秘密。贺梅说,我想把治疗方案调整一下,不过你得配合。我说,这还用说?贺梅说,我还没说呢,说出来,你就不会这么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