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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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

庞丁或扁头

其实,庞丁才是我的本名。那时,我还是张家口第二小学的学生。我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好。五年级上半学期,新换了语文老师。他长了嘴龅牙,嘴巴外突,总是合不拢。我叫他鳄鱼,范大同认为更像野猪。“龅牙”每次喊我的名字,总要停顿两三秒,庞——丁!每次都有爆炸效果,整个教室都要笑翻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爆炸效应,每堂课都叫三五回。我很是不爽,决定给他点颜色。

大街上的车还没现在这样挤,老师的交通工具多数是自行车。“龅牙”的自行车并不难找,他到校早,喜欢放在角落。座包套是针织的,咖啡色。我和范大同扎过贺梅的车胎。范大同想和她好,她爱理不理的,脑袋翘得老高。轮胎没气,她只好推着走。范大同奔上去,愣是扛到修车铺。自此,她肯和范大同并排走了。“龅牙”当然没贺梅那么幸运,对他是惩罚式的。放学,我和范大同远远跟着“龅牙”。轮胎瘪瘫,自行车歪歪扭扭,“龅牙”也歪歪扭扭。跟到明德北路口的修车铺,我和范大同诡笑着离开。

次日,“龅牙”将我拎到办公室,问我一个人干的还是两人合谋。上来就给出选择题,非A即B,我才不上他的当呢。“龅牙”一掌盖住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挤压着我的后脑,说还真是扁头。对了,我还有个绰号:扁头。你相不相信,我会让你的扁头变成面饼!这吓不倒我,我一言不发。“龅牙”并未继续挤压,他缓缓松开,突然扯了我的左耳,叫,十个,扎了足足十个窟窿呢。我暗想,不对呀,明明是九个,怎么成了十个?莫非范大同多扎一下,还是“龅牙”被修车的坑了?“龅牙”说,我没冤枉你吧,要不和修车的对对证?我的心扑腾一下,忙抿紧嘴巴。

“龅牙”没审出结果,很不甘心。他让我先回教室,如果放学前不主动交代,他就报警了。还没等放学,我就看见了小舅。让我带上书包跟他走。我说还没放学呢。小舅轻轻推我一把,说老师准假了,现在就走。

我一路磨蹭,想着怎么应对,见小舅发火了,才跟上他。我家住在黄土场六号,据说过去是枪毙犯人的场所,山脚下一堆挤着一堆的黄土,我和范大同仔细寻过,但没发现什么。

上坡便看见停在巷口的警车,我头皮阵阵发紧,想“龅牙”真够狠的。小舅又推我一把,走呀!

竟然来了三个警察,两男一女。杨翠兰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双眼红肿。年长的警察在她对面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分站在两个角落。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式,我慌了神。女警察摸摸我的扁头,叫我不要害怕,说着摘下我的书包。她把课本、作业本、铅笔盒掏出来,铺在地上,一一翻检。作业本上对勾不多,更多的是红叉。那一刻我挺羞的。末了女警察依序装回,冲年长的警察摇摇头。

警察离去,杨翠兰一把搂住我,号啕大哭。

警察不是冲我来的。一工厂的财务室被撬,盗走放在保险柜的两万现款。同一个夜晚,值夜班的工人不知去向。那名工人叫庞有亮,是我父亲。警察来了不止一趟,询问杨翠兰,还有我。旮旮旯旯都搜过了,连庞有亮的二胡都没放过。那一阵,杨翠兰的眼睛基本是肿胀的。开始,她和舅舅小声嘀咕,后来说话跟放炮一样,有亮被挨刀货代替。

庞有亮没有踪迹,警察也一无所获。

两年后的某日,我放学回家,杨翠兰正陪李叔喝酒,就如她陪庞有亮一样。李叔是庞有亮的同事,也是庞有亮最好的朋友。李叔每次来喝酒,都会给我带礼物,一盒饼干、一包软糖,还有弹弓什么的。庞有亮叫他不要惯我,李叔总会说,孩子嘛。我挺喜欢他的。有次,他翻我的作业本,我以为他要皱眉头,孰料他只是笑笑,说我比他强,他没一门功课及格。你看,我也当了工人是不?咱照样挣钱!还有一次,他喝多了,外面下着雨,被庞有亮强行留下,他和我睡在外面,第二天,他竟然有些羞,还向我道歉,说他呛着了我。

庞有亮没把李叔当外人,杨翠兰也是。庞有亮携款逃亡,他那些朋友生怕沾惹上麻烦,躲得远远的,杨翠兰就是这么说的。李叔不怕。除了小舅,李叔来的次数最多。有亮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他,李叔每每这样说。或者,以我对有亮的了解,他没那个胆子。那时,杨翠兰便凶神恶煞般大嚷大叫,他把我和小丁抛弃了,这总是事实吧?李叔叹口气,就算是,谁还不犯个错呢?等他醒悟——李叔的声音被杨翠兰排山倒海的叫骂淹没。我觉得杨翠兰有些过分,李叔本来是安慰她的,她却把人家当出气筒。

重体力活,自然是李叔干,如换煤气啦,买个米面什么的。张家口冬天寒冷,入冬前院子里必须备两吨煤。我们住的是排子房,前后距离很窄,没法进车,煤块只能卸到巷口。我家的煤都是李叔一筐一筐抱进来的。小舅得过肺结核,不能干重活,根本帮不上忙。庞有亮离开后,李叔就只干活不吃饭了。有时,杨翠兰菜都炒好了,李叔也不肯。他总说有事,匆匆离去。杨翠兰就塞盒烟给我,我追上去塞给李叔。李叔总要摸摸我的头,轻轻叹口气。

所以,那天见李叔和杨翠兰喝酒,我很意外。杨翠兰也完全不是先前灰塌塌的样子,穿了件紫色的衬衣。庞有亮离开,她就没光鲜过。杨翠兰的腿动了一下,一颗光洁的篮球滚过来。我满心欢喜,抬脚踩住。知道谁给你买的吗?杨翠兰笑盈盈的。我已经是初中生了,她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呢。我说谢谢李叔。李叔摆摆手,快吃饭吧。这时,杨翠兰的笑一点一点收起来了,她的脸有些严肃,从今天起,你改叫爸吧。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东西突然涌上,说不清那是什么。我没说话,低头进了里屋。背后传来李叔的声音,别为难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