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师报君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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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闯缸鱼

在花枝街里,要数报君知院子里的花树最是繁茂,除了院子当间儿的那架紫藤花,北屋窗边上还有两棵高过屋顶的暴马丁香,花穗累累压弯了枝干;影壁墙前后长着大丛的文心兰,有两尺高,叶子舒展得连青砖甬道都被占了小一半;檐廊边上,窗户底下,石竹、美人樱、铃兰更是如野草一般四处冒出来,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开花。

但最稀罕的,是紫藤花架旁边的一棵合欢树,这树生得小巧,也就三米来高,树干有碗口粗细,整棵树的树皮光滑晶莹如同碧玉,叶子也翠绿欲滴,枝叶间却没有一朵花,而是悬挂着几十只拇指大小的蝉,这些蝉长着银色的翅膀,腹部却如冰种翡翠般透明,它们十分安静,不似寻常蝉一般胡乱鸣叫。

每当报君知将院子隐匿起来,便会在拂晓时将满树的银蝉放飞,一般要到长庚星初亮的时候,银蝉才会陆续飞回,一只只排列有序地挂回到树上。

这一天,有只银蝉直到太阳落下,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才迟迟归来,院子里的灯柱上都亮起了烛灯,银蝉在金黄色的烛光里轻落在紫藤花架下的黄花梨桌上。

报君知伸手将它拿起,那银蝉震了震翅膀,忽然腹中发出清晰的声音。

是个男人沙哑的自语:“咳咳……咳咳,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过端午了!”随后是大力的喘息和声嘶力竭的咳嗽,“已经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了……可我……还是愿意保留住这份感受……”那男人持续地发出闷闷的呻吟,然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什么重物落进水里的声响。

报君知微微皱眉,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银蝉,将它放回了合欢树上,那银蝉仿佛十分疲惫,才刚用爪子抓住树枝,即刻便化为一朵绽放的合欢花。

与此同时,在城南的一家治疗肾病十分有名的医院里,一个黑壮的年轻男子正满脸愁苦地蹲在透析病房走廊的一角,过了好一会儿,他使劲儿搓搓脸,站起身走回病房。

房间里灯光明亮,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弱妇人躺在临窗的床上和旁边的病友聊得正高兴,男子默默走过去坐椅子上望着她们,妇人忽然转过头笑着说:“米仓,下次做透析的时候,你也给妈弄点红烧排骨吃吧。”米仓愣了一下随后赶紧点头。

临床大姐叹息道:“像我们这种病人吃东西禁忌太多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也就是在做透析的时候能解解馋。唉!喝水还限制,我以前就好喝口茶,现在只能等着每周做透析的时候,沏上一大杯子的浓茶一口气都喝了它。”说完她与米仓母亲对视着苦笑。

她们得的是尿毒症,米仓的母亲更严重些,双肾都衰竭了,只能靠定期的透析帮助把血液里的毒素洗出去,即便如此,平时饮食也得格外小心,这病房有个病友,前几天只因为喝了一罐啤酒就昏迷了,米仓老是随身带着个食物参照表,上面记录了每种食物每100克的成分含量,钾高的钠高的都不能吃。

母亲跟米仓说想吃红烧排骨,说了很多次了,米仓都没有答应,他跟母亲解释说红烧排骨里钾钠的含量都太高,母亲每每听了便默不作声地喝米仓熬的菜粥。

母亲不知道自己治病有多么贵,她还以为自己住院前交给米仓的两万块钱富富有余,而事实上,那两万块钱没多久就用光了,不止如此,老家有着三间大南房的院子,父亲去世前买给米仓的金脚镯,爷爷传下来的一对绘着腊梅的掸瓶,米仓也全都卖了。

米仓在医院旁边给人家做装卸工,好说歹说地跟老板提前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可母亲透析三次就用完了,其实母亲前天就到了做透析的日子,可是怎么去,他的兜里只剩下五十块钱,想着上次借钱时,老板嫌弃的表情,他觉得即便自己再放下脸去借,也不会借得回来了。透析就是个无底洞,还是得赶紧换肾!米仓想着这次卖房后,发小追过来将一叠钱塞进他手里时说的话。

“明天就透析了吧。”母亲一脸期待地问。

“嗯。”米仓闷声答。

“难受啊!”母亲嘟囔着便沉沉地睡着了,这几天她总是特别容易累,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

米仓看着母亲发黑的脸庞,浑身针扎般痛楚,他的肾与母亲的身体不匹配,但是,他已经不能确定母亲的身体能不能坚持到有肾源的那一天了,即便是等到了肾源,自己又拿什么去交手术的费用呢?还有住院的钱……医院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补齐所欠的费用下个礼拜就要母亲出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望着熟睡中的母亲,觉得窗外无边的黑暗正蔓延进来,慢慢地将母亲的身影包裹住,他心里忽然就有把火烧起来。

医院的通道里,一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的男人正在向新住进来的患者家属游说自己可以私下找到肾源,米仓突然冲过去将他扯到一边,快速地低声问:“B型血的全肝双肾、心脏、血、角膜,你要不要?能卖的都卖。”矮小男人吓了一跳,打量着他迟疑地道:“这么多人……都是B型血?”

米仓闷声道:“是一个人的。”

矮个子神情紧张地道:“兄弟,这种货可不能卖,这种智障流浪汉常年风餐露宿不得温饱,身上大多有隐性疾病的,器官质量差,换给病人,会找麻烦的,再说,把警察招来可不得了,这是大罪,为多少钱,咱也不值当的啊!”

米仓的眼圈发红,低声道:“不是流浪汉,那个人很健康,不会给你找麻烦,”他神情呆滞地张开双臂道,“你看看,是不是很健康?”

矮小男人有些吃惊地后退,米仓一步步上前道:“你看啊,看看啊……”

矮小男人受了惊吓大叫:“你神经病。”突然转身落荒而逃。

米仓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缓缓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米仓正看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破旧的鞋面上,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然后,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拿着张名片递到他的面前。

米仓抬起头,眼前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他茫然地接过名片,男人审视着米仓轻声道:“按着上面的地址来找我,我可以帮你。”

米仓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怔忪地看着那男人一边咳嗽着一边走远。

名片上的名字叫做郁自诫,是个销售观赏海鱼与生态鱼缸的店主。米仓虽然觉得这事挺蹊跷,但迫于眼前的境况紧急,第二天一大早安排好母亲,便按着名片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间店在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尽头,小门小脸十分不起眼,店门口的鱼型招牌上绘着一条颜色鲜艳的蓝魔鬼鱼,米仓站在门口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店里面四面无窗,阴暗得如同地下室,面积大约六十平米,墙边分两层摞着崭新的大型亚克力弯角水族箱,屋子中央被一排排养着五彩斑斓观赏鱼的鱼缸架分隔成几条狭窄的通道,昏暗的蓝光灯下,昨天在医院看见的男人正独自往鱼缸中撒着颗粒型的饲料,鱼儿们争相抢食,水面上不时溅起水花。

米仓强挤出一点笑容,缓步上前,有些局促地开腔:“郁老板。”

郁自诫回身看见米仓,眼神中露出一点喜悦,他点点头,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到门口锁上店门,挂上了休息的牌子。

店里还有一间10平米的里间屋,郁自诫打开门示意米仓跟着他进去。不知道为什么,米仓打从一进这家店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他环视着四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可是他说不出来,定了定神,他跟进里间屋,里面陈设简洁,一张单人床,一组衣柜,一个电脑桌旁放着两把椅子,郁自诫似乎不太舒服,一脸病态地歪靠在床上。

米仓不想耽搁时间,坐在椅子上,直接开始讲述母亲的病情与自己的处境,郁自诫听了一会儿,忽然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六万,先去安排你母亲的生活,告诉她,你会有一个月不在她身边,她治疗的后续费用,只要你好好为我办事,无论她再需要多少,我全都给你。”

米仓接过纸袋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捆扎整齐的百元纸币,米仓的手顿时抖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都不受控制地一起流了下来,他身子一滑跪在地上,低头啜泣,“这真是大恩,郁老板,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你。”

“快去快回,”郁自诫不耐烦地摆摆手,忽然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在这里等你。”

米仓傻笑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脸,抓起钱袋快速地冲出门去。

透析室里,米仓的母亲用插着输血管的手捧着一份红烧排骨吃得津津有味,米仓从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不停地向外掏着各种食物,“妈,这是虾饺,这是天福号的肘子,这是白魁老号的烧羊肉……你吃不了就每样都尝几口。”米仓的母亲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儿子,到底是你哪个同学这么有出息?你跟着他干什么活儿?做得了吗?”

米仓闷声道:“做得了,就是陪着他出个远差,干点体力活儿。我已经雇了个护工伺候您,一个月之后我就回来了,您踏踏实实地养着病等我。”米仓的母亲放下心来,继续笑眯眯地吃着食物。

米仓看着母亲大口大口吃得如孩子般香甜,心里的酸楚劲儿刚过,又忽然间忐忑起来,他虽然不聪明,但是也知道,这个世界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萍水相逢就倾囊相助,这个郁自诫让自己办的事情一定不普通。

当米仓再次回到那间观赏鱼店,已经是下午了,水族店里依旧空无一人,米仓顺着咳嗽声走到最里面,只见郁自诫正望着一个崭新的空鱼缸发呆。

郁自诫听见声响,回身看着米仓,缓缓道:“新的水族箱其实是不适合养鱼的,我们用的是人工海水,也就是自己在淡水中添加比例合适的海盐,但是无论调制的手法有多么精准,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做出的就是一缸好水,鱼没有表情,不能发出声音,无法表达心中的喜恶,它们只能绝望地在不适应的水中静静死去。”讲到这里,郁自诫的神情颇为伤感,而米仓听着,神情却十分茫然。

郁自诫使劲儿咳嗽了几声之后,接着说:“所以一般店主们都会在初次试水的时候放入价格便宜或者品相不好的鱼,这就是俗话说的开缸,第一批放入的鱼九死一生,它们必须用自己的生命,为客人真正看中的贵重鱼种提前试水,这些鱼被叫做,闯缸鱼。”

讲到这里,郁自诫呆板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他对着米仓欠欠身子道:“我是个居士,不能杀生,怎可看着那么多的闯缸鱼白白牺牲性命,所以我在想,若是能有这么一条特别的鱼,可以与我沟通,在试水的时候能告诉我水的质量如何,那该有多么好。”

郁自诫的神情仿佛亢奋了起来,他的脸凑近米仓,“你收了我的钱,答应为我做任何事情对不对?你既然连死都不怕了,受些皮肉之苦想必是不会在乎的。”

小店里忽然间灯影闪烁,米仓看着郁自诫有异常人的浅褐色眼睛,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一直升到顶门,他面带恐惧地后退道:“不不,我要走了,我不想给你做什么了。”

当米仓小跑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郁自诫幽幽的声音:“走也可以,把我给你的钱还给我。”

米仓的脚步戛然而止,他缓缓转回身望着郁自诫,后者得意地笑,“你还不来了,对吗?不止如此,你还差着给你妈妈做换肾手术的钱,你答应帮我,你的所有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不要犹豫了,我们的时间都……”

他话未说完,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银色小蝉,带着一片莹光冲着郁自诫的脸撞了过去,郁自诫如同被热水泼洒,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喊声,他大惊失色地用手使劲拍打那蝉,手掌挥出呼呼生风,银蝉不小心被掌风重重击中,摔在鱼缸的玻璃上,发出尖厉的鸣叫,一转身疾速飞开,嗖的一声,小小的银色身形如利箭一般竟然穿墙而过。

花枝街老宅子里,报君知正站在合欢树下,突然,一只银蝉自空中跌落在鱼池边,报君知微惊,走过去将银蝉捡起,只见蝉的腹部裂开,一只翅膀也已折断,报君知将它拿在手里,手中光芒骤起,银蝉腹部的伤痕缓缓复原,折断的翅膀也重新衔接,只是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银蝉挣扎着鼓动翅膀,自它的腹部,传出了方才郁自诫与米仓的对话,报君知静静听完,神情凝重了起来。

银蝉报信是报君知这个门派里很古老的一种符术,这些银蝉已经有数百年的道行,本身灵气充沛,而且每只银蝉都被报君知加持过,世间物根本损毁不了它们,但是这只银蝉竟被打得肚腹破裂,羽翅伤残,可见遇到的并非一般人物。

报君知将虚弱的银蝉放回合欢树,树上的银蝉皆在周围缠绕飞舞,哀哀低鸣,久久不散。

一个小时之后,一身黑衣的报君知出现在了郁自诫的水族店门口。他推开门气定神闲地走进去,只见空无一人的店里只有一个瘦削的男人在喂鱼,看见报君知进来,郁自诫微微点点头,却并没有过来招呼。

报君知四下环视着,忽然,被什么吸引了,他径直穿过水族箱林立的狭窄通道,来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大水族箱前面,那里面种植着茂盛的水草,一只手掌大的蓝魔鬼鱼正独自在缸中游曵。

报君知刚一靠近,这条鱼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迅速退到水草之中,将自己的身体隐藏起来。在水草的间隙里一双完全有异于同类的鱼眼,不安地来回转动着,报君知审视片刻,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转而观看旁边的鱼缸。

水草中的鱼似乎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游出水草,有些好奇地看着报君知的侧影,谁知此时报君知猛地将头转过来,双目对视的瞬间,蓝魔鬼鱼忽然浑身战栗满眼惊恐……

此时,郁自诫悄无声息地走到报君知的背后,“这位先生,你想买什么鱼?”

报君知望着眼前的蓝魔鬼道:“就是这一条吧。”

郁自诫挑挑眉毛微笑道:“抱歉,这条鱼是不卖的,因为它是一条闯缸鱼,过一会儿我就要将它连同这个水族箱一起送到客户的家里去了。”

报君知淡淡地道:“若我想带走它,你拦得住我吗?”

郁自诫收起笑容,默默审视着报君知,身材颀长,双目炯炯,容颜俊秀无匹,但终究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男人,他放下心重新微笑,“那你试试看。”

突然间,报君知抬起头,大团极为纯净柔和的加持光突然笼罩在他的全身,与此同时强大的气场如同滔天巨浪一般猛地将郁自诫冲翻在地,旁边鱼缸里的蓝魔鬼也受到了气浪的冲击,忽然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跃出水面掉在地上,报君知右手虚空一指,一张符图直飞出去,贴在蓝魔鬼鱼身上,那鱼忽然停止跳跃,翻身落在地上便脱离了鱼的形状,随着身体一下下的抽搐,不一会儿一点点变大,随后显现出人的样子来。

“你是个风水师。”郁自诫见此情景骇然道。

报君知冷冷地看着郁自诫扬起右手,“让我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此时,米仓刚好恢复原状,他浑身湿漉漉地突然跳起来拦在郁自诫身前,冲着报君知愤怒地大叫道:“你别碰他。”

报君知有些意外,他低头望着米仓道:“他在你身上施了易形法术,让你变成一条鱼,要拿你去做有悖人世间常理的事情,你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有多么危险吗?”

米仓满脸戒备地倒退着,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郁自诫冷冷地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是我自愿的,不要你多管闲事,”他激动地叫,“你敢碰他,我就和你拼命。”

报君知气极反笑,“要和我拼命?”他站定,对着米仓招了招手,“那你赶紧的。”

米仓咬牙正待上前,郁自诫一把将他拉住,低声道:“不要,他是为你好。”

报君知收起笑容对郁自诫道:“我管的事从来有头有尾,今儿你是自己收尾还是我来收?”

郁自诫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一件两难之事,但忽然间面露狠色,一道墨蓝色的胶状绳索忽然自他怀中弹出向着报君知缠绕过去,那绳索的一端带着盏蓝幽幽的小灯,充满了海水的腥气,转瞬间将报君知紧紧捆绑住,而那小灯就悬在报君知的脸旁忽明忽暗。

报君知望着小灯面露惊异,“拟饵索!”他忽然轻笑,“那你的家,离这里还真够远的!”

郁自诫见捆住了对方,松了口气低声道:“抱歉,我不会伤害……”

他话未说完,只见报君知将身微微一抖,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寸寸断裂,落在他脚边化为一滩海水,与此同时郁自诫如同受了重创般后退几步,神情痛苦地跌在地上。

“吃饭的家伙都没了,你还执拗吗?”报君知斜睨着地上的郁自诫道。

报君知正待再出手,米仓见情势危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他看见旁边鱼缸木架上有把戳冰用的钢锥,飞快地一把抓起,用锥尖顶在自己的胸前,急得声音都在颤抖,“求求你,别动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一切都是我自愿做的,如果你抓了他,我们之间的交易就作废,那我妈的医药费没人出了,我没钱给她做透析,她就熬不到找着合适肾源的那天,我妈太可怜了,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郁自诫在地上重重地喘息着,挣扎道:“我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做,我保证,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为什么非要留下?”报君知冷言。

“为了……”郁自诫垂下头,“一个女人。”

三人在安静幽暗的鱼店里对峙着,过了一会儿,报君知转而望着米仓道:“好自为之吧。”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报君知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米仓虚脱了一般倒在地上,郁自诫连忙跑去拿了件浴袍披在他的身上。米仓身体微微颤栗地看着他,“刚才,那个风水师说要看看你本来的样子,你本来是什么样子?”郁自诫低着头,神情颇为纠结,又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

米仓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骗我,要是单为试水,在你店里试就可以了,何必那么麻烦地把我放到顾客家一个月?你把我变作闯缸鱼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么简单,”他似乎完全忽略了眼前这些奇异事情带给他的恐惧,“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

两人沉默了良久,米仓带着极为厌恶的神情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条鱼。”郁自诫忽然轻声回答,声音虽轻却很清晰。

“一条鱼?”米仓愣怔地机械式重复着。

郁自诫将米仓扶起来,神情坦然地道:“救了我,就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向朋友隐瞒,我爱上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也爱我,所以我易形来到这里,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我只是想陪着我的女人一直到老到死,然后再回到我的世界中去。”

米仓不解地看着他,“那你让我做闯缸鱼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来自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而你们的世界里充斥着各种有害的气息,我的身体无法适应,”郁自诫苦笑地指着自己的颈部,“你的眼睛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了,你看见了什么?黑气是吗?”

米仓顺着郁自诫的手指果然看见一团黑气缠绕在他的颈部,郁自诫神情黯然地道:“你们人类身上的暖生气可以保护你们不受伤害,所以暖生气越足的人身体越强壮,而我生活在深海,那里不需要暖生气,你们世界中这些有害的气息让我的呼吸系统受了很严重的伤害,一天中的大半时间我都呼吸困难。”

“你想让我去做什么?”米仓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郁自诫道:“我会教你一些吐纳之术,让你作为闯缸鱼随着水族箱进入到购买者的家里,每个人在呼吸的时候都会释放出一点暖生气,你来收集它们,一个月之后我假称试水成功,再将你带回店里,由你将暖生气吐给我,这样周而复始,我就可以继续在这里活下去。”

米仓恍然大悟,他点点头,脸上戒备的神情消除了些,忽然间想起什么他又问道:“那些购买了水族箱的人会受害吗?少了暖生气他们会不会生病?”

“绝对不会,我不会做害人的事情,”郁自诫斩钉截铁地道,“我让你吸取的只是他们呼出体外的飘荡在房间中的气,如同排出体外的废气一样,那些暖生气离开人体不久之后也会消散,绝对不会对身体产生任何的影响。”

米仓此时似乎完全放下心来,痛快地道:“既然如此,你干脆吸我的暖生气好了,何必这么费事。”

郁自诫笑笑,“没有办法,就像你母亲的肾源一样,我也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气泽才行,否则于事无补,一会儿我要将你送去的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就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人。”

米仓在那个晚上和郁自诫达成了共识,郁自诫详细地将吐纳之法教授给米仓,第二天一早重新化为蓝魔鬼鱼的米仓便随同鱼缸被送到了一户姓鲁的人家。

一转眼,米仓来到这户人家已经过了二十九天,再过一天,郁自诫就会将他从这里接回鱼店。这些日子他按着郁自诫所教的方法,已经将每日弥漫在屋子里的暖生气一点点吸到腹部,那些热烘烘的气在他的腹部渐渐凝结成了透明的弹球大小的球,米仓经常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将那珠子吐出来看着玩儿。

这户人家住着一对夫妇和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孩子名叫鲁鲁,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并未上学,由母亲在家亲自照管,鲁鲁喜欢米仓,每天的大半时间里都把自己的脸贴在鱼缸的玻璃上同米仓喋喋不休地说话。

当鲁鲁圆胖的脸贴在鱼缸上的时候,米仓从水族箱里看,孩子的鼻子就挤成了可笑的猪鼻子,他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米仓笑,每每此时,米仓的心就觉得很温暖,自从母亲生病,米仓无论到哪里借钱看见的都是带着厌恶的脸,只有这个孩子对他笑得如此真诚,鲁鲁的笑容甚至让米仓忘记了一会儿自己艰难而可怜的人生。

他忍不住游过去将身子贴在孩子脸前面的玻璃上,鲁鲁有些惊讶地闪开,然后马上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在水族箱前兴奋地转圈,但是很快,剧烈的咳嗽引发的气喘就令他面露痛苦地瘫到了地上。

米仓吓了一跳,隔着玻璃费劲儿地向下看着他,孩子的脸涨得通红,使劲儿地大口喘着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看着他小小的身子渐渐地委顿下去,米仓焦急地用身子一下下撞着鱼缸,直到鲁太太发觉有异状从阳台跑过来,米仓看见她手忙脚乱地将儿子抱上沙发,跑出去找到那个小喷雾瓶又跑回来,对着鲁鲁的嘴连续地喷着,过了一会儿,孩子那令他力竭的喘息终于平复了下来,一直慌乱游动的米仓在鱼缸里安静了下来,他沉到缸底的沙粒里悄悄松了口气。

到了晚上,没什么精神的鲁鲁很早就睡了,客厅里剩下他的父母忧心忡忡地相对而坐,米仓听见鲁先生叹息地道:“这个病最可恨的就是除不了根,看来鲁鲁这辈子都得随身带着喷雾。”

鲁太太眼睛发红地道:“他长大后很多工作都做不了,每次听见他说长大后要做个运动员,我心里就特别的难过。”

鲁先生摇摇头,“你还去想这些,他做什么都不重要,问题是,能不能平安到老都还是个未知。”

米仓听完,难过地倒退着将身子藏在了水草里,他不想听,也不想看这些,可是此时他连塞上耳朵闭上眼睛都做不到,鲁先生的头顶悬浮着一团暖生气,但是米仓一点也不想去吸,那种熟悉的无奈感令他很想大哭一场。

第二天一早,米仓看见恢复如常的鲁鲁将小胖脸贴在鱼缸上,马上欢快地在水里转了个圈,之后赶紧游过去,这次他清晰地看见鲁鲁的喉部也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同郁自诫的差不多,不过很小颜色也浅得多,鲁鲁在鱼缸旁边,嘀嘀咕咕地和米仓说着告别的话,神情很忧伤,小胖手放在鱼缸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着。

米仓知道,离郁自诫来接他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了,他心里闪出个念头,这念头一生出来,就不可抑制般使劲撞击着米仓的心。

这种强烈的感觉,令米仓迅速下了决心,他趁着鲁鲁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间跃出水面,鲁鲁吓了一跳望着跃起的米仓张大了嘴,米仓不失时机地将腹中的暖生珠吐向了他,那颗晶亮如水滴般的珠子刚好飘到鲁鲁的嘴里消失不见。

鲁鲁吓了一跳,顿时被米仓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他兴奋地使劲绕着鱼缸跑,嘴里叫着:“妈妈,小鱼刚才跳水了,妈妈快来看啊。它一跳那么高,还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圈。”

鲁太太听见喊叫声,吓得大惊失色,慌忙从卧室跑出来一把将鲁鲁抓住急道:“儿子,你不能跑,你一跑就会发病的。”鲁鲁甩开母亲的手继续兴奋地围着鱼缸跑,鲁太太惊慌失措地一路追赶,追着追着,鲁太太突然间站住,她惊讶地看着奔跑中的儿子,呼吸有力、面色红润、不喘不咳。

而此时,米仓也清楚地看见鲁鲁颈部的黑气已经没有了,他开心地追逐着鲁鲁的身影在鱼缸中游动着,他觉得自己已经长久的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很快,郁自诫如约而至,一个月不见,米仓发现郁自诫已经憔悴消瘦得几乎脱相,郁自诫一边咳喘着一边将米仓小心地装在随身带的迷你水族箱里,接着就匆忙地告辞了。

郁自诫回到水族店,迫不及待地将米仓恢复成人形,向他讨要暖生珠,米仓有些抱歉地向郁自诫诉说了自己将暖生珠送给鲁鲁的经过,并反复强调这颗珠子对那孩子的重要。郁自诫听完后退一步,忽然间面如死灰。米仓面露抱歉,快速地说:“让你受苦了,你再找一家人,我马上帮你再去收集暖生气。”

郁自诫愣怔了好一会儿,忽然面露惨笑,“这就是命吧,”他重重地叹息着,“忘了告诉你,我没有时间了,我的身体能撑到你回来,已经很不容易。”

小店里的灯又开始闪烁,郁自诫的身体轮廊忽然开始模糊,他的手臂上的皮肉裂开,赫然生出一排褐色的细密鱼鳍,他费力地喘息着摔倒,下半身变成了腹面灰白色、背部深褐色的巨大鱼尾。他的头和全身皮肤都生出许多皮质的突起,两个巨大的背鳍缓缓从皮肤中耸立了出来。那些鳞片缓缓向上蔓延,郁自诫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道:“米仓……如果有个女人来找我……告诉她……我离开了……你把我烧了……一定不要让她看见我的尸体……她会害怕……”

米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吓呆了,他又惊又怕地跪在地上,自责与恐惧一起挤压着他,他控制不住地大声叫着:“郁自诫你别变了,天啊!我要怎么做?怎么做能帮你?”

小店里一片混乱,所有水族箱里的鱼都开始不安地躁动,突然,一个声音斥道:“向来就是这些情种爱惹麻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米仓与郁自诫同时抬头,只见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正是那天出现的年轻风水师。

报君知抱着手站在两人面前,望着地上半人半鱼的郁自诫一脸的嫌弃。

鳞片已经蔓延到了郁自诫的胸部,郁自诫的脸因为窒息而变得狰狞,他的喉部发出“咔咔”的声音,头部开始变形,嘴里獠牙显现。报君知轻叹一声,上前俯下身将手挡在鳞片之上,蔓延着的鳞片刚一碰到报君知的手指立即停止,并迅速逆向褪去,随着鳞片的褪去,郁自诫的身体又恢复了人的样子,双臂的鱼鳍缩回肉中消失不见。

报君知仔细查看着郁自诫颈部的黑气,右手忽然扬起轻轻搅动,他身上明亮的加持光立刻有一大团被缠绕在手指上,他将缠绕着的加持光放在郁自诫的头顶,轻轻一拍,那些光瞬间散开,在郁自诫的身体四周形成一个完整的光圈。

郁自诫闷哼一声,喉间黑气顷刻间消散无踪,他睁开眼睛,有些诧异地抚摸着自己的颈部,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服畅快,原本随时出现的窒息感没有了,他使劲儿吸了几口空气,毫无阻隔,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米仓被这突然的转变弄得不知所措,愣愣地望着俊美的男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报君知走到门口回身望着郁自诫冷冷地道:“我只帮你这一次,接下来的几十年你与普通人无异,你的爱人去世之后,马上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如果再在人世间流连,就会再显出原形,你知道那样的后果。”

郁自诫抚着自己的脖子,激动得浑身战栗,半跪在地上,不住声地道谢。

不久之后,有个容颜清秀的女人来到店里,郁自诫兴高采烈地简单收拾了行李与女人离开了,在离开之前他将水族店和足够米仓母亲治病的钱都交给米仓。

米仓知道他已经用不到这些东西,所以并未推却,他向医院补交了全部费用,而两个月之后他的母亲得到合适的肾源,顺利做了手术,并度过了排异期。

米仓将里间屋扩大,与母亲一起住在了店里,他非常喜爱这间小店,每天除了照顾母亲之外就是在店里打点,事事亲历亲为,没有一点懈怠。

一天,米仓正在给新鱼缸试水,忽然一对夫妇拉着个小男孩儿走进店来,男孩儿径直走到米仓的面前,用略带委屈的声音说:“叔叔,我们家的鱼缸是在你这里买的,你能把原来缸里的那条蓝魔鬼鱼卖给我吗?”米仓一低头,看见了鲁鲁那张胖嘟嘟的小脸,孩子皱着眉很苦恼地说:“没有一条蓝魔鬼鱼能像它一样,都不像它那样会……”

“我知道,”米仓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蹲下身来,对着孩子眨眨眼睛道,“不像它那样会原地转圈,会静静地听你说话,还会突然间跃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