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菩萨
老城区东边的闹市里有一条步行街,路北最深的鱼化胡同尽头有间名为“旧日时光”的咖啡店,虽然招牌不显眼,位置又隐匿在胡同深处,可生意一直不错,宾客们常来常往,门庭并不冷清。
咖啡店装潢得像个老旧的火车站,屋顶上有个巨大的蒸汽机车烟筒,每到日落时分会有清脆的汽笛声响起,烟筒也会冒出蒸汽。
店的门前还有块不小的空地,四周用一排茂盛的金镶玉竹围着,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套黑色伞桌,每个桌子的旁边都有一架投币式的立式旧唱机,只要投掷一枚一元的硬币,就会随机放出一首音色低沉的老歌,天儿好的时候,这里的伞桌下总是坐满了人。
“旧日时光”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不管是谁,只要踏入院中,立时便会心意沉静,情绪平和,仿佛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而那些脑海中已经被淡忘的美好记忆,会缓缓地一帧帧接连浮现,在这里停留得越久,遥远的记忆越清晰。
所以来的客人大多会恋恋不舍地消磨一整天的时间,不觉得过足了瘾不肯离开,日子久了,老客人们都对“旧日时光”奇妙之处津津乐道,捎带着对这里的老板也起了好奇心。
但是说来也怪,这位老板竟是从未有人见过,后来渐渐地有个传言,说这里的老板原来是堪舆街的一名风水师,因为数年前做事误伤了人命,所以被夺了戒牒,在此地归隐。
此时是下午,院子的东南角一架唱机旁边的伞椅上,坐下来一个相貌异常俊美的男人,他身材颀长、皮肤白皙如细瓷,一双眼睛闪亮似星,炯炯有神,男人穿了件月牙白亚麻修身衬衫,式样很复古,却配着条黑色直筒破洞牛仔裤,这样的搭配原本十分冲撞,但穿在他的身上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受看。
男人旁若无人地仰着头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这午后和煦的阳光。旁边的侍应看见他,着急忙慌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小跑着过来躬身道:“报先生,还是加双份巧克力糖浆的摩卡?”神情竟极为恭敬。
男人有点慵懒地指指旁边的唱机,轻声说:“老样子吧,没零钱了,帮我投个币。”
侍应殷勤地连连点头,在身上摸索起来,少顷,低声赔笑道:“您稍等,我去柜上拿。”
恰在此时,桌子下边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侍应吃了一惊,低头看去,见桌下趴卧着一只很漂亮的虎斑猫,正将脚爪轻轻放在男人的鞋边。
侍应一见忽然笑道:“啊!看这儿,”他弯下腰,自男人的鞋面上捡起一枚一元硬币道,“哈,还是小猫先看见的,它倒好似听得懂人话。”侍应随手将硬币投进唱机,便笑着离开。
年轻男人低头向桌下看去,那虎斑猫安静地蹲在他的脚边,仰头张望,眸子里流露出不一般的光芒,此时唱机里已经播放出缠绵忧伤的老歌,年轻男人重新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低声:“你胆子倒不小,大白天儿就敢阴阳两界走。”
虎斑猫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口说人语:“报君知先生,我有事情求您。”竟然是一把娇柔的少女嗓音。
报君知并不看它,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虎斑猫歪着头,猫爪轻抬,“您这样大名鼎鼎,神技通天,我想不知道都难。”
“是吗?”报君知望着它,“你很是会聊天。”
“求您帮我,我要找一个人,”虎斑猫重复道,“他叫做泥菩萨。”
“我这样大名鼎鼎,神技通天,”报君知学着虎斑猫的口吻淡淡道,“可不会随便管闲事,堪舆街里有的是能干这事儿的,你再去转转吧。”
“我不能去堪舆街,我的事,如今只有您能管。”虎斑猫定定地望着报君知。
过了好一会儿,虎斑猫见其不置可否,不觉慌急起来,圆圆的眼睛转了转,忽然沉声道:“报先生忘记了,你刚刚已经收了我的酬金,那侍应取走的硬币,是我放在你鞋上的,你不会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吧?”
报君知轻笑一声,似乎是听见了十分有趣的事情,他看着虎斑猫,“知道曾经设计过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虎斑猫愣了一下,眼神稍有躲闪,然而马上又迎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行侠仗义千金一诺的人,只要收了酬金,天大的事情也会一管到底。”
报君知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去堪舆街?”
虎斑猫听见这一问,突然激动起来,将前爪跪在地上,眼中流下泪来,“求您帮帮我,若不是太过冤屈,我也不会不顾魂飞魄散无法转世的风险跑来冒犯您,我伸冤不成都是因为堪舆街里有个风水师从中作梗,他的手段高强,如果您不出手帮我,我就只能做个在尘世中流连不去的冤魂。”说到最后虎斑猫已经泣不成声。
小猫哭了一会儿,看见报君知依旧不为所动,忍不住叹了口气,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悲愤地道:“原来传闻都是假的,先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良知的,所以才费劲去找地精灯,吃了前来见你,没想到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为了钱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肯干。”
报君知此时抬头,叹息道:“我这里等着你告诉我事情的本末,你不说也就罢了,骂我做什么?”虎斑猫愣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毛茸茸的身子微微颤抖。
报君知微微一笑,“如你所说,我已经收下了酬金。”
虎斑猫一时间悲喜交加,忍不住又开始啜泣起来。
报君知皱着眉,干脆附身将其抱到桌子上道:“别哭了。时间紧迫,你吃的地精灯数量不够,效用只能维持三天,现在你跟我说说,这泥菩萨到底是何许人?”
虎斑猫抽泣着蹲坐在桌子上,眼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在人世间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是泥菩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不少途经此处的客人都惊讶地发现,院子角落里的某张伞椅下,一个年轻男人正神情严肃地在和一只小猫聊天。
市中心二环边有一座纯钢制结构大厦,所有房间的落地窗都被做成复杂的多棱形状,每到夜幕降临这座大厦就变得极为醒目,因为整个楼体被不断变换的彩光包围,那些落地窗因为折射面多,在夜色里如同无数颗硕大的钻石,耀眼夺目、引人驻足。
这座城市里大约没有哪个商人不想在这座大厦里拥有一间办公室的,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对那高昂的租金望而生畏。
大厦25层最好的位置开着一家专做进出口贸易的公司,老板姓陈名覆,三十多岁,为人十分高调傲慢,吃穿用度极为奢侈。
此时陈覆坐在落地窗前的意大利压花皮沙发上,小口喝着香槟满面愁容。他对面坐着堪舆街的一名风水师,名唤归春和。
陈覆叹息一声,“我这几天特别不踏实,接连几个晚上做恶梦,老是梦见半年前的那个场面,这么样的心绪难宁,会不会那女鬼又有什么举动?”
归春和的面前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大盘小碟各色菜肴,他正将一大块鹅肝鱼子酱塞进嘴里,脸上还带些陶醉的神情,听见陈覆的话,连忙使劲嚼嚼咽下道:“不必担心,我对她留在你车上的血迹施了符术,那小女娃如今已成孤魂野鬼,元神会日渐虚弱,再过阵子,单是月阴日华之力便会将她磨灭无痕。”
“再者,”他抓起桌子上的餐巾擦擦手和嘴,站起身从陈覆旁边的胡桃木书架上取过一个苹果大小的玻璃盏,只见里面烟雾缭绕一片混沌,“为保万无一失,我还下了这样的稀罕氤氲符灰,那小女鬼若想循迹而来,眼前看见的也只会是一片模糊不清。”
陈覆依然是一脸忐忑道:“大师,稀罕不稀罕的,我也不大清楚,小女鬼先放在一边,我也是总担心,万一你们堪舆街有人知道此事,将你的符灰给破除了,那可怎么好。”
归春和大笑,“陈总实在多虑了,不是我夸口,家师教我的时候就说过,这道氤氲符灰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只能施放无法破解。首先,这是我师门自传的符图术,根本很少有同行知道,另外,其所用的符胆是长翼赤髯蛾的两片尾翅,且要一窝同生的一雌一雄,那髯蛾生在极深的地穴中特别难寻,再加上要同时得到一窝的,更是难上加难,若不是你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情,我还真舍不得把这压箱底儿的宝贝拿出来用。”
陈覆听完似乎稍稍放心了,面上露出些许笑容,“这么说,连你师父也破除不了?”
归春和大力点头,“的确如此,家师曾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破除这道氤氲,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人根本无处可寻。”
陈覆刚将悬着的心放下,听此一说又紧张起来,“是什么人?”
归春和皱眉道:“是个年轻人,名唤报君知,不久前,家师六十寿辰,这报君知前去贺寿,当时受邀的人都是堪舆街的头面人物,家师却全无顾忌,当即就把首席让给他坐了。我记得那次,这小子还拍着家师的肩膀唤他小五,家师在师兄弟中行第五,我看那小子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所以十分惊异,但是家师却既恭敬又惶恐,连连点头称是。”
“不瞒陈总说,我是带艺投师的,并未自小住在堪舆街,满打满算进师门也不过两年,所以对师门中的这些人物并不尽知,但后来我看着实在奇怪,就去问了跟着师父最久的一位师兄,这才知道,这小子竟然也是紫微堂的弟子,虽看着年纪轻轻但是却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纪,反正他的辈分极高,还有些非同寻常的经历,后来我一再追问,师兄却三缄其口,不再透露半分了。”
陈覆完全被吸引住,大感兴趣地问:“年纪轻轻的能有些什么不寻常的经历?”
归春和抿抿嘴,“也是后来我四处打听到的,都是些耸人听闻的事情,您若感兴趣,我以后讲给您听。不过这小子的确是我们风水行中的传奇,天赋异禀,奇遇无数,不知通晓多少人所不知的法术。但是他从不随便出手,除非,你能让他收下你的酬金。这人做事总是出人意表,又居无定所,行踪飘忽,只有他找人,却没有人能找到他的。”
陈覆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与归春和相视一笑,两人一起坐在桌前,开始推杯换盏。那归春和是个趋炎附势之人,这次冒着受惩处的危险去帮陈覆,便是想将其当个靠山,心中已经有了攀附之意。
此时借着酒力,便将自己最近所做的得意之事一一道来。陈覆听了之前那番话,放下心中大石,对归春和频频出言相捧,二人越说越高兴,谁也没有看见玻璃盏中的氤氲之气在一瞬间开始渐渐发散。
几分钟之后,那玻璃盏的雾气尽皆散去,变得通透清晰,一条血红的车轮印记突然显现在胶泥之上。归春和说得正在高兴,无意间回头望见这番情景,口中的酒一下子喷出来,他大惊失色地扑过去仔细查看,口里不住声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怎么可能,难道那小女鬼真的找到他了?”
正在此时,就听门口传来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是啊,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
屋中两人面面相觑,归春和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
清晰有力的脚步声到了门口,然后砰的一声,锁好的门被强大的外力冲撞开来。一个双目炯炯、面目俊秀的男人站在门口,淡然地看着他们。
归春和刚一看见那男人的脸,立时目瞪口呆,连话也说不出来。
报君知看着他,忽然间面沉似水,“你,是小五的弟子。”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把归春和吓得微微发抖,脸上汗水滴滴滑落,陈覆不明就里还要上来质问,被报君知一把推开,他正要发作,转脸看见归春和满脸的惶恐,脑中猛地想起方才两人议论的那个人,心中一紧,惊得将手掩在口上。
报君知进屋,旁若无人地坐在一把皮椅上转了一圈,抬手指着归春和道:“给我背遍诫规听。”那归春和已经四十开外,面对年轻的报君知却不敢不依,马上低声背道:“一图谋不轨者不助;二重财轻义者不助;三奸淫掳掠者不助;四伤人害命者不助……”
报君知望着他厉声道:“既然你都记着呢,那就不算是小五有失管教了。”
归春和抬头碰上他的眼神,只觉双目如电令人不敢直视,一时心中大骇,禁不住口吃起来,“师父平日教导十分严格,我……出师以来,私自违背行规,他全不知情。我……即刻回堪舆街师父处领受责罚。”说着用眼角瞥着报君知,脚下如履薄冰地慢慢向门边溜去,样子犹如小小孩童,畏畏缩缩,竟全没了刚才的气派。
报君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躬身经过自己身边,忽然间出手如风地在他的额头上拍了一下,这一下看似不甚用力,但是归春和却疼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抬头时面露惊惧,额上显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报君知看着他虽神情淡然,眉宇间却不怒自威,“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不适合开天眼通,回紫微堂自己向你师父陈述所作所为,再去五岳七星堂领罚,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归春和听完脸上一阵抽搐,当下不敢争辩,手捂额头狼狈地爬起来夺门而逃。
“大师,大……”陈覆急忙追在门口,可是外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他也能叫大师?你见过什么啊你?”报君知看着陈覆轻笑道:“我喜欢直来直去的讲话,你叫泥菩萨?”
“什么泥菩萨?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陈覆面现茫然,转而愤慨地大声道,“这是我的私人地方,你闯进来打伤了我请来的客人,还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想干什么?”
“莫名其妙嘛?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报君知回手指着老板台上那玻璃罩中的车轮印记,冷笑着问道。
陈覆略显尴尬,一时张口结舌。
报君知看见屋中有架投影机,当下站起身,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把拉住了陈覆的手按在投影机上。陈覆大惊道:“你……想怎么样?”
报君知挑了挑眉毛道:“带你玩儿个有意思的,看看半年前的那一夜,你做了些什么。”
陈覆大惊失色,拼力挣扎,却觉得报君知的手犹如钢钳,自己竟难以挣脱半分,他惊怒交加却浑身酸软,毫无办法。
便在此时,没有插电源的投影机突然间自己转动起来,影像清晰地投射在对面的幕布上面。首先是一些混乱的快速移动的人影与建筑物,嘈杂的沙沙声,然后画面突然定格在一家酒店门前,满脸通红脚步踉跄的陈覆走出大堂来到一辆黑色越野车的旁边,费力地将钥匙插进孔中,随后车子轰然驶出停车场。
画面一阵凌乱之后又恢复清晰,只见一个十七八岁学生模样的少女站在十字路口,少女面容清秀,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不时地低头看着怀里的蛋糕盒子。待等到人行道亮起绿灯,少女走上斑马线。突然,夜色中飞驰出一辆速度极快的黑色越野车,完全没有刹车的迹象笔直地撞向毫无防备的少女,那一刻的场面令人屏息,耀眼的车灯下,女孩下意识地举起单薄的手臂抵挡……
随着一声巨响,女孩儿像一片树叶般被撞得飞了起来,落在十几米开外的马路中央,车在刺耳的刹车片摩擦声中骤然停下,随后是可怕的寂静。过了一会儿,惊魂未定的陈覆从车上跳下来向着女孩儿的方向跑去。
少女仰面躺在地上,脸色苍白,血正从她的嘴里不停地涌出来,看见有人走过来,她努力地伸出手,“送我去医院……”少女的眼中充满恳求,“救救我。”
陈覆躬身低头愣怔地站着,他望着那双在自己面前摇晃着的沾满鲜血的手臂,却始终一动不动如同塑像。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突然惊醒,小心地四下看了看,又跑到路口看看有无摄像头,先是捡起被压扁了蛋糕盒子,随后又迅速抱起重伤的少女,匆匆跑回自己的车旁,开车门连同少女与蛋糕一齐放在车后座上。
越野车原地掉头,在浓重的夜色中开足马力绝尘而去。
画面又是一阵跳动之后,黑色越野车停在了一个偏僻郊外,陈覆将少女从车上抱下来,艰难地向着齐腰深的荒草丛中走去,少女此时神智还算清醒,挣扎着望向四周,见一片荒凉,毫无人烟,她立时明白将要发生些什么,脸上露出强烈的恐惧,忽然哭泣起来。
“不,不要,求求你,”少女用力地挣扎着,眼中泪水滴滴滑落,“我不要你负责。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我刚刚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我家里还有个没人照顾的老奶奶……”少女在此时忍不住痛哭失声,“不要……求求你……今天我刚满十八岁……”
“不要我负责?我信不过你,对不起了,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陈覆听着少女撕心裂肺的哭诉,却始终面无表情地抱着她向着草丛的深处走去。
此时,少女已经因为极其激动而昏了过去,失去知觉前,她只听见了陈覆的前半句话,“对不起,我是泥菩萨……”
陈覆无比震惊地盯着屏幕,良久之后,他恼羞成怒地甩脱了报君知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将投影机抱起来大力摔在地上。
报君知看着他露出鄙夷之色,“原来如此,当年你酒后驾车,撞伤一个女孩子,不但不及时施救,为了逃脱罪责反而将伤者拉到荒郊野地弃之不顾,以至于这女孩儿无人发现,失血身亡。之后,你心中忐忑害怕冤魂缠身,找风水师用符灰将车轮印盖住,令冤魂无法追踪而来。”
陈覆神情木然地走回老板台边,在抽屉里拿出根古巴雪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是又怎么样?所有的物证人证都已经消失无踪,我还有什么可怕?你区区一个风水师能把我怎么样?说出来谁会相信你?就你这种像变魔术一样的证据,法庭也不会取信的。”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我知道你有些名气会些稀奇古怪的法术,但我也知道,你们堪舆街的风水师若是借用法术伤害普通人,是头等大忌。”此时,他得意地笑着,忽然伸手按下唤人铃,片刻之后门口跑进来五六个身材高大的保安,个个手持电棍,虎视眈眈地望着报君知。
陈覆傲慢地看着他,“知道吗?这小丫头家里很穷,如今只剩下个吃着低保不识字的奶奶,能用得起你这顶级的风水师吗?为这样的苦主出头,岂非太过得不偿失?我看你是年纪太轻被她们骗了,日后再找主顾,你得找我这样的才行。”
报君知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此时冷冷地说:“你这个人倒是老谋深算,为人处处设防、铁石心肠,你既然知道女孩儿的奶奶靠低保过活,居然也没有出钱帮忙,可见毫无悔过之心。”
陈覆轻笑,“年轻人你应当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报君知看着他片刻,脸上忽然露出笑容道:“其实你说得倒也在理,为这种难以自保的主顾出头,确实是费力失益。如果……”他口气忽然和缓,脸上露出笑容,接着话锋一转道,“我若是为你效力,你肯出多少钱?”
陈覆听完大出意料之外,这一下异峰突起,他面露惊喜地愣了下,马上换了一副面孔道:“真的吗?如果大师您真肯为我出力,我随您开价。”说着似乎怕报君知反悔,连忙掏出支票簿撕下一张支票,直接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报君知说:“连归大师那样的,我都掏了六位数,您这样的人物,我更是绝不会还价的,什么时候您愿意帮忙,就请自己填上数目,我立时兑现。”
报君知伸手接过看了看,语气轻松地道:“陈总出手果然大方,这样子倒教我不好意思了,那么,除了不再过问此事之外,你还想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陈覆一听更加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脾气古怪难交往的风水师竟如此好说话,不但一句话就了了自己的心头大患,居然真的肯帮自己做事。他心中大乐,看来这世上根本没有超脱到不爱财的人,他笑嘻嘻地挥手遣走众保安,关上门,上前扒着报君知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轻声道:“我并不贪心,就想让大师再给我二十年的青春光阴,这二十年中,我始终能保持现在的身体样貌……”
报君知闪身躲开陈覆的手臂,含笑不语,将那张支票认真收好道:“这并非难事,不过,我们讲究个天时地利,现在你的机缘未到,我不便施用术法,你且放心等着,机缘一到,我自然会来找你的。”
陈覆喜得眉开眼笑,口里乱七八糟活菩萨、活神仙地乱念叨着,一直恭恭敬敬将报君知送出门去。
次日,陈覆因为心中再无挂碍,兼之提心吊胆地过了半年深居简出的日子,早已觉得苦不堪言,此番头顶悬着的大石忽然消失,他好比那漏网归海的鱼儿,按耐不住地急急联络一众酒友,在公司旁的酒楼里大摆筵席。
席间众人纷纷敬酒,陈覆心情大好,仗着自己酒量过人,竟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这顿大酒从中午一直喝到了晚上,众人将两箱高度白酒都喝得见底之时,陈覆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部剧烈疼痛起来,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倒扑在地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叫了救护车,将陈覆送到了本市最好的一家医院,又邀约了最好的医生为他诊治,陈覆在送到医院后就苏醒过来,只是全身瘫痪毫无知觉。
医院安排了一套检查下来,加强核磁与彩色B超脑电图一样不缺地做了个遍,医生确诊陈覆之前是因为饮酒过量导致的中风昏迷,但并不很严重,而目前的全身瘫痪的症状,只要经过及时的救治,以及后续的康复治疗,很快就会完全恢复健康,并且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陈覆的友人与家人听完医生的话,都放下心来,因为当晚医院不许陪床,大家守候安慰了一会儿便纷纷离开。而陈覆听医生讲完自己的病情进展,也如释重负,躺在床上借着酒劲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深夜,陈覆突然自香沉的睡梦中惊醒,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借着床头灯昏暗的光芒,模模糊糊望见自己床头站着个人,他有些吃惊地定睛看去,竟是那个神秘的风水师,报君知。
报君知将双手抱在胸前,原本一脸悠闲地望着他,此时见他醒来,面露微笑地上前道:“陈总,恭喜恭喜!今日,你的机缘已到,你的钱,我收下了。如你所愿,我会为你将眼前样貌身体保留二十年,这二十年中,我保证你的身体绝不会不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拍拍陈覆僵直的胳膊大腿一脸诚恳地道,“放心吧!凡是现在不能动的地方,这二十年里也必定继续无知无觉。”
陈覆听完又惊又怕,怒火攻心差点昏厥过去,他全身包括脸部在内都处于麻痹状态,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但是身体剧烈颤抖,瞳孔急速收缩,一双眼睛眨动不停,血压监测仪显示,他的血压瞬间升高到210。
报君知注视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声音冷若冰凌,“陈覆,天下人并不皆是利字当头,你以为有钱就免得了这场牢狱之苦吗?”他一步步走近陈覆,目光炯炯声音朗朗,“当回头时你不回头,如今落报为前由,我袖中千条开怀策,不为恶人解烦忧。”
病房的楼道里十分安静,值班台里几个护士有的在查看病历,有的在准备注射用具,没人觉察从特需单间病房的门缝里,骤然发出耀眼的蓝光……
第二天主治医生前来查房,只见陈覆脉搏有力,面色红润,病症却依旧没有任何起色,无奈之下又为他做了个全面体检,拿到检查结果之后,主治医生十分讶异地翻看着检验单低声自语:“要是光看这些数据,谁会相信他是个瘫痪病人,脑电波显示他的思维活动正常,全身找不到任何的问题,按说他应该能够恢复所有的机体功能了,可是为什么不行呢?”
躺在床上的陈覆听完,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绝望与难以言喻的惊恐,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泪重重地滴落在枕头上,他心中明白,之后的二十年里自己的灵魂将如同一个囚犯被囚禁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躯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报君知在傍晚来到郊外一所简陋的平房里,将一个小木箱交给里面满头白发的婆婆温声道:“这里面是你孙女留给你的钱,她让我转告你,别再想念她了,她不会再回来了。”说完轻轻在木箱上拍了一下,声音清脆,如同钹音。
那婆婆先是惊讶,然后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眼泪一滴滴滚落,报君知随后出门,门口的台阶上蜷缩着那只虎斑猫,仰头望着他,报君知蹲下身对它轻声道:“事情办完了,今生你尘缘已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虎斑猫点点头,眼神留恋地看了一会儿那个灯光昏暗的小窗口,一团幽幽绿光自猫的头顶一跃而出,当空闪烁几秒之后无影无踪,之后,那虎斑猫突然站起,眼中却再无异样光芒,懒洋洋地躬了躬身子,慢吞吞地跑走了。
报君知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向着大路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听说后来有一个居心不良的邻居扒着门缝看见那位婆婆坐在床头数钱,遂趁婆婆出门买菜,撬锁进屋,找到她放在床头的那个小木箱,打来一看空空如也,他正在愣怔,盒中忽然喷出一股黑烟,全部笼在他的脸上。他大惊失色地逃回家中,发现整张脸变得如同非洲人一般,黑得面目难辨,最惊异的是用什么也清洗不掉,他的脸足足黑够十日,那邻居吓得整日寝食不安,自此连路过也要绕开婆婆门前,再不敢生一点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