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款路漫漫
“怎么这么慢!等了快1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好!”老太太拿着取号条站在华运银行紫金支行的大厅,大声地斥责,“唉!那个小姑娘怎么不叫号了?怎么走了?这后面这么多号等着呢!”
老太太的叫嚷很快引起了等候区其他客户的烦躁不安。
大堂经理立刻上前安抚,“您好,现在已经11点半了,中午柜员要换班吃饭了。”
“业务还没办完呢,吃什么饭!你们这什么服务!后面多少人等着呢!”
“柜员换班只有半个小时,她很快就回来了,我们中午不休息,一定能给您办上。”
“现在立刻马上把我的业务办了!”老太太提着布口袋直接坐到了小姑娘的窗口。
窗口里的小玉刚刚摆上“暂停服务”的牌子,屁股抬起来正准备起身,一股热流滚滚而下,自从9点坐在这里,就再也没动过,生怕卫生巾兜不住滚滚洪流,当场见红。
小玉看着外面的老太太,因为没有开窗口的小喇叭,她听不到老太太在叫嚣什么,但从老太太手舞足蹈的动作和喷出的唾沫星子,她也能猜出来个大概。
求助般地看向会计经理,可惜会计经理是40多岁的糙汉子,完全领悟不到小玉眼神里的求生欲,说道,“那你给她把业务办完再吃饭吧。”
唉。心里一声叹气。小玉不得不收起“暂停营业”的牌子,挤出微笑,像小学生发言一样五指并齐、举手发言,“您好,请坐,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替我闺女取笔钱,卡里的钱都取出来。”
“请您出示身份证,户口本。”
老太太备得挺齐,本人身份证、闺女身份证、户口本全带了,连着银行卡一起递进窗口。
小玉核实了相关信息,查询了卡片状态,“余额一共有9万7千8百元整,请问您是全部取出么?”
“对,都给我取出来。”老太太从兜里摸出一团红布,一层一层打开后,里面是一些零钱,还夹杂着一张白纸,照着白纸,输入了取款密码。
小玉看着老太太慢吞吞的动作心里着急,只感觉两腿之间粘粘的,腰部像被人狠狠捶了两拳。
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大姨妈她都要翘课在床上躺着,属于那种爬起床吃外卖都觉得浑身疲惫的弱女子。
此时此刻,她感受着血流如注,诅咒着这个粗嗓门、凶巴巴的老婆子。
但表面上还得甜美地笑着,从款箱里拿出10万整,从点钞机正反过两遍,数出9万7千8,看向会计经理,“林哥,授权。”
银行柜台有严格的授权体系,10万以下的款项,由会计经理审核,并且在授权的指纹仪上按下指纹;10万以上的款项,需要支行长在相关凭证上签字,并提交远程授权。
会计经理检查了老太太的各项证件,以及放在桌面上的9万7千8,确认无误,在指纹仪上按了指纹。
隔壁柜员也喊了授权,会计经理走向隔壁窗口。小玉把取款凭证塞进面包机打印,然后把凭证和款项递给老太太。
“和您核对一下,您要取款9万7千8百元整,请您在凭证下方空白处签字,背面留您的身份证号和电话。”
9万块是捆好的,老太太只数了单独的7千8,在手指上吐了唾沫,细细数了两遍,然后把钱塞进布口袋,在凭证上签了字,还给小玉。
“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小玉笑着恭候老太太离开,心里已经要骂娘了。
老太太走后,抬起屁股一看,卧槽,血染的风采,凳子都殷红了。赶紧摆上“暂停服务”的牌子,然后夹着屁股蹿出柜台。
因为下柜晚了,原本中午换班的半个小时,别说吃饭了,也就换个卫生巾的时间,猛灌了一大杯红糖水,扒拉了两口饭,又得开门营业。当真比娼妓还可怜。
终于熬到下班,叫号机才消停。银行的卷帘门关上,柜员们开始清账。主要核算当天的每一笔业务票据是否完整,以及账实是否相符。柜员先自我检查,再与隔壁柜员交叉复核。
小玉的肚子里像有一头老牛在犁地。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翻着票据。
翻到老太太那一笔,越看越觉得哪儿不对。嘴里默念着“存款是红色,取款是绿色”,这票怎么是红色的?!
卧槽!心里一沉,如坠冰窖。赶紧查交易流水,嘴里默念,“存款是01,取款是02”,一看流水,完蛋了,本应该做02交易码,做成了01。本该打印绿色的取款凭条,打成了红色的存款凭条。
可能在中午会计经理授权完成转身去隔壁窗口的空档,小玉快速地进行了错误交易。大概是血流多了,智商就下降了。
“林,林哥,”小玉哆哆嗦嗦叫着会计经理,“我错账了。”
会计经理操着北京大老爷们的儿化音,“哪儿错了?”
林哥虽然糙,但是业务纯熟,他眼皮子底下的柜员差错率接近于零。去年还获得了优秀会计经理的称号。
他远远瞧见那票据的颜色,眉头一皱,“做错交易了?快查银行卡,看存款还在不在。”
做错交易这事儿,林哥年轻时也遇到过,不过那就是几千块的事儿,而且客户自己都没发现,后来好声好气给客户赔礼道歉,威逼利诱,客户也就配合做了冲账处理。
可是小玉一查,银行卡余额为零。
再查银行卡流水,老太太刚出紫金支行,转头就去了1公里之外的隔壁支行,把存进去的9万7千8,连带着卡里原本的9万7千8一股脑儿全取出来了。相当于老太太白捡了将近20万!
“快给她打电话!”会计经理指挥。
凭证后面留了老太太的电话,小玉赶忙拨打,响了几声之后传来老太太粗犷的嗓门,“喂”,一个字的音节斜斜往上蹿。
“您好,我是华运银行紫金支行的柜员,今天你来我们这里取了9万7千8,我给您把交易做反了。”
啪,电话挂了,小玉还没说最重要的那句,能麻烦您来柜台做个冲账操作,再把白拿的19.56万还回来么?再打过去关机了。
小玉欲哭无泪地看向会计经理。
“这钱必须追回来,明天你先别上柜了,去找老太太把钱要回来。”会计经理说。
“林,林哥,不能直接报警么?”
“你是嫌动静不够大么?这算重大差错,不仅柜台要扣分,还要挂钩支行的考评分,支行年底评优、领导晋升,都与考评分挂钩。你赶紧把钱追回来,把账做平了,这事抹过去就算了。”
“你要真报警了,领导脸往哪儿搁?支行脸往哪儿搁?青天白日银行丢了20万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要是再上个社会媒体、公众号,华运银行的声誉损失你都不够赔!”
小玉的脑袋快低到桌子下面了。
“你看这老太太的情况摆明了就想耍赖,报警完再打官司,扯起皮,谁有时间和她耗着?这20万还不够诉讼费!”
顶头上司都这么说了,小玉也不敢再辩驳。不一会儿,会计经理又来传达支行长的圣旨,钱必须悄默默要回来!要不回来,就不用来上班。
人事档案压着,想辞职都不行!至于是从老太太嘴里把钱抠出来,还是从自己兜里掏出来,让小玉自己掂量。
老太太手机一直关机,这上哪儿找她?全支行的人都走了,剩小玉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20万,她去哪里找20万,把这窟窿填上?
小玉工作还不到半年,拿的是实习工资,连房租都靠家里接济。
前两天才和家里吵了一家,没办法,一打电话就吵架。
爸妈一直喊她回老家,但她想留在北京,觉得当个北漂也比回小城市有意思。没想到,刚漂起来,就彻底翻船。哪儿好意思和家里开口?
客户经理老谭把家门钥匙落支行了,回来取时,正瞅见小玉像林妹妹一样,对着电脑唉声叹气抹眼泪。
老谭最见不得小姑娘哭哭啼啼,问了始末,当即指挥她,“身份证地址总有吧?户口本地址总有吧?”
小玉赶紧查,老太太和她闺女的身份证、户口本地址都是河北的一个村儿,这可咋整?总不能真去村里找吧?可怜巴巴望向老谭。
老谭生平两大爱好,保健养生与好管闲事,“明天我陪你走一趟。”
第二天,老谭开了两百多公里,跟着导航,来到了老太太户口本的地址,土路因为下过雨坑坑洼洼,老谭的车跑惯了城里的柏油路,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开进村子,差点抛锚。
对着门牌号,找到一座不起眼的砖瓦房,夹在两边的水泥房中间,显得又矮又挫。大门紧锁,怎么敲门都没人应。
看着这场景,小玉的心凉了一半,想到,穷山恶水出刁民。非常符合老太太的形象。
村民说,郑老太去北京了,陪闺女去了。近几年村干部让种经济作物,别的村民赚了钱都把房子翻新了,郑老太的钱全都供闺女读书了。真是心比天高,一个女娃娃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当年郑老太生下闺女没多久后,老公就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过。听说外面有人给生了儿子呢!怪只怪郑老太的肚皮不争气!
半年前郑老太说闺女生病了,把村子里能借的人都借了一遍,从此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地荒了都不管!
村里人都说,也不知道她闺女生的什么病,神神秘秘,别是郑老太找了个借口,骗大家钱!
村里上上下下问了一圈,只知道郑老太和闺女在北京,但具体哪条路哪个小区,也没人说得上来。眼看天快黑了,两个人不得不打道回府。
回北京的路上,小玉像霜打的茄子,满脑子都在想,这钱要不回来,工作是不是真就没了?一阵叹气。
“你也别太着急,郑老太的闺女要真生病了,她卡上这钱,要么是借的,要么是募捐的;以她们家这条件,应该也没有富贵的亲戚,你先上众筹的捐款平台看看,有没有她闺女。”老谭边开车,边安慰。
小玉赶紧掏出手机,在各大众筹平台寻找,还真找到了郑老太的闺女,名叫郑有为,和柜台预留的身份证信息一模一样。
19岁,乳腺癌。
小玉眼皮子跳了一下,似是同情。老谭让小玉联系平台,就说想1对1资助这个患者,问平台能不能与患者见面,核对真实性。
平台立即联系了患者,核对患者意愿后。回复小玉,患者正在接受放疗,状态不是很好,但患者家属愿意配合见面。约了第二天下午。
放下手机,小玉有些忐忑,她问老谭,“我们真要资助郑有为?还是就顺藤摸瓜诈个地址?这算骗人嘛?”
老谭在休息区泡了杯养生茶,吨吨吨喝下去,慢悠悠说,“她去隔壁支行取钱的时候,难道没有骗你吗?”
“可是,她闺女得了癌症,那我们这钱,还要得回来吗?”小玉看到众筹平台的介绍时,心里一揪。郑有为,国民财经大学,金融系二年级。竟然是小玉的直系师妹。
半年前郑有为发现乳腺癌一期,进行了保乳治疗。前不久,癌细胞有扩散趋势,目前正在进行放疗,后面不排除全乳切除。
小玉心里一揪一揪,有点下不了手再讨钱。但是追不回来,自己怎么填这20万的窟窿?
老谭似乎看出来小玉的纠结,打趣道,“心软了?那这钱咱不要了。”
“那不行!”小玉脱口而出,原来同情归同情,若让她捐款,她眼睛都不眨,但20万,事关她在北京安身立命的工作,她不能丢。
有一种睁眼看着别人溺水,却没有能力营救的无力感。
第二天,在众筹平台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老谭、小玉来到了郑老太家,那是协和医院附近的一个老破小区,因为离医院近,小区门口满是吆喝的人,“住房吗?单间,标准间都有。”
小区的墙皮都脱落了,郑老太租了一个隔间,门开的那一刹那,郑老太并没有想到指明给她闺女送救命金的竟然是银行人员,挂在脸上讨好般的笑容瞬间消失。
“您好。”小玉隔着门缝挤了个笑脸。
郑老太顿了半晌,把门大大打开,把老谭、小玉放进屋,就是十平米巴掌大的房间,放着两张单人床。
郑有为的床头还放着一个简易的桌子,上面搁着厚厚的课本《金融学》《经济学》《货币银行学》,她今年如果没生病,该上大二了。
房间里弥漫着药的味道、剩饭的味道,还有房间向北常年不见光的阴冷。
郑老太指着躺在床上的郑有为说,“钱全都给她交了住院费,预付了6个疗程的放疗,再想要钱,一分都没有。”
“您不还钱,这属于诈骗,我们可以起诉你。”小玉壮着胆子说,她只敢看着郑老太,目光不敢向郑有为偏一毫,怕多看一眼,她会心软,没有底气再说出口。
“呵”,郑老太发出刺耳的嘲笑,“你告我呗,你看我怕你吗?总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妈”,床上的郑有为发出一声轻飘飘,有气无力的声音,似乎是想劝慰郑老太。光秃秃的脑袋闯入小玉的余光,她分明记得,身份证上的师妹,是个漂亮的姑娘。
“没你事儿!你好好躺着!”郑老太训斥道,“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钱已经花了,一毛都没有。你们爱告就告,就本事就把我抓进去!!”
郑老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在她的世界里,有更令人焦心的事。
国产药,价格实惠,但是副作用大,闺女头发都掉光了,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整个人眩晕地只能躺在床上;进口药,效果好,副作用小,但是不走医保,贵,真的贵。
而且,女儿才20岁,年纪轻轻,从前一门心思在学习,连恋爱都没谈过,这就切去一个乳房,以后还怎么过?郑老太恨不得躺在那里的人是她。
所以那天取完款,闺女给她打电话,说收到短信通知,怎么存了钱?
郑老太连犹豫都没有,赶紧去隔壁支行查了账,才发现刚才小姑娘做错账了。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取了款,生怕取晚了,银行把钱又收走了。
医生说,就算做了手术,还得进行放疗,巩固疗效,小心观察。这都是钱。听做后手术的病友说,她术后恢复时,每个月都打进口针,一针4万块,恢复得特别好。
这哪是看病,简直是烧人民币!所以银行想让她把钱再吐出来?门儿都没有。
众筹平台的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背后是这么一出戏,跟着老谭、小玉出来后,急忙告辞了。
小玉低着头,搓着手,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不然我去借钱吧。网贷,消费贷,都行。先把账做平了。”
“你想好了?相当于你个人名义,借了20万送给她们。”
小玉当然不情愿。让她捐个千八百块,她肯定毫不犹豫。但是20万,对于刚毕业的小玉,像个天文数字。
但是,看到郑有为瘦得像皮包骨头一样躺在那里,小玉实在是使不出威逼恐吓让郑老太还钱的手段,何况,她们也是真没钱。自己虽在北京风雨飘摇,举目无亲,但相比于郑有为,已经好太多了。
老谭看小玉是个实心眼儿的善良姑娘,说道,“我替你想个办法,在全支行募捐,募来的钱,你添齐20万冲账;被郑老太拿走的钱,算支行的名义捐给她们,你替郑老太写个感谢信,买个锦旗。过两周支行周年庆,你让她送到支行。”
“这能行么?”小玉没想到还能这样操作。
老谭嘿嘿笑了两声,“放心吧,支行长那边我去说。”
支行长答应得出奇顺利,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感谢信要写,锦旗要送,再雇个专业摄影师,现场多拍点片子,咱们这好人好事必须上华运银行首页!”
紫金支行的胡行长早就不想窝在支行了,支行长虽然收入高,有实权,但说白了就是一个大组长,大客户经理,带着一帮各怀心思的游勇散兵完成一堆KPI,有野心的支行长都想着往上升。
支行的KPI考核是份内工作,要想在全北京几十家支行中脱颖而出,还得做足功课向分行领导花式献礼,这是技术活。
华运银行有内网,不仅支行长,分行的各部门也都绞尽脑汁想着上首页。
老谭汇报的时候,主管零售的副行长也在。他伺候老谭三年了,巴不得老谭早点高升,把支行长的位子腾出来,连出着主意。
“您看,行庆当天再举办一场保险活动怎么样?让老太太现身说法,就说年轻时没给孩子买保险,害惨了一家人。”
“支行再以行庆的名义邀请贵宾客户,当场贩卖焦虑,肯定能出单。现场成交的保险单,提成给老太太,业绩算支行的。”
支行长一听这主意,拍手叫好。
银行可以代销保险,但相比于理财,保险不好出单,分行下的KPI年年完不成。而且国人对保险有比较深的误解和歧视,支行平时搞的保险活动,客户响应也不高。
支行长当即拍板,还不住夸副行长,心思活络,能力强,长江后浪推前浪!副行长谦虚了两句,对着支行长一通彩虹屁。
老谭组织的捐款在支行搞起来了,同事们颇有微词,明明是小玉犯的错,凭什么让所有人出钱?
但好在捐款不是强制的,同事们冲着郑有位的病情也都捐了千八百块。换位思考,谁能保证一辈子没病没灾?善待别人也是给自己积德。
老谭捐了1万块。小玉过意不去。她知道大家捐得多一些,自己最后就凑得少一些。但是老谭帮了她这么多,她实在不应该让老谭多出钱。
老谭却戏称,这是抛砖引玉。
支行讲究等级,权利、职责都与等级挂钩,老谭作为资深客户经理捐了1万块,那支行的各级领导捐款都不能少于这个数,否则面子上过不去。
果然,组长级别的都不得不捐了1万,副行长捐了2万,支行长捐了3万。
胡行长把钱塞进募捐盒时,还是挺肉疼的,但花3万给自己打个广告,胡行长觉得这钱花得值。
支行最后凑了12万,小玉再补8万,就可以把错账填平。小玉在犹豫,是舔着脸向家人开口,还是去借信用贷。
筹款之前,小玉还得做郑老太的工作。
小玉有点抵触,这不是相当于让郑老太当众把自己的伤口扒开给别人看;不仅要扒开,还得送到每个人的眼前,声泪俱下告诉对方,“你看!你看!就是因为我当初没买保险!”
这何止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简直是在同一个伤口又扎了一刀。
小玉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郑老太家,正要敲门,听见郑老太咆哮,“你都那破书有什么用?你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状况么?你要把自己累死了你才甘心吗?你最好死了,我也不用活了!”
小玉正在想是不是换个时间再过来,正准备转身,门豁地打开了,郑老太一张气急败坏扭曲的脸出现在眼前,没好气地说,“你又来做什么?都说了没钱!”
“是这样,您拿走的20万,就算我们支行捐给您的。我们不起诉您了,您看能不能给我们支行写个感谢信?送个锦旗?”
生怕郑老太不答应,小玉又补充,“信我写好了,旗子我也买好了,过两周我们支行行庆,您送过来就行。”
郑老太不敢置信,“钱你们不要了?平台众筹才筹了9万多,你们就能给20万?你们银行还挺阔绰。”
“嗯,同事捐了一半,我自己出了快一半。主要这错账不填上,我的工作就丢了。”
郑老太也没答应,就说,“行,我知道了。”说着正要关门,小玉又开口,“那个,领导说,行庆当天,您能不能发个言,感谢一下我们支行,顺便说一下真后悔没有买保险。”
“啥意思?”郑老太不懂。
“行庆当天,我们有贵宾客户要来,领导想做保险营销。”
郑老太冷笑一声,“果然买的没有卖的精。”
“领导说,现场成交的每一单保险提成都给您,我们支行就图完成指标!”
啪,门在眼前关上了,差点打在脸上。
再敲门也不开,打电话也不接。眼看到了行庆的日子,小玉心里七上八下。
行庆定在一个不用开门营业的周日,支行布置得花团锦簇,大厅中间还专门搞了个发言的小讲台。
以行庆送大米、送粮油的名义约了五十多个贵宾客户来支行,一水儿的老头老太太,小玉还以为搞错了,理财经理姚姐却说,“你懂什么,这些老头老太太不是拆一代,就是早早完成原始积累,手里好几套房。”
“再不然就是国企高管退下来的,最有消费实力,却没有多少消费欲望,钱攒得一把一把。”
姚姐随便指了几个穿着朴素的老太太,账户里理财都上百万,“而且,”姚姐补充,“今天是精准营销,在座的老头老太太都是爷爷奶奶!那宠起孙子孙女,花钱都不带眨眼的!”
“那他们还图这米面油?”
“白给的谁不要啊!”
营销套路水真深,小玉啧啧咂舌,伸着脖子望着支行门口,发言稿她都给郑老太写好了,生怕郑老太抹不开面,涉及保险的部分也就一句带过。
吉时到了,郑老太还没来,支行长不得不先发言圆场,让小玉赶紧联系,但电话始终关机。
支行长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又安排现场发油、发米,拖了好一阵,郑老太才风尘仆仆赶来。
小玉说,“您终于来了。”
郑老太没甩好脸色,“这不得放疗完再来!”稿子也没拿,就站上发言台,小玉追在后面,把发言稿展开,放在郑老太面前的小台子上。
郑老太瞧也不瞧,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张口道,“曾经,我也像你们一样,人到老年,以为该享清福了,没想到祸从天降。”
台下的老头老太太一惊,抬头看向郑老太,看这头发花白、衣衫不整、领口还粘着饭粒的疯老婆子说什么。
郑老太说话虽然糙,但情绪情感非常到位,把支行夸得像雪中送炭的英雄,把自己贬得像石头缝里不见光的青苔,就因为没文化,不懂,不知道从小给孩子买保险,害惨了孩子。
要是有保险,谁愿意给孩子用有副作用的药?谁愿意看着孩子遭苦受难却只能让她忍着?谁愿意放弃更尖端的治疗、放弃更精准的靶向药?哪个母亲能承受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自己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说到动情处,郑老太抹起眼泪,嚎啕大哭,现场无人不为之悲恸。老头老太太们纷纷从屁股底下的凳子上拿出保险折页,翻了又翻。
最后郑老太郑重地把锦旗双手捧给支行长,哭得像个泪人,摄影师早就抓好角度,啪啪啪,一顿拍。
郑老太走下来,用袖子擦干净眼泪,来到小玉面前,换上凶巴巴的面孔,“今天成交的单子,别忘了给我算钱。”仿佛刚才哭的人不是她。
变脸变得如此之快,让小玉诧异,刚才的伤心难道是假的?是装的?
郑老太雄赳赳走出支行,走到背街小巷没人的地方整个人才松垮下来。
她一辈子都不服输,命运越打击她,别人越看低她,她越要争口气。以为女儿上大学了,熬出头了,没想到脑袋被命运摁到了地上。
早在村里借钱的时候,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什么难看的脸色没看过?再到上众筹平台,病情描述被退回修改了好几版,不够煽情,不够抓人。
她算明白了,就像当众表演的猴子,使劲扒拉着伤口,翻给别人看。
今天台上这一出,不过是再当一次猴子。就算她脊梁骨不愿意弯一弯,但为了闺女,她还是来了。
支行里,现场的情绪情感宣扬到位了,理财经理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巧舌如簧贩卖焦虑。
纷纷游说老头老太太,给孙子孙女买玩具、买零食、买衣服,不如买保险!对健康的渴求,对未知的恐惧,推动着老头老太太以爱之名冲动性消费。
小玉悄悄问姚姐,“这算诓骗吗?这样卖保险好吗?”
姚姐反问,“谁卖保险了?我这是在守卫他们的家庭!不让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健康裸奔!十几二十年后,他们得回过头感谢我!”
姚姐没功夫和小玉废话,带着她的战队继续冲锋陷阵。
行庆当天保险开了6单,后续两周又开了5单,提成一共有9万,小玉上门给郑老太送钱。
还没敲门,又听见郑老太骂,“看看看!你整天看这书有什么用!还不如躺床上多休息!”
郑老太骂骂咧咧开门,看小玉是送钱来的,脸色勉强好了点。
趁郑老太出门买菜的空档,小玉向郑有为挪了两步,她本来是想安慰郑有为,却听见她正在读书,声音温柔,咬字清晰,像流水般缓缓流入干咳的心田。小玉忍不住好奇,“你在读什么?”
郑有为正在录音,在手机按了暂停,把怀里的书掏出来,封皮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郑有为虽然脸色惨白,缺乏胶原蛋白,但浅浅一笑还是掩不住她气质里的古典美。
原来大一的时候,郑有为加入了学校广播站,课余的时候与几个小伙伴申请成为盲人的读书志愿者。
郑有为说,“我有很多粉丝哦,他们都很喜欢听我读书。”
“那他们知道你生病了吗?”
郑有为摇了摇头,仿佛换了话题,“有个小朋友问我阳光是什么颜色的。他们很多人生来就没有见过光,可是我的生活里已经充满了光。”
小玉站在床边,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她咀嚼着一个病人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妈脾气差,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知道她压力大,她只有骂人,才能缓解压力。我的事情,让她充满了无力感。”
“我夜里失眠时,常听见她在偷偷哭。她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她太害怕,太害怕失去我。不过我想,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郑有为微笑的时候,小玉想起了古典东方美人,看似柔弱,其实坚韧,“我妈欠你们的钱,等我好起来,我会还给你的。”
“不用,不用。”这一次小玉是发自本能的拒绝。
她突然发现,自己能给予对方的帮助其实微不足道,相比于郑有为正在承受的生命之重,自己工作上一次还能挽救的失误,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令人心焦,让人致命。
从郑有为家出来,小玉走过一片楼栋的阴影,才来到阳光下。
她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那边爸爸又严厉斥责叫她回家,妈妈又在一旁帮腔,若是平时,小玉一定会针尖对麦芒怼上去,但此刻,她只说,爸妈,我想你们了。
一阵清风呼啦啦吹过,夹杂着谁家饭菜的香味。小玉留了私心,没有和他们说8万块的事儿。
她想着,先借了信用贷,之后若是连这8万块都还不起,也不用漂了,彻底死心回家。若是还了,也就证明了,她有在大城市生存的能力。爸妈肯定会支持她的。
从前总觉得客户难缠,同事冷漠,领导钻营,父母又不理解自己,工作生活处处拧巴,但其实,无论天有多阴,雨有多大,太阳总会出来。
小玉转身去了杂粮铺,先买一包上好的枸杞孝敬老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