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消失的500万
从入冬到次年春末,安县的天空一直是铅灰色的,就像被一个巨大毛玻璃罩住,密不透风。下起雨,光秃秃的树枝滴滴哒哒淌着黑水。分明已经是3月下旬,却没有一丝绿意。
“嗡——”
伴随一阵轰鸣,一辆明黄色摩托猛地在河边刹住,犹如一束阳光射入黑白底片。骑手摘掉头盔,登时,一头浓密黑发垂落肩上。她妆容清淡,但一双眼角上挑、漆黑凌厉的眸子直抵人心。
“喂,李总,我是汇商银行客户经理林希。嗯……不过,现在大宗货物质押贷款风险很大,货物不可控性极强,要经过严格评估。你们铁矿石品质差,估算价值过低,我行无法为你授信。”她干脆利落讲完,立刻挂断了电话,眯起眼眺望黑河。
河面上笼着一层雾,将锦京市的玻璃写字楼和安县重污染工厂隔得泾渭分明,恍如两个世界。
这几年,由于产能疏解,大批低端企业由锦京市迁到了一河之隔的安县。工厂排出的废水一度让河水变成黑黄色,废气让天空笼着霾。2019年,安县终于投入资金治理水污染,并扶持村民在河岸边开了精品民宿。
然而,2020年突发疫情,无人旅游。民宿倒闭,玻璃碎了一地,只留下门口3米高的竹编泰迪熊和一排长椅。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与雨水混合的味道。林希站在泰迪熊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
这气味如此熟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住的水泥厂家属院。
记忆中,水泥厂的大烟囱永远冒着白烟,树木枝叶永远积着白灰。那时,她喜欢趴在地上玩蚂蚁,观察它们一点点蚕食大它们数倍的蝴蝶和蚂蚱。下雨天,她总担心雨水灌入蚁穴会淹死它们。可天一晴,它们又爬满了花园每个角落。
于是,她明白,它们是杀不死的,即便如何去折磨,也会顽固地活下去,在身体本能驱使下搬运食物到蚁穴……
当她睁开眼,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只在雨天与夜晚出现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纯黑色棒球帽,肩膀与脖颈间夹着把黑色的伞,坐在倒闭民宿门口的长椅上画画。她像往常一样,撑起伞,坐到长椅另一头,默默吃着作为午餐的蜂蜜面包。
锦京市清理群租房,一时间房租猛涨。她舍不得每月多花2千块钱,于是随着百万通勤大军一起搬到了安县居住。原本她心情沮丧,以为这里除了工厂和密集人流一无所有。可无意间,她发现坐在倒闭民宿门口,可以看到对岸锦京市奢侈品街区绚烂霓虹,别有一番滋味。
许多个雨天与深夜,她与他就坐在长椅两端,分明素不相识,从没说过话,却像老朋友一样默契。可是,每当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带着小说来河边,却从没碰见过他。
吃到一半,她突然瞥见今天那男人身边多了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上面居然印着奥运福娃,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物件。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一则新闻:“该强奸犯目前已作案3起,均是将女性迷晕后侵犯,然后装入编织袋扔到郊野,请广大市民注意……”
林希回过头,凝视着民宿窗子,发觉上面因为玻璃碎裂形成的圆洞恰好可以钻进人去。窗子内一片漆黑,不知隐藏着什么罪恶。
她周身泛起一阵寒意,迅速将面包塞进嘴里,离开长椅。当骑摩托冲出河岸的一刻,她用余光瞄向男人,见他也回过头,一双琥珀色眸子正注视着自己。那是一双极年轻的眼睛,清澈透亮,又笼罩着莫名的哀伤,让人想起秋天的落叶。
这个怪人是疯子?是行为艺术家?抑或是……新闻里的连环强奸犯?
不过,恐惧只存在了几分钟,很快,就被新的烦恼替代。
摩托拐进泥泞不堪的土路,终于到达“德才纸业”工厂大门口。下了车,林希脱掉溅满泥点的护具,穿上呢子大衣和高跟鞋,一瞬间变回了银行白领。
厂区静悄悄的,车间大门敞开,造纸机只有一台运转,其余都积了厚厚灰尘。走了许久,才碰见两三个工人,见了她纷纷躲闪,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果然,如她所料,在海外再生纤维浆、木浆等造纸原料价格大幅度上涨的背景下,造纸厂经营出现了严重问题。
2020年以来,林希负责的项目有一大半无法续作,其中服务业、商业受疫情冲击门可罗雀,制造业、建筑业因为供应链断裂岌岌可危,大都是拼命还清贷款后就宣告破产。
所以,当2020年下半年德才纸业申请质押贷款的时候,行长非常高兴,将其列为重点项目。如果这个项目也无法继续,那么今年的任务肯定无法完成了……
正思忖着,她已走到存放着汇商银行全部质押物的1号仓库门口。
所谓质押,是企业将货物移交银行占有,以获得相应价值的贷款。当企业无法还款,银行也能卖掉这些货物来弥补。乍一听,银行似乎占尽了优势,但货物并非一成不变被封锁在仓库。
为了维持运营,银行允许企业出货赚钱,但必须立即补全货物,保证仓库中货物动态平衡,不然就要偿还贷款。如果企业瞒着银行出货,或者调换成次品,导致总价值降低,银行将蒙受巨大损失。
所以,质押贷款其实就是个考验人性的游戏!
“你辅助……我上!”
空旷仓库里回荡着叫喊声,还有“突突突——”的机械枪声。
角落里电脑后面窝着一个男人,他头发乱蓬蓬的,两腮瘦削,颧骨高耸,胡子拉碴,自黑毛衣袖口露出几根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速敲击。
林希瞥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桌子,只见空啤酒罐中间扔着个工作证,上面写着:“得信监管公司监管员:王强。”
既然是人性的游戏,那么银行为了增加胜算,就要安排专人长期驻扎在企业仓库,保证货物的安全。这时,专门运作此项业务的第三方监管公司应运而,派遣监管员驻厂看守货物。
“咳咳……王强。”林希轻咳两声。
然而,那男人还是沉溺于游戏中,头都没抬一下。
林希径直绕到他身后,关掉了显示器。
“谁他妈关的——”王强猛地坐直身子,刚要发飙,看见林希的脸又蔫了下来,小声嘟囔着,“检查也不提前言语一声,以为见了鬼了……”
“今天要来一次彻底盘库。”林希声音冰冷,盖过了王强的抱怨声。
“大姐,人家货物一点没动过,有什么好盘的?”王强打开显示器,关掉游戏界面,点开一张货物进出库台账表。
“这个表你们公司每天都发给我。但现在市场形势不佳,还是来一次彻底盘点,心里有底。”林希有些愠怒。汇商银行每年支付的监管费有几十万元,可是监管员王强却处处替德才纸业说话。
“我一个人盘不了,得找厂里老陈帮我,可他今天没来……要不,明天?”
“不行。”林希脱掉大衣,小心翼翼折好放入袋子,随即挽起衬衫袖子,“我和你一起。”
“你搬得动?”王强轻蔑瞥了她一眼。
话音未落,林希已经推来了梯子,道:“从最上面的箱子开始,全部打开盘点!”
在王强惊讶的目光中,林希已爬到货物顶层,咬紧牙关抬起木箱来。她裸露的小臂白嫩纤细,可隐藏在袖子里的大臂肌肉硬邦邦鼓起,像刻意锻炼过。
父母刚下岗那段时间,水泥厂没钱支付工人全部买断钱,只能拿些厂里东西抵债。于是,她每天跟着父母和家属院里一群工人去厂里闹,搬走值钱的东西。她那时候不过12岁,又矮又瘦,为了多抢一件家具,愣是独自把一个五斗柜拖回了家,就这么练出了肌肉。
见一个女孩如此拼命,王强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和她一起将一摞摞木箱搬下盘点。
“差不多行了吧?你也看见了,最上面箱子落了那么多土,里面东西完好无损,就说明货物没动过。”王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祈求。
“不行。”林希冷冷道。
王强叹了口气,只得和她一起抬下中间部位所有的箱子。
林希坐下休息片刻,随手打开一个木箱,掀开最上面的纸张一看便皱起了眉。她一骨碌爬起,掀开所有箱子上层纸张,随即愣在了原地……
原来,这批箱子里只在最上面有薄薄一层纸张,其余全是废泡沫和石头!
王强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唉,姐呀,我,我啥都不知道!肯定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偷着出货了……”
林希什么话也没说,抄起桌上的计算器,指尖在按钮上迅速移动。协议签订前,三方盘库后货物价值足有1000万,最终汇商银行授信800万。现在,至少三分之二的货物已经被调包,最多只剩下300万,那剩余缺口怎么办?
林希脑子嗡得一响,冷汗沿着额头流下。
这场人性的游戏,难道她就要输了吗?
——
“私自出货还造假?这就是犯罪,欺诈!简直无法无天……他们货物多久能补齐?”听完林希道汇报,行长破口大骂,眉毛拧成了疙瘩。
“法人韩德才说无法补货,因为……原材料价格涨的太高,无法生产足够的货物。他只能想办法提前还款。”林希道。
“呵呵……”行长冷笑几声,“他出货八成就是为还债,还哪有钱还款?先调查他有什么资产吧,不能被别的债主抢了先机!还有……思路可以打开一点嘛,搜集德信监管公司违约的证据,监管员不一定清白。”
“明白!韩德才约我今天谈还款的事,我听他的意思是要卖掉德才纸业厂房和机器。”林希道。
“哦,那地方在安县黑河边呀!污染重,不值钱……看来,他已经走到山穷水尽了。”行长思忖片刻,微微睁大眼睛,“你入职多久了?”
“3年。”林希道。
“这么说德才纸业质押贷款不是你的第一个项目,你应该全程参与,并在所有提供给行里的文件上签字了。对了,我记得……你入职时候提交资料显示父母都无业对吧?”
“是。”
行长眉头舒展开来,道:“你知道倘若这500万收不回来……你要负什么责任吗?”
“我会负责。不过……”林希抬起头,眸光凛然,“德才纸业项目是通过您最终签字才得以授信的。而且,我曾说过这项目污染严重,有政策风险。但是,您说快到年底必须完成KPI,不论如何都要……”
“啪——”行长猛地一拍桌子,目露凶光,“现在还没到互相推责任的时候!不管用什么手段,给我把贷款收回来!”
从汇商银行走出去的一刹那,林希咬着唇,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天已放晴,地上每一个小小水洼里都反射着阳光,像是无数面镜子,照得人无处遁形。
她一低头,看见一只蚂蚁从被雨水浸泡过的蚁穴中爬出来,微微晃着头,像是对她说:
“你好啊,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