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闲王符言
不多时,两人来到关押纪如晦的密室前。
胥御皇帝坐在紫檀椅子上,一言不发,站在他身边的孙太师和宋都督神情变幻莫测。
倒是弯腰站在最前方的刑部尚书怒气冲冲,“季其莫,你来得正好!这件事你这么交代?”
另一端的大理寺卿陈续扯了扯季安的袖子,以眼神示意她去看刑部尚书蔡锵身后跪着的人。
季安顺着视线看过去,见是几个刑部的官吏,不明所以道,“蔡大人此言何意?”
她话一出,坐在暗处的胥御皇帝豁然睁开闭着的双眸,灰暗的眼珠闪了闪。
蔡锵紧接着道,“皇上,纪大人突然自缢于大理寺必有隐情,臣恳请陛下下旨由刑部审理此案!”
“你说呢?”胥御皇帝淡淡地看了眼季安,问道。
季安满腹疑云,但看蔡锵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抓到了她的什么错处,难道,他知道自己昨夜来过这里?
这个念头一出,季安如坠冰窖。
“一切尽听陛下吩咐。”她道。
“那好,”胥御皇帝揉了把眉心,看向昏黄烛火中季安苍白的脸,“朕给你七天时间,务必给朕一个交代。”
季安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三年来她借着纪如晦的东风成功打入皇权中心,深得陛下之心,只要案子交给她来办,她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洗白自己。
“陛下,恐怕不妥!”蔡锵急得跳脚:“若是让季安来办案,难免存在一家之言,臣私以为,此案应交由刑部审理!”刑部尚书说完,小黑眼睛毒蛇般盯着季安。
季安心中一颤,陇着袖子思索该如何反驳。
“这个主意好。”符言突然出声,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胥御皇帝起了兴趣,看着符言意味深长地问道,“哦?”
季安抿着唇,不知道这个一向对朝政漠不关心的闲散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言笑意更深,狭长的眼眸在昏暗的烛火下透着一丝狡黠,“臣弟听说蔡大人一向欣赏季大人,不仅自己欣赏,还要求刑部上下每日办案前都要对着季大人的画像行礼。刑部如此豁达,想来案子交给他们一定能公正处理。”
扑哧一声,大理寺卿陈续笑出了声。
季安松了一口气,陇着的袖子不自觉地放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身旁身姿颀长的符言,他长了一张和胥御皇帝很相似的脸,但这张脸更添生动,深邃的眉眼时常带笑。
胥御皇帝听到符言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冰冷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蔡锵身上。
他记得锦衣卫指挥使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蔡锵嫉妒季安年少有为,每日办案前要求刑部上下官吏必须先对着季安的画像痛骂一顿才行。
蔡锵被这一个眼神骇得双腿打起哆嗦,先帝在时,天下狱案无论大小都要交给他们刑部审理决断,哪里轮得到小小的大理寺。
不虞那季安在景龙初年连中三元名动天下,胥御皇帝初登基,正是用人的时候,再加上季安又攀上了纪如晦这个高枝,不到三年就令大理寺凌驾于刑部之上,隐隐有了取代之意。
他为了给手下打鸡血,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绝世好主意。
蔡锵忙跪在地上,打起马虎眼,“陛下,这都是民间笑谈,当不得真。”
“行了,”胥御皇帝站起身,环视脚下的众人,“此案交给刑部大理寺,符言,”他看向符言:“你去督察。”说罢,胥御皇帝抬步而去。
待其余人等也离去后,刑部尚书蔡锵被人搀扶着站起身,他略过前方的符言,径直走到季安面前:“不要以为有了天子器重你就能无法无天,季其莫,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蔡锵瞪着眼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逼视着季安道,“你昨天夜里,来过这里对罢。”
季安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心中惊骇,尚存的一点侥幸迅速转为震惊,那蔡锵一直盯着她,早已将她微小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他冷笑三声,“来人,把本官的人证带来!”
那原本跪在地上的刑部小吏站起身,低着头一字一字道,“昨日寅时小的亲眼看到季大人悄悄潜入密室,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派人跟踪我?”季安问。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是老实安分又岂会怕我跟踪?”蔡锵未加否认,反而一脸得意。说罢率先带着刑部一众官吏进入关押纪如晦的密室。
“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了找你的错处,派了几十个暗卫日夜不分地跟着你?”符言看着蔡锵进入密室的背影,一时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里季安应是一个谨小慎重步步为营的聪明人,怎么会作出这种事。
季安或许和他不熟,但他却很了解季安,甚至比季安自己还要了解。
他知道她夜里常常梦魇,深陷其中无法醒来,外间睡的小厮成三像个死猪一样,无论她喘息得多剧烈都听不见。
知道她身子虚弱,每月末都要喝一碗苦哈哈的药,为了驱寒逼自己无辣不欢。
早在三年前,他狼狈地被一纸诏书诏回京时他就认识她了。
十年沙场征战,风餐露宿,出生入死,满身伤痕,回京后既无御街夸功,更没有金銮摆宴。就如同十年前一般,一个人灰溜溜地离开,再灰溜溜地回来。
他牵着一匹气喘吁吁的马,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乡人看着这座日益繁华昌盛的城。玄武大街上熙熙攘攘,他却无比怀念边关的风沙。
出神间潮水般的人流裹挟着将他往前带,他听到了一阵锣鼓喧天,人群兴奋地向着前方摇手呐喊,嘶声裂肺地喊着状元郎。
符言随意地暼了一眼,再也没有移开视线。
黑压压的人潮中,那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玉面乌发,眉长鼻翘,鲜红的蟒袍衬得她肤白若雪,好似关外只有节时才能喝到的牛乳,香的,甜的。
“季状元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有人歇斯底里地朝他呐喊道。
她大抵是听到了,却只是抬了下眼皮,那双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琥珀色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这些为她而来的人群。
她不屑。
鬼使神差,符言问起身边因为她渐渐远去而黯然失色的货郎小哥,“他是谁?”
小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在嗔怪,“你连状元郎季其莫都不知道?他可是咱们景朝最年轻的连中三元者!”
连中三元啊,想必读书一定很厉害,若是他身边能再多一位这样的读书人,或许军营里的好兄弟也不会白白送死。
小哥见他流露出一瞬间的神往之色,满意地追逐着季安而去。
回京的三年里,符言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季安身上,她几乎成了自己灰暗人生中唯一的斑斓。
符言回望着她,二人离得很近,近得符言能够清晰地看到季安纤长浓密的睫毛和眉心红痣,以及她那双含着惊异的眼眸,“你昨夜不该来。”
“你也知道?!”符言关切的语气落在季安耳朵里,几乎和嘲讽无异,她甚至猜到大喇叭蔡锵早在她进来前就把自己昨夜来过大理寺的事也一并告诉过了胥御皇帝。
符言没有接话,先行一步进了密室。
季安深吸一口气,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蔡锵安派了暗卫跟踪自己,她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季安跟在符言身后踏进密室,两人才踏了半步,迎面便扑来一股污浊的热气。
纪如晦被关押的这间密室说叫密室,不如叫石室准确,据传这是先帝为了惩罚劝谏的言官而特意修建的。由于四面不透风,仅靠头顶一扇巴掌大的小窗汲取空气,人一旦被关在这里,无需任何刑罚,半个月便会精神错乱,疯疯癫癫。
半年前季安得知纪如晦将要被关押在这里时,一个人在烈日下跪了三天,才求得胥御皇帝准许,将头顶小窗凿大,让阳光雨水自由倾泻,饶是那凿开的石窗粗糙不已,周围遍布锋利的石块,此举也为季安赢得了不少掌声。
灯火之下,粗糙的石壁渗出水珠,纪如晦浑身僵硬,四肢无力地垂在草床上,面部青紫肿胀,遍布点点尸斑,瞪着双青白的乌眼。
“卯时三刻,婢女前来送早膳,结果门一开就见到纪大人吊在窗口。”看守石室的狱卒兰溪站在季安身边,看向草床上纪如晦的尸体道。
“嘀咕再多也救不了你家大人,案发前可只有他来过这里。”就凭借这一点,季安不死也要脱层皮,蔡锵坐在角落的石凳上,得瑟地看着脸色阴冷的季安。
“你们几个愣着干嘛,上去看看尸体,要是季大人一不小心留下了点什么信物,可就说不清了。”他颐指气使,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寻思着过几天就能换个新的了。
“大人,有点奇怪。”不多时验尸的刑部仵作魏春看向蔡锵,犹豫着道。
“什么奇怪,我看你是几年不开张,手艺生疏了。”蔡锵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指着魏春的鼻子道。
“等等,”蔡锵一低头视线恰好落在纪如晦的鼻孔,“怎么有血?”他记得自己刚刚陪同陛下探查时,这纪如晦的鼻孔还干干净净的。
“你弄的?”他不由问起身边的魏春。
魏春哭笑不得,“大人,不是小的,这石室不透风温度高,室外寒冷,冷热交替下血管容易爆裂,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蔡锵点点头,他年少时也是仵作出身,因为不惧流言娶了孙太师的私生女为正室,攀上了高枝才坐上了刑部尚书之位,虽十几年没有再验过尸,年少时的本领尚在,很快地想到了这个可能。
“那你奇怪什么?”他又怒道,一巴掌打在仵作魏春脑门,使眼色道:“干正事。”
“大人,您看这里。”魏春顶着脑门的包,低头掰开纪如晦的牙关,露出他泛黑的牙龈。
他本着仵作的职业精神,没有放过纪如晦身上的任何一处。
“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看看。”荣亲王符言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过来,探着头凑到纪如晦尸体前,丝毫不避讳。
蔡锵拦也拦不住,只见符言惊讶地哎呀出声,“呦,牙齿怎么都黑了,不会是吃了什么好东西罢。”
原本正在思考该如何解决此事的季安醍醐灌顶,一并挤了过来,二话不说便令大理寺的仵作拿小勾子去查验。
细长的铁钩子被缓慢地放下,铁丝触碰到牙关后,立刻染上了一层墨黑,那仵作以鼻嗅之,道:“大人,是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