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贫穷
信辅家境贫穷。不过不是那种群居在大杂院的底层阶级式的贫穷,而是为了维持体面,必须承受更多痛苦的中流底层的贫穷。身为退休官员的父亲,除了多少有一点的存款利息外,只能用每年五百日元的退休金养着女佣和一家五口,因此自然要节俭再节俭。一家人住在连玄关都有五处——并且还带一座小小庭院的房子里,然而家里人几乎都不怎么做新衣服。父亲晚酌时享用的酒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便宜货,母亲也在外褂下藏起满是补丁的腰带。信辅也是——直到现在他还依然记得自己那张油漆味浓重的桌子。桌子虽是买的旧货,但铺在桌面上的绿色罗纱和抽屉上泛着银光的五金,乍看起来也算精巧美丽,然而罗纱其实只有薄薄一层,抽屉也从没正儿八经地打开过。与其说是桌子,毋宁说是他家的象征,永远只管粉饰体面的家庭生活的象征……
信辅憎恶这样的贫穷。应该说,事到如今,当时的憎恶依然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回响。他买不了书,参加不了学校的暑期补习,穿不了新外套。然而朋友们却都样样不落。信辅羡慕他们,有时甚至嫉妒他们,可他却不承认自己的嫉妒与羡慕,认为自己是瞧不上他们的才智。然而对于贫穷的憎恶却并没有因此改变分毫。陈旧的草垫,昏暗的电灯,爬山虎纹样剥落斑驳的唐纸[1]——信辅憎恶家中的一切寒酸物品。然而这还不算什么,他甚至仅仅因为家境寒酸而憎恶自己的亲生父母。父亲多次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信辅为父亲出现在朋友们面前而羞耻,同时又羞耻于自己以生父为耻的卑劣心思。他模仿国木田独步写的《不自欺记》里,其中一张泛黄的线稿纸上写有如此一节——
“吾无法爱父母。不,非无法爱也。纵爱父母其人,亦不能爱父母形貌。以貌取人乃君子所耻也,遑论挑剔父母形貌。虽则如此,吾实无法爱父母形貌……”
然而比起寒酸,更让他憎恶的是源自贫穷的虚伪。母亲把包在风月堂[2]点心纸里的蜂蜜蛋糕作为赠礼送给亲戚,可里面的哪是风月堂点心,根本就是从附近的点心店买来的普通蛋糕。父亲也一样——别管多么煞有介事地教导他“勤俭尚武”,据父亲所言,既有了一本陈旧的《玉篇》[3],再买《汉和辞典》竟已属“奢侈文弱”!这还不算,就谎话连篇而言,信辅自己都未必逊色于父母。信辅每月有五十钱的零花,为了买垂涎已久的书、杂志,他总会尽可能多要一点。有时是丢了找的钱,有时是买了笔记本,有时是交了学友会的会费——想尽所有好用的借口从父母口袋里掏钱。要是用尽办法,钱还是不够,他就机灵地讨父母欢心,先把下个月的零花钱搜刮过来。信辅尤其会在疼爱自己的年迈母亲面前卖乖讨巧,当然,对自己撒的谎,他同样也像对待父母的谎言一样心中不快。但他仍然这么做了,大胆而狡猾地做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有必要做的事情,同时也给他带来病态的愉悦感——一种类似于弑神的愉悦感。唯独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像个不良少年。他在《不自欺记》的最后一页留下了如此几行文字——
“国木田独步讲爱上爱,吾便说恨上恨。恨吾之于贫穷,之于虚伪,之于一切的恨……”
这便是信辅的本心。不知何时,他开始憎恶自己对于贫穷的憎恶。这样的双重憎恨一直折磨着二十岁之前的他。不过,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体尝过幸福的滋味。每逢考试,信辅总能考出第三、四名的成绩。还有个低年级的漂亮女生曾经主动向信辅示爱。然而这些终归只是阴天漏下的几缕阳光,憎恶比任何感情都更为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还在不知不觉间留下了难以抹除的痕迹。即便后来脱离了贫穷,他依然难以自抑地憎恶着贫穷。同时也像憎恶贫穷一样,难以自抑地憎恶奢华。奢华——对奢华的憎恶是中流底层阶级的贫穷给予他的烙印,或者说是只有中流底层阶级的贫穷方能留下的烙印。时至今日,信辅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这股憎恶,他憎恶着不得不与贫穷抗争的可怕的中产阶级道德……
注释
[1]唐纸:一种自中国传入,印有金银色或各种纹样的纸张。
[2]风月堂:源自江户时代的有名点心铺。
[3]《玉篇》:中国梁、陈朝时期的大学者和训诂学家顾野王所著的字典,以笔画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