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遇故人
正月二十一日,苏轼到达湖北麻城境内,已经尽显早春气象。淮河南北,虽然只是相隔数百里,气候却相差甚大!淮北大地还是一片苍莽,而此处已经是草色青青。
行在幽谷之中,上有好鸟鸣唱,下有芳草早花,苏轼顿感心情愉悦。忽闻水声潺潺,往水声方向走去,果然见一小溪在树林后面。得山泉滋润,溪边绿草探出油油嫩嫩的绿芽,溪边有一梅花树,花期已过,花朵凋谢殆尽,只余少许梅花在枝头。
苏轼感觉这株梅花树就像自己一样,或者是自己恰如此梅花树一般。梅花树身在巷陌之间,花开花落,尚有人驻足欣赏。在这幽谷之中,自开自落,只能落个孤芳自赏了。苏轼的沉思被欢快的流水声唤起,这水声,如此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是的,在开封城听过,在西湖边听过,在彭城听过,在湖州听过,更远更远,在眉山老家听过。这流水应当是那时候的流水,一路相伴,知我苏轼被贬黄州,不远千里一路相送。
谢谢你啊,故乡的水!只有水是自由的,水水相通,任意东西,无拘无束。我所观的山,皆连着家乡的山,我所饮的水,皆连着家乡的水,我所踏的土地,皆连着眉山的土。想到此,苏轼取出笔墨纸砚,写下: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砾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问清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这是苏轼踏入湖北境内的第一首诗歌,是写给梅花树和梅花树下清溪的。
出麻城,不日即到到岐亭;而到岐亭,黄州城近在咫尺了。不知贬谪岭南的王定国到哪里了?岭南距离中原千里之遥,跋山涉水,还有毒蛇猛兽出没。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贬谪岭南是最严厉的惩罚。被贬之人,就算不客死在路上,大多也会病死岭南。
以后还能不能和王定国再见面了?听说王定国在贬谪出发前,姬妾都离他而去,只有一名叫柔奴的侍妾跟随。
正在沉思,从山上忽然下来一人。苏轼见此人穿着实在是奇怪:戴方形高帽,穿白色长袍。苏轼纳闷:难道黄州这边人都穿这奇装异服?那人径直往前快速走去,目不斜视。苏轼细看,方形高帽下那张脸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再仔细看,陈季常?是他!苏轼激动地喊道:季常兄!你可是季常兄?
那人回头看苏轼,然后声音也是快乐、兴奋、激动,说道:子瞻兄?你真是子瞻兄?
然后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道:呜呼哀哉!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位老友近十几年未见面!他乡遇到故人,怎能不激动高兴?!
“呜呼哀哉”这四个字是苏轼在其以后给陈季常写的传记《方山子传》中所写的。陈季常心想:黄州这种蛮荒之地,你如何沦落至此?以你苏轼的才华,之前不是在密州、徐州、湖州做太守吗?你怎么来到黄州了?苏轼心想:你季常是官宦子弟,家中颇有资财,怎么会来黄州这里?莫非家里遇到大变故了,戴个方形高帽子,穿着奇装异服,白天装神弄鬼,精神被刺激了?
陈季常问苏轼:你怎么来此穷乡僻壤?苏轼告诉遭受贬谪之事,陈季常先是低头不语,而后仰天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在陈季常仰天大笑之际,笔者先来介绍下苏轼的这位奇怪的朋友。
时间回到一零六一年,地点是在陕西凤翔府。
苏轼取得制科考试第一名,被授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而判官的顶头上司就是知府。苏轼的第一任直属领导名叫宋选,为人宽厚包容,对待下属也很温和。苏轼在宋知府手底下工作很惬意。宋选调走后,接任知府的是陈希亮。陈希亮,字公弼,眉山青神县人。算起来还是苏轼的同乡。苏轼心说,领导是同乡,青神县还是我读书的地方,这下好了。谁知,陈公弼与宋选对待下属态度是截然相反,甚至有些近乎苛刻。
之前苏轼写给宋选的材料,那基本上是一遍过,还会被宋选表扬一番,写得不错啊。苏轼心说,那是,我是科举考试第一名啊!文章那是得到欧阳修认可的。而欧阳修是谁?是当今文坛领袖。
欧阳修曾经写道: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但是现在的陈公弼就不一样了。苏轼拟好的公文,信心满满地提交上去,本以为会一遍通过、外加一番表扬,拿回来一看,却每每被改得面目全非,上面全是红叉叉:再改一改,欠妥。刚开始苏轼感觉自己拟制公文确实不好,回去认真修改,可时间长了发现,自己每一篇写出来的材料都被毙掉,心里面很是不满。心说,你文章写得还能比我苏轼好啊?你这分明是吹毛求疵吗?!
还有一件事。
一天,府衙的小吏因为称呼苏轼“苏贤良”被打。陈公弼问谁是苏贤良?小吏说苏轼啊。陈太守问道:为什么这么称呼?小吏回答:小的听说,苏轼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获得了“贤良方正”的学位,别人都称呼“苏贤良”,小的便跟着称呼了。陈太守说:苏轼不满三十岁,年纪轻轻,什么贤良?我还没有贤良呢!只是因为考试成绩好,就贤良了?以后不允许这么称呼。——拖出去打四十打板。
这事情好像也是针对苏轼。
还有一次,陈太守宴请下属,苏轼不参加,被陈太守罚铜八斤、通报批评。
苏轼感觉这回算是倒霉了,遇到这么一个领导,肯定是嫉妒我苏轼的才华,心胸狭窄,刁难下属。但是苏轼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而上文中我们所说的陈季常——戴方形高帽子、穿袍子在山里面乱转悠那家伙,就是这位陈太守的儿子——领导家的孩子。陈太守儿子性格却与老爹不一样。
苏轼有一次在野外游玩,忽然见到一人骑马在前飞奔追赶猎物,后面有两人骑马追随。后面的随从射杀猎物而没中,前面骑马的人说了声,我来,弯弓搭箭,一箭将猎物射死。而此人便是陈季常。陈季常少年时候好游侠,舞枪弄棒,不爱读书。家里祖上有钱,有豪宅庄园田产,挥金如土,狂放不羁,爱打抱不平。自己无论衣着还是行为举止,都装着侠客的样子,生活得是真潇洒。
陈季常听说爹爹经常刁难苏轼,便跟爹爹陈太守说:爹爹,你为什么老是刁难苏轼?我听说他写的公文经常被你改?还有一次因为有人称呼“苏贤良”被打四十大板?陈太守说道:官场的事情,你懂什么?你读好你的书,少掺和,听说你整天骑马打猎、喝酒耍剑,还打抱不平?你以为你是江湖上的侠客啊?陈季常说道:你这样对苏轼,好多人议论你,说你……。陈太守大怒:说我什么?去书房读书去。再说,连你一起打。
直到一件事,改变了苏轼、陈季常和官员对陈太守的看法。陈太守在府衙的后花园修建了一个台子,借以观赏景物,并取名为凌虚台。苏轼感觉这个台子建的没有必要,是劳民伤财、多此一举,对此心怀不满。陈太守却让苏轼写一篇文章来记录修凌虚台这件事。苏轼心说,好啊,让我写,看我怎么报复你。苏轼略一思索,将自己的写作思路向陈太守汇报,陈太守说好啊,就按你的意思写。苏轼很快拿着这篇极具火药味的文章向陈太守交差,文章中含沙射影的讽刺陈太守。
陈太守看着这篇墨迹未干的《凌虚台记》,边看边点头,从开始一直点到结束: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看过后,陈太守捋着胡须,说:好,写得好。苏轼在一旁站着,心说,难道你是看不懂吗?里面在骂你呢!为什么还不让我修改?不是你风格啊?难道是气过头了,正在想着怎么惩罚我?
苏轼正想着,陈太守说道:写得好,百千年后,凌虚台坍圮不复存在,而此文当不朽矣!而我陈太守也将因为这篇文章永垂不朽矣!来人哪,将苏轼此文一字不差刻在凌虚台前。
苏轼很是诧异,陈太守能将此文一字不动刻录在台前,足见其胸怀宽广!那为什么之前老是为难我呢?苏轼还是不明白,这太守真是奇怪,领导的心思真难猜。
陈太守一次和别人谈起苏轼,说道:苏轼少年得志,仕途顺利,而其性格耿直、张扬外露,没有经受过挫折,以后在官场容易吃大亏!我这么做,是故意要敲打敲打他的锐气啊!
苏轼得知这事之后深感惭愧,因为他曾写过一份奏疏参奏陈太守。
还是回到苏轼贬谪的路上。
接着上文,陈季常听闻苏轼遭遇,先是低头不语,而后仰天哈哈大笑。陈季常拉着苏轼的手,好像生怕这位朋友要跑掉,说道:我在岐亭隐居看样是对了,终于等到你了。到我家去住几天。我家有上好美酒,一直没人陪我喝。我有满肚子话,没人陪我唠嗑。
陈季常见到两位押解的官差似乎面有难色,便说道:来来来,两位官差押解我家哥哥,一路也辛苦了,到我家,好好歇歇几天,我家不缺酒菜佳肴,好好慰劳下两位官差。
官差当然乐意,他们只要将苏轼安全送达黄州即可,就算路上病死,也只需要向朝廷如实汇报,能逍遥自在,就且逍遥自在,岂不是乐事?况且一路风尘仆仆,实在是劳累了!
官差押解着苏轼,陈季常带路,来到了隐居之处。
过了一处林地,再经过一片竹林,有一处小湖,湖三面是山。山脚下有村舍,茅草屋、木屋零零星星散布着,有炊烟升起。陈季常指了指一处房舍——南面向湖、背靠青山,说道:那就是我家。
及至走入寒舍,苏轼才发现:简陋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陈季常的家了。一年以后,苏轼撰写《方山子传》(方山子是陈季常的雅号),用“环堵萧然”四个字来形容这位朋友的房舍。什么是环堵萧然?就是家里面只有几堵墙、外加一个屋顶、除了桌椅板凳这些必备的家具,其他什么都没有。这是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或者就是因为没钱。家里人也是布衣穿着,但是每个人都怡然自得,没有一点忧愁的样子。
这使得苏轼大为惊讶。
这么多年以来,陈季常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陈季常家里面世代功勋,河北、河南房产田地颇丰,按理说是吃穿不愁,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为什么抛弃了所有,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穷居?难道家里面衰落了?还打扮的这么怪异,戴个高帽子、装神弄鬼在山路上吓唬人?陈季常啊,陈季常,这么多年了,你的本性还是难以改变,玩心不改啊。
陈季常招呼家人准备酒菜,说:老友光临,用最高礼仪招待。陈季常抚掌,高声呼唤着左邻右舍来陪苏轼。其家人捉鸡杀鸭宰鹅,鸡鸭鹅看到这么多人到来,早就感觉到了危险,为了逃命四散逃窜,飞出院墙,惊叫着夺路而逃。那追逐的人怎肯罢休,绕着村子,围追堵截,终于捉进牢笼,鸡鸭鹅羽毛凌乱,战战兢兢,在牢笼中哀鸣待宰。
苏轼见此,感觉自己在监狱中似乎也是如同这些待宰的家禽一般。对此情景记忆深刻,写道:“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遶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
丰盛的酒菜很快准备好了。
苏轼和陈季常一杯酒下肚。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你怎么会……。
两人相视,拍手大笑。苏轼说:还是季常兄先问吧。既然喝了你的酒,就得回答你的问题。
陈季常说道:当年在凤翔府相识,我早就料想到你会在官场遭受大挫折,可为什么偏偏把你贬谪到黄州你知道吗?
苏轼说道:愿闻其详。
陈季常说道:因为我在这里。
苏轼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怕我在黄州太寂寞,知道故人在此?
陈季常哈哈笑了起来,笑后郑重地说道:因为你的敌人想借我的手除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