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量移汝州
黄州春意正浓,风暖柳绿桃红。
苏轼带着家人到郊外游玩野餐,他们找一处花树下面,铺上竹席,酒壶挂在拐杖上。
这壶酒中装的便是“错著水”。苏轼和家里人说道,黄州有两个你们不知道的特产,一个是“错著水”这种酒,现在就在这壶里面,挂在拐杖上;还有一个是“为甚酥”,你们肯定没吃过,我请你们品尝下。
王闰之问道:来黄州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有这种美食?你是哪里寻得的?现在去买吗?苏轼笑着说道:不需要买,只需要纸笔就行。苏轼拿起纸笔写上两首诗歌,并将之交给苏过和苏迨,让他们拿着这两首诗歌去刘唐年家讨“为甚酥”。
苏轼说道:只需要将诗歌交给刘唐年伯伯,他就明白什么意思了。王朝云还抱着苏遁在怀中,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写的诗歌在黄州还能换东西吃?
苏过苏迨拿着父亲写的小诗,来到刘唐年家中,将诗歌交给刘监仓,他们兄弟俩操着浓浓的荆楚口音,说道:刘伯伯,这是我们父亲给你写的诗歌,说你看完了就知道了。
刘唐年打开,看是苏轼的笔体,写着:
一杯连坐两髯棋,数片深红入座飞。
十分潋滟君休赤,且看桃花好面皮。
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
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刘唐年看过“杖头惟挂一葫芦”,哈哈大笑起来,想到苏轼一家子聚会,竟然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一葫芦酒挂在杖头,
刘唐年便笑着说道:这个苏轼!蹭了潘家的“错著水”,还惦记着我家的“为甚酥”。难得有人这么喜欢我做的米饼。苏学士的诗歌我收下,这一包刚出锅的“为甚酥”你们拿走。
三月份,酿造“错著水”的潘邠老(也叫潘大临),将到开封参加省试,来南堂向苏轼告辞。潘大临跟着苏轼学习诗词文章三年,终于等到了三年一次由礼部组织的科考。苏轼很是高兴,亲自为潘大临践行,并作《送潘大临》:
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
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
潘大临年方二十多岁,比苏轼小二十多岁,和苏轼亦师亦友。在苏轼的指导和自身的努力下,其日后成为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苏轼看着即将奔赴开封参加科举的潘大临,二十多岁,青春韶华,真是令人羡慕的年纪!
苏轼和潘大临说道:想三十年前,我科举中第,一时名噪开封,也是风流倜傥的帅哥。现在老师我老了,一眨眼,快五十岁了!真羡慕你们啊!
潘大临突然想到苏老师的一首词,便说道:诗酒趁年华!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不辜负老师这三年的教授。
潘大临离开黄州奔赴开封赶考,而苏轼终于也要离开黄州了。
宋神宗的亲自签书的手札已经于三月到达黄州。而苏轼对此还浑然不知。
苏轼正在南堂,像是往日一样,临窗望着长江岸边的帆船,还有滔滔的江水。这个景色已经深深地印在苏轼的脑海中。
看完江景,其要去江边散步,扪着肚子,有时候苏过和苏迨会陪着,一前一后,这俩孩子,在黄州已经生活了四年多,已经几乎成为了黄州的孩子。
散步结束,像往常一样,会去东坡耕种,一家人,准备好一天的饮食干粮。这已经成为苏轼习以为常的生活。仿佛其本初就是一位老农,那些科举成名、仕途为官都是过去的一场浮梦。到东坡耕种,“黑牡丹”卖力在前走,苏轼戴着斗笠,在后面扶着爬犁。
去年的粮食不够吃,今年,苏轼要多种几亩水稻。
孩子们在雪堂中放声读书。王朝云和王闰之则在采桑叶。
苏轼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地呼唤:苏大人,苏大人,府衙有要事,要你速速过去。
苏轼回首,但见两个官差在地头。苏轼停止农活,走到地头,心中不知道何事。虽然这阵子有传言,要重新启用自己,但是消息并不真实,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苏轼和官差说道:两位官差,还有农活没有忙完,何事如此着急,可以改日吗?
官差说道:刚接到皇帝手札,需要急速传达,我们也未知。
苏轼从府衙出来,望着熟悉的黄泥板路,路两旁的农舍,田地,和每一棵树,还有曾经醉倒卧睡的地头,这些他都异常熟悉,苏轼回到东坡,家里人仍在劳作。
苏轼领到调到汝州的旨意,内心却异常平静,经历这么多升升降降,奖掖和贬黜,他似乎已经宠辱不惊了。
苏轼平静地和家人说道:朝廷下旨,我要迁往汝州了。
家人问迁往汝州做什么?是要做知州?
苏轼说道:还是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
家人说道:那也好,毕竟是距离京城近些了。
苏轼想到了自己多年在黄州苦心耕种的东坡、东坡前的雪堂,还有结交的黄州朋友,这是情感上的不舍。举家迁到汝州,路途遥远,舟车住宿,到汝州还得再度重新找地方,置办家具,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苏轼实在是不想再度迁徙,但是圣命难违,苏轼写道:“某蒙恩量移汝州。回念坟墓,心目断绝。方作舟行,何时得到汝,到后又须营办生事。此身漂然,奉羡何及。”
苏轼作为一家的核心,此事因他而起,想着一家老小即将又要随着自己奔波,他一个人走向了东坡。
苏轼一个人在东坡耕种,土地总是能给他力量,让他踏实。黑牛奋力拉着爬犁,这头被苏轼戏称为“黑牡丹”的牛,好像知道主人要离开黄州了,今天分外卖力。苏轼甚至忘记了时间,直至夕阳西下,苏轼和那头黑牛仿佛东坡上行走的墨迹,在夕阳下显得分外渺小。
苏轼在黄州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已经没有时间再耕种这片土地了。还有更广阔的土地等待着苏轼去耕种。
那是大宋的疆土,那是仕途,是宦海。
回到南堂。
王闰之知道苏轼心中的矛盾,说道:汝州,距离朝廷近一些,皇帝终于想起你来了,只要你想去,我们全家支持你,不必为我们所挂念。
王朝云抱着襁褓中的苏遁说道:遁儿,你爹爹要去汝州了,你高兴不。这位黄州出生的婴儿,还不到一岁,就要随着爹爹的调动而离开这里了。苏遁似乎听懂了母亲王弗的话语,咿呀咿呀地笑着。
而这位还不满一岁的遁儿,也在前往汝州的路上死去。
苏轼说道:我真想安安静静稳稳地在黄州生活着,不愿你们随着我辗转漂泊。但是圣上对我如此厚爱,当年乌台诗案,圣上力排众议,免我一死。现在又不顾朝中新党反对,亲自手书调我去汝州。我自知,朝廷现在是用人的时候。圣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再生之德,作为读书人和臣子,又怎能一味隐居退缩,辜负圣上和朝廷,还有天下百姓呢?
王闰之说道:我是一个妇人,也不知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读书人就要做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至于我们,跟着你就是了。也习惯了。
家人都支持苏轼的选择,这也是没得选择,一旦读了圣贤的书籍,那强烈的兼济天下的使命感便会时时刻刻驱使着自己,不容懈怠;一旦步入仕途,便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时时刻刻拴着自己,如同东坡耕种的老牛,岂能自己决定方向?
家人们一起讨论着如何去往汝州,最后商定,租一艘船,走水路出发,这样可以减少陆路的劳累;出发的时间最晚是三月下旬,不能拖延。待到计算路途上的吃饭、住宿加之沿途拜谒亲友的开支,这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见已射得一舟,不出此月下旬起发,沿流入淮,溯汴至雍丘、陈留间,出陆,至汝。劳费百端,势不得已。”
苏轼还需要完成一项任务,那就是写谢上表。
苏轼想到了君恩,虽然自己在黄州已经近四年多,但是圣上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没有忘记自己。自己已经是死罪,但是却赦免自己,恩同在生。这当然是谢上表中的固有表述,但是却蕴含着苏轼真正的感激。因为苏轼的赦免,与宋神宗的偏爱是有着很大的关系的。
苏轼想到了自己刚刚来黄州时的狼狈,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妻子都在笑话自己,亲友都远离自己,没有人联系自己,自己形单影只,如同丧家之犬。中间有两次,被传说病死。家中生活困顿,温饱都难以解决,有时候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苏轼终于可以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了。
但是苏轼一直没有自暴自弃,因为苏轼期待着朝廷的复用,所以一直乐观努力积极地生活。耕种东坡的苏轼,还想着有机会能够再回到朝廷。这便是一直弘扬入世的苏轼。苏轼的乐观,绝对不是消极出世,甚至自暴自弃,而是逆境中的坚持、向上和努力,等待时机,迸发光彩。
苏轼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写下了《谢量移汝州表》:
臣轼言。伏奉正月二十五日诰命,特授臣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佥书公事者。稍从内迁,示不终弃。罪已甘于万死,恩实出于再生。祗福训辞,惟知感涕。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念臣向者名过其实,食浮于人。兄弟并窃于贤科,衣冠或以为盛事。旋從册府,出领郡符。既无片善,可纪于丝毫;而以重罪,当膏于斧钺。虽蒙恩贷,有愧平生。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已为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岂谓草芥之贱微,尚烦朝廷之纪录。开其恫悔,许以甄收。此盖伏遇皇帝陛下,汤德日新,尧仁天覆。建原庙以安祖考,正六宫而修典刑。百废具兴,多士爰集。弹冠结绶,共欣赏千载之逢;掩面向隅,不忍一夫之泣。故推涓滴,以及焦枯。顾惟效死无门,杀身何益,更欲呼天而自列,尚口乃穷。徒有此心,期于异日。臣无任。
写完谢上表,苏轼失眠了。苏轼漫步江边,想想这么多年的仕途。想着跟随着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想着去世的奶妈,还有苏迈在黄州去世的妻子。想着自己曾经在朝堂上面经历的风雨,在公堂上面所承受过的审判。
诸多往事,本已淡忘,一纸调令,却又唤起回忆。
这就是苏轼又要回去的地方。这像极了逃到自然,又被捕入牢笼的鸡鸭。
官宦生涯多年,苏轼自然知道调到汝州,这个距离大宋政坛更近的地方,所折射出的政治意义。朝廷矛盾日益突出,边防危机四伏,朝堂上被小人把控,此去所遇到的局面将会比之前更加复杂。
但是苏轼能躲避吗?应该躲避吗?如果躲避,读书的意义何在?苏轼想到黄州生活困苦的百姓,他知道,作为一名没有权力的贬谪官员,是无力改变这些事情的;但是走向仕途,做一名好官,造福一方百姓,或许可以稍稍改变这些困境,这或许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这就是苏轼的责任和使命,其所担负的文学上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为完成政治上的使命,苏轼还需要向风雨前行。
苏轼曾在给李常的信中写道: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耘于时,遇事有可遵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剩下的日子属于告别。
苏轼在黄州认真生活了四年,在这四年里面,苏轼深入黄州的土地,山川,人民,生活,结识了农夫,渔夫,钓翁,酿酒师,僧人,官员,还有对岸的老乡。苏轼想和这些可爱的朋友们一一道别,再度把酒畅谈,苏轼还想再去看一看赤壁大江,听滔滔江水,转一转安国寺。
他需要告别的太多,因为苏轼自知,这一别,定是永别。
与此同时,苏轼将要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黄州,传到了江对岸的武昌。友人们纷纷登门,看望苏轼,邀约苏轼,要为苏轼践行。苏轼十分不舍友人,友人也不舍苏轼,他们含泪互相应允,在黄州剩下的时间里面,苏轼必须精细地计划着这些送别的酒宴。
这是黄州官府为苏轼举行的送别宴会。
黄州知州杨君素带领府衙众官员齐聚一堂,杨太守邀请苏轼坐首位,苏轼力辞不坐。杨君素于是在首位设置两小桌,与苏轼并坐在这两小桌前。府衙官员分坐两侧,每人前面放一小桌,桌上放美酒一壶,酒杯一盏,佳肴若干。
乌台诗案的话题,他们自然是不敢聊起,因为无法评定、也不敢评定对错。
对于此次苏轼量移汝州的调动,他们也不敢妄加揣测,调动以后是继续像在黄州一样,待个几年,还是汝州只是一个跳板,为调动到开封进一步使用作准备?关于调动苏轼到汝州,朝堂上的分歧和争辩,官员们几乎都知晓。目前谁胜谁负还未定,似乎是新党还占据上风。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神宗皇帝是不忍心将苏轼弃之不用的。似乎有这一点足矣。
众官员在聊天时候,因为较为敏感,也不能妄加揣测,也是避而不谈。
苏轼只是谈及在黄州期间,蒙杨太守和各位官员的关照,永生不能忘记。黄州百姓的恩情,会一辈子铭记。黄州山水风物之美,会永远出现在其梦中。
这都是苏轼的肺腑之言。
苏轼回想起刚来黄州时候,寓居定惠院,后来搬入临皋亭,又开辟了东坡,杨太守又帮助建南堂。我虽然是罪臣,但各位丝毫没有把我当罪臣看待,苏轼永生难忘。
苏轼频频举杯。杨太守和众位官员吟唱苏轼在黄州创作的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在黄州写的诗词,已经成为当时黄州人醉酒后必须吟唱的曲目。俄而府衙舞女袅袅婷婷步入,笛箫琴齐鸣奏乐,歌姬们翩翩起舞。
大宋官衙盛行豢养官妓,提供歌舞陪酒服务,官府一般都是用歌舞宴会招待客人。当时官妓地位十分低下,稍有不慎,就会招致处罚。苏轼从来对官妓采取极其同情和宽容的态度,官妓们都知道苏学士为人,多会向苏轼索要题词,苏轼也会愉快的应允。苏轼一生中专门为官妓题的诗词不在少数。
舞蹈完毕,一官妓求苏轼为其题诗。
苏轼认识这位官妓,名为李琪。李琪笑着说:苏大人在黄州四年,给各位姐妹都题了词,独独不给我题词。现在苏大人要走了,小女斗胆向苏大人索要词。
苏轼笑了笑,在李琪的手帕上面写了两句诗歌,“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写过这两句之后,苏轼放下毛笔,拿起酒杯,继续饮酒谈笑,仿佛忘记了题写诗词的事情。
诗的前两句好像故事的开始,提出了一个问题,不仅勾起了李琪的疑问,更勾起了众位官员的疑问?这为什么不写李琪?是因为苏轼不喜欢李琪?还是别的原因?或者是苏轼不知道如何往下写了?
大家正疑惑之际,苏轼拿起笔,继续写道:“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题写完毕,苏轼说道:杜甫在四川呆了八年,留下无数名篇,却没有写过一篇海棠,友人问为什么不写海棠,杜甫说:海棠虽然美丽,但是自己的水平,很难将海棠的美写出来,所以不写。
此语一出,众人大笑,纷纷说妙。此诗没有一句说李琪的美丽,却巧妙的化用杜甫的典故,从侧面赞扬了李琪之美。此事,也展示了苏轼谦和有趣的一面。
苏轼想到了江南的王文甫兄弟。
便写信邀请王氏兄弟来家中小聚,苏轼写道“前蒙恩量移汝州,比欲乞依旧黄州住。数日念之,行计决矣。”苏轼告诉王氏兄弟离开黄州的时间“不出此月下旬起发”。苏轼在信中感慨“本意终老江湖,与公扁舟来往,而事与心违,何胜慨叹。计公闻之,亦凄然也”,最后,苏轼盼望着王氏兄弟能够尽快来江北相聚,“甚有事欲面话,治行殊未集,冗迫之甚,公能三两日间特一见访乎?至望!至望!”
苏轼揣度着王文甫兄弟来的时间。携苏迈在江边伫望,果然有一小舟,飘然横江而来。王文甫兄弟站在船端,下船后,与苏轼双手紧握,这几位友人仿佛要久别,甚至是要永别,凝望着对方。过了一会儿,王文甫兄弟含着眼泪、喜悦地说道:苏兄谪居黄州四年,终于得到启用了,这是好事,可喜可贺。
他们知道,苏轼此去,是不会再回来了,那曾经游览的武昌西山,也不会再一起登临了。对岸的黄州,待苏轼走后,王文甫兄弟也没有任何牵挂和向往了。
他们在南堂痛饮,共同回忆往事。
苏轼说道:回想起初来黄州,只有苏迈陪伴,寓居定惠院,在江边日日散步,隔江伫望对岸,但是并不知道文甫兄弟在江南。
文甫说道:过了十日,我们才得到消息,说黄州来个贬谪的官。细问,才知道就是子瞻兄。我当时不在家,于是弟弟子辩先过江探望。
子辩说道:眨眼间四年了,时间如这长江水,滔滔不息。苏兄黄州四年,已经变成了东坡兄了。
苏轼笑道:我有心想在黄州定居,前些日子还让苏迈去买田,后来得到消息,要调到汝州,只得作罢。本意终老于黄州湖山,与公扁舟来往,而事与心违,不胜感慨。
文甫兄弟也唏嘘不已,这个话题似乎太过于沉重,于是换个话题,问道:贤侄苏迈已经考取进士,为何还不上任?是朝廷没有安排吗?
苏迈说道:父亲一人在黄州料理农活,还有苏过、苏迨两位弟弟需要照料,现在又有苏遁弟弟,我需要在家照顾父母亲和弟弟,朝廷已经给予县令一职,我一直推辞没去上任。
文甫听后连连点头,说道:仕途复杂,一定要谨慎为官。
分别在即,或许就是永别,苏轼和文甫、文辩家有说不完的话,几乎一宿无眠。
文甫再三叮嘱苏轼此行,若是万一有机会再回朝廷一定要小心,切勿再被小人抓住把柄。如若朝中感觉不如意,便回黄州,他们永远在黄州等苏轼。
次日作别,他们像是第一次相见一样,文甫兄弟乘舟返回江南,他们隔江挥手道别,船渐行渐远,双方身影越来越小越模糊,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苏轼望着滔滔江水,双泪纵横,带着极其不舍的心情写下《赠别王文甫》,寄送给文甫兄弟。
左邻右舍要送别苏轼。
这些邻里的住所挨着雪堂,他们是苏轼耕种东坡的农民朋友。苏轼虽然是文化人,但是对于耕种,却不是太专业,时常会放下读书人的架子,请教这些邻居。缺少农具,他们也会互相借用。耕种累了,也会经常在田间地头闲聊。
苏轼偶尔与文人雅士在雪堂抚琴吹箫吟诗词,这些农民邻居们也会伫足雪堂愉快地欣赏,他们不懂,但是感觉这很美。
他们知道苏轼是一个大文化人,曾经做过大官,但是为人没有文人的酸楚气,没有当官的官架子,倒更像是一位久居此处的老邻居。苏轼要走了,听说要回到朝廷继续做大官,左邻右舍听到很高兴,约着一起到南堂寻找苏轼,要为苏轼践行。
他们不以苏轼即将走回官僚体系,重新成为官老爷而感觉到陌生、害怕和疏远。
苏轼看到雪堂的邻居们来了,他们要为自己践行。他们感觉到苏轼即将为官,口中纷纷叫苏大人,并作揖。苏轼也给他们作揖,苏轼知道他们生活的贫乏,怎么能让这些乡野邻居为自己破费?而且苏轼一直计划着,要在雪堂宴请这些邻里,好好地和邻里们道别,和东坡、雪堂道别。
苏轼和这些邻居说道:邻里们,你们错爱东坡,我东坡也记得你们。明日,就定在明日晚,我们同聚东坡雪堂,好不好?翌日,苏轼家小在雪堂忙活,邻里也来忙活,酒还有果品很快就摆满了桌子,自然有苏轼喜欢喝的“错著水”,美味的“为甚酥”,苏轼也为邻居们做拿手的“东坡肉”“东坡羹”,这些都是廉价的食材,但是肉香酒香菜香在雪堂飘荡,歌声聊天声欢笑声在东坡回荡。
雪堂外面的稻谷已经长得高高,开始抽穗了,黄绿黄绿一片,齐整整地随风舞动,这是苏轼二三月份耕种的稻子。他们一起聊农事,说苏轼醉倒田间地头的趣闻,谈起了在田地里面耕地的老黑牛——黑牡丹,黑牡丹就拴在东坡地头。
苏轼笑着和邻里说道:你们听听,我家孩子都会讲楚语唱吴歌了,这是我孩子的家乡啊,也是我的家乡,等我告老回到黄州,你们可别不认识我啊。到时候我还得和你们一起种地,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不会失约的。东坡这块地,还有雪堂,邻居们帮我照料着。想这些稻子收获的时候,我苏轼已经身居别处,看不到了。
有邻居感觉席间的鱼肉非常美味,便问道:东坡肉我们是知道怎么做的了,因为有做东坡肉的口诀,但是我们常常买不起肉,倒是可以经常捕得到鱼,苏大人可以传授我们这种鱼的做法吗?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迟到东坡先生做的鱼了。
苏轼笑起来,写下了煮鱼法,交给了邻居,上面写道:
子瞻在黄州,好自煮鱼。其法: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堂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桔皮线,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
邻居们拿着这东坡煮鱼法,很是高兴,说道:以后每每吃鱼,都会想起苏大人,想念大人时候,我们便吃鱼。
苏轼笑着回道:黄州的鱼可是要恨死我了。
正在欢笑时候,只听得门外有人问道:请问东坡兄在雪堂吗?
来者是苏轼友人李仲览,李仲览听得苏轼要离开黄州,特地赶来送别。苏轼起身,将李仲览邀请入席。宴饮后,苏轼作《别黄州》送邻里:
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帷。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
长腰尚载撑肠米,阔领先裁盖瘿衣。
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
并作《满庭芳·归去来兮》送李仲览:
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苏轼本计划三月下旬出发迁往汝州,如今已经四月。苏轼要道别的朋友太多,所留恋的太多,只得一再推迟出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