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苏轼庆生
一零八二年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在黄州的第三次生日。
这一次,郭兴宗、古耕道,还有一位姓石的黄州朋友要为苏轼庆祝生日,庆生的地点是苏轼最喜欢去游玩的赤壁。
同时为苏轼庆祝生日的还有一位姓李的进士,擅长吹笛子,但是苏轼并不认识这位李进士。他是苏轼的忠实仰慕者,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苏轼要在黄州赤壁边上过生日,想要给苏轼一个惊喜,便提前来到赤壁边上,隐藏起来,准备给苏轼的生日宴会吹奏一个新曲。
苏轼自然是没有酒和菜来招待这些朋友。其家中现在的生活光景惨淡,很难支撑起请客宴饮。朋友都知道这一点,因此提前准备了酒菜。
他们携带酒菜,穿过杂草榛莽,翻过奇形怪状的山石,最终选择了赤壁边上的一座高耸的岩石。他们熟练的铺上席子,摆上简单的酒菜,并排坐着,对着大江,背对岩崖,在月光下,将开始一次野炊。
已经是冬日了。
冷月孤悬,夜空幽漆,霜叶落尽,江水褪去,萧瑟肃杀,万物更加沉寂,远处吹来的江风凛冽而寒冷,鸟雀似乎都因为惧怕寒冷,早早地躲在巢穴中。
这个时节,能够在江边岩崖野炊的,恐怕也只有苏轼和他的这些朋友了。
这主意肯定是苏轼提的,然而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朋友愿意相随。苏轼和他们感慨光阴的速度,前几次来赤壁还是盛夏和秋天,闲时光阴易过,现在已经是冬季腊月。
朋友们说道:如此在这黄州,闲居一世,岂不也是好事。虽然不能锦衣玉食,但是安安稳稳,乐一个逍遥自在。
苏轼说道:想我初来黄州时候,没有亲朋好友,一个人深居定惠院,白天在屋子里面,晚上才出来,羞愧见人。当时我是黄州迁客。举目无亲。多亏了郭兄、古兄、潘兄啊。来,苏轼敬你们一杯。
郭兄说道:黄州也没有什么好的,就是山水还行,穷乡僻壤,我们刚开始还真没想到,你还能住得下,坚持下来。
古兄说道:你要开垦东坡,开始以为是一时冲动,没想到坚持下来了。你和别的读书人不一样,黄州的贬官,我们见过一些,或者压根没有机会接触这些高高在上的贬官。他们就算被贬谪了,仍然是高高在上,放下毛笔,就拿不起锄头,走出书屋,就下不了土地,沾不了泥土。可是你不一样,你和其他读书人真的不一样。
石兄说道:此言差矣,苏学士是以锄头为笔,以大地为纸,以江水为墨,其实还是一个读书人,我们对着黄州赤壁几十年了,也没有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的诗句,人苏学士来了,看了两次,就写出来了。我们这些乡野之人啊,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人家东坡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是因为我喝多了,醉眼迷离,就算不是喝多,也是故弄玄虚,还是你们清醒。
苏轼看了一眼对面的武昌西山,流过的江水,还有这熟悉的赤壁,山下的树林和渔夫的小茅屋,以及近处的几位乡野朋友。这些亲切、真诚、善良、勤劳、热情的朋友,让苏轼感觉到了人性的温暖。
而这些景色变得越来越熟悉,这些人好像是宿命中就要认识的一般,似乎黄州曾经就是自己的家乡。
悠扬的笛声袅袅地从江水中传来。郭氏和石兄说道:这笛音好像以前没有听过,吹笛子的人是个高手。
苏轼问道:何人夜半在江边吹笛。
石兄笑着说道:这人是一名进士,名叫李委,知道今天苏兄要在此过生日,特意作新曲以献给给苏兄。
苏轼听后,说道:我苏轼何德何能,众人如此厚待自己?忙站起来,冲着笛音方向呼唤:李进士,如果不嫌弃,可以到山上一见吗?
苏轼的声音穿林过石传向笛音,笛声消失,苏轼看到一个人循着道路往岩崖上攀爬。那人穿过丛莽野草,来到苏轼面前。苏轼见李委头戴青色头巾、身着紫色皮衣,手执一竹笛,在月光下,神采飞扬。
李进士向苏轼作揖,冲众人微微一笑,又横起笛子,接着刚才的曲子,复对着大江吹奏起来。
整个赤壁山水又弥漫在这笛音中。笛音刚开始迟缓悠扬,忽然节奏轻快急促,笛音穿透这山石草木,穿透苍穹云层。
众人沉浸在这笛音和月光之中。酒醉七分,这笛音让他们有九分醉意了。吹奏完毕,苏轼连连说道:好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只是,我的生日,你为我献新曲,我拿什么送你呢?
李进士听完,从袖口中拿出一幅字画纸,说道:我没有什么相求于苏学士的,只是苏学士书法诗文名满天下,若是能得到苏学士的一首绝句,就足矣。这简直就是在考核苏轼的临场作诗的能力。苏轼笑着接过李进士的纸,拿起毛笔,对着山石江水,略加思索,写下《李委吹笛》:
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嶷。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怜时复犯龟兹。
回到家中,苏轼又翻开他的记事本,写文记录此事:
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也。置酒赤壁矶下,踞高峰,俯鹊巢。酒酣,笛声起于江上。客有郭、石二生,颇知音,谓坡曰:“笛声有新意,非俗工也。”使人问之,则进士李委,闻坡生日,作新曲曰《鹤南飞》以献。呼之使前,则青巾紫裘要笛而已。既奏新曲,又快作数弄,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坐客皆引满醉倒。委袖出嘉纸一幅,曰:“吾无求于公,得一绝句足矣。”坡笑而従之。
公元一零八二年,除夕。
苏轼一家人已经习惯在黄州过除夕。
年夜饭后,苏轼带着几分醉意前往到雪堂。苏轼的影子投在黄泥坂上,孤独而瘦小。
连接雪堂和临皋亭的一段路,是黄色的泥土路,被苏轼亲切称之为黄泥坂。苏轼喜欢给每一件东西取一个可爱的名字。就连脚下的小路其都不会忽略。而这条黄泥坂路,有着苏轼太多的回忆。
黄泥坂的尽头便是东坡,东坡的边上是孤兀的雪堂。苏轼迈步上东坡,巢谷和杨世昌正在屋子里面饮酒。苏轼也便加入。辞旧迎新,他们一起回忆过去。
苏轼说道到自己来黄州不久,刚刚换下官服,穿着粗布的衣服,在黄州的街市里面无所事事地浪荡,一次撞到醉汉,被推搡,醉汉嘴中飞出浓浓的乡土骂词,我刚想辩论,心里想,醉汉难道不认识自己吗?又想,这里是黄州啊,谁人认识自己?便笑了笑拱手作揖,陪个不是便走了。
苏轼说道:那次撞到醉汉,我高兴了,因为终于没有人再认识自己、再关注自己。这样好啊。苏轼开始更大范围地流浪和探索,他走遍了黄州的大街小巷,然后步行去黄州的山川林河,累了就躺卧在石头上,困了就闭目而睡,渴了就喝一些江湖水,直到无路可走才返回。
他们回忆着夜半醉酒后,相互扶着踉踉跄跄回临皋。苏轼说道有一次自己大醉,睡在黄泥坂路边,枕着土块,睡在绿草地上,看着天空圆月升起,任露水降在自己的衣服上面。直到一个老农将自己叫起,并嗔怪道:你这个人,怎么能睡在这里?万一被我的牛羊踩到了怎么办?
苏轼说道:当时我揉了揉眼睛,笑着感谢老农,唱着歌后走开了。
巢谷说道:我要是老农,肯定会说道此人是人还是神仙还是鬼?是凡人还是怪人?
畅聊之后,苏轼作《黄泥坂词》,三人在雪堂中醉酒后高唱此词,他们唱道:
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
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
大江汹以左缭兮,渺云涛之舒卷。
草木层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葱蒨。
余旦往而夕还兮,步徙倚而盘桓。
虽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娱余于一眄。
余幼好此奇服兮,袭前人之诡幻。
老更变而自哂兮,悟惊俗之来患。
释宝璐而被缯絮兮,杂市人而无辨。
路悠悠其莫往来兮,守一席而穷年。
时游步而远览兮,路穷尽而旋反。
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
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
草为茵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宴。
纷坠露之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
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
于是蹶然而起,起而歌曰:
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
岁既宴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
你能说他们不自由、不快乐吗?这是一条自由而艰辛的路,或许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总是被人所向往的。伴随着这种自由和快乐,苏轼迎来了他在黄州的一零八三年。
过去的一年,是苏轼在文学创作上最辉煌,思想转折和成熟最大的一年。这一年,苏轼完成了其最慷慨激昂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还有最华美空灵的充满道学哲思的赤壁双赋,其收获满满。
这些文章,迅速冲破制度、官阶、地域传遍大江南北。
公元一零八三年,元丰六年,这是苏轼在黄州即将度过的第四个年头,苏轼四十八岁。
而朝堂也在进行着一项新的官制改革。在新一轮的改革举措中,苏轼曾经任职的史馆,被新党彻底革除,因为苏轼曾经任职于此的缘故,整个单位都被裁撤了。
陈季常告诉苏轼:这次改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矛头在于苏轼你。
苏轼惊讶地说道:我现在是一闲散人,不农不官,在黄州半空悬挂着,远离大宋朝廷,诗文也从不涉及朝政,怎么还有人想着我?
陈季常笑苏轼的单纯:你去年写了这么多好诗文,皇帝没事就在背诵呢!你想想,当时免你不死,是不是皇帝的意思?是皇帝压根就不想杀你,因为皇帝惜才啊,你的敌人害怕皇帝早晚会起用你。而你曾经任职史馆,因此,将史馆革除,他们自以为会断了皇帝的念想,也断了你回去的后路。
陈季常愤愤地说道:把你贬谪了还不算,还要把你任职过的地方借着改革之名给撤除,这帮人,真够阴险。
苏轼听完后,淡淡一笑,说道:说完了?陈季常说道:说完了。
苏轼说道:喝茶。苏轼用两句诗歌轻描淡写地记录此事:“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
这里的“九重新扫旧巢痕”指的就是新党将其任职“史馆”革除一事,苏轼现在在黄州有房子,有几亩地,若能终老,岂不是也好?
他仍然会和朋友们出去游玩,但是心境似乎已经不一样了。这种游玩似乎已经成为了他和朋友们特有的节日。
正月二十日,还是去年同游的友人,还是去年的日期,去年的地方,就连游玩后写的诗歌,还是用去年的韵脚。他们个个拿着鱼竿,走出黄州城东门,要去春钓。
他们选好了江边的一处,有可以坐着的钓石,由于连续几天都去,连江上的沙鸥都认识苏轼了,在其头上飞来飞去。那钓鱼的石头,也渐渐有了温度。苏轼写道:“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
东坡的橘子丰收了,苏轼到东坡橘子树下,在露叶霜枝中剪橘子吃,苏轼爱吃橘子,这次是吃自己亲手种的橘子,感觉特别甘甜,苏轼吃完橘子,还不忘作《食柑》:“一双罗帕未分珍,林下先尝愧逐臣。露叶霜枝剪寒碧,金盘玉指破芳辛。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坐客殷勤为收子,千奴一掬奈吾贫。”
春天,是采茶炒茶喝茶的季节,苏轼听说蕲州天峰麓黄茶很不错,于是亲自去山中采茶,将制作好的新茶邮寄给自己朋友,并作长篇茶诗《寄周安孺茶》。苏轼认为,茶是一种超凡脱俗的草木:“大哉天宇内,植物知几族。灵品独标奇,迥超凡草木”。
苏轼还在诗歌中详细讲述了制作茶叶的过程“高人固多暇,探究亦颇熟。闻道早春时,携籝赴初旭。惊雷未破蕾,采采不盈掬。旋洗玉泉蒸,芳罄岂停宿。须臾布轻缕,火候谨盈缩。不惮顷间劳,经时废藏蓄。髹筒净无染,箬笼匀且复。苦畏梅润侵,暖须人气燠。有如刚耿性,不受纤芥触。又若廉夫心,难将微秽渎。晴天敞虚府,石碾破轻绿。”“昨日散幽步,偶上天峰麓。山圃正春风,蒙茸万旂簇。呼儿为佳客,采制聊亦复。地僻谁我从,包藏置厨簏。”
茶叶制作完,苏轼开始细细地品茶,所用的水是泉水,苏轼写道“永日遇闲宾,乳泉发新馥。香浓夺兰露,色嫩欺秋菊。”
正月过后,蔡景繁嘱咐建设的南堂,也开始动工了。
南堂距离临皋亭不远,若是建成,将是苏轼在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自己的住所。
还没有到春天耕种的季节,读书写作之余,苏轼几乎每天都穿过黄州城的东门,漫步在山林田野间。一次,两次,三次,那看东门的士兵也认识苏轼了,笑着问苏轼这么每天出去是在找什么呢?
苏轼回答到:哪里去寻找什么呢?为什么需要寻求什么呢。
苏轼将此事写在《日日出东门》的诗歌中“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城门抱关卒,笑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意适忽忘返,路穷乃归休。悬知百岁后,父老说故侯。古来贤达人,此路谁不由。百年寓华屋,千载归山丘。何事羊公子,不肯过西州”。
其中“驾言写我忧”化用了《诗经·泉水》中“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意思是“乘着马车去出游,派遣心里思乡愁”。
此诗传到了苏轼的好友章惇那里,章惇说道,苏轼这首诗歌刚开始是“步行”出东门,怎么到这里又成了“驾言”,哪来忽然来的马车?
章惇的话传到苏轼耳朵中,苏轼用《庄子·大宗师》里面一句话说道:“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意思是:我拿屁股当车轮、以精神为拉车的骏马,这上下有什么矛盾呢?
一般的俗人是看不到我屁股下的车轮和骏马的。
然而过了几天,苏轼终于不再出东门了,苏轼病了,几乎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