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江东去
北宋给了苏轼一个贫瘠荒凉的黄州,苏轼还给了历史一个辉煌和惊喜。黄州再蛮荒,路再远,历史的天空再漫长,也难以遮挡这份从黄州闪耀出的光芒。属于苏轼在黄州的精彩到来了,虽然这代价太大,举家的迁徙、九死一生之后的贬谪,鬓发霜白、饥饿消瘦,但是苏轼的精神越发明朗空阔,如同临皋亭边大江上那长空皓月。那位拿着酒樽,高唱大江东去的苏东坡正在慢慢地向历史走来。
公元一零八二年六月一天。
天气炎热。
苏轼像往常一样,戴着斗笠在田地里劳作。
贬谪以来,苏轼心情得到了极大转变。
这是苏轼一生中最为悠闲的时光,妻儿在身边,有田,有三五好友,没有公务缠身。每天朋友一起劳作田间,没有农活时候就坐在雪堂中谈经论道,或者是出去如闲云野鹤般溜达。他们的兴趣无所不至,音乐,武术,美食,农活,绘画,书法,诗词,还有野外的探险和远足。
巢谷会教授大家武术,借以强身健体,有时候还会炖猪头肉、灌猪血肠。杨世昌吹洞箫给大家听,苏轼将家藏的雷琴从临皋亭拿到了雪堂,常会和杨世昌琴箫合奏。他们都喜欢苏轼的书法,苏轼也向他们展示《寒食帖》,这是苏轼在极其贫困无助的情况下的书法杰作,字字看来皆是泪,字字又有一种不向命运屈服的洒脱和倔强。
苏轼几乎每天都会练字写诗,这期间是苏轼诗作的高产期。每隔几天,苏轼就会有新的诗作。一个文人,文学作品的高产需要以下几个条件:一是足够强的刺激和打击,或是物质上由极富有变为贫困,或是政治备受打击而遭受贬谪;二是遭受变故之后,思考和顿悟,思想上变得清醒和精神上变得强大豁达;三是有足够的闲暇时光,可以思考人生,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生活上惨淡的光景。
这几点,苏轼都具备了。
雪堂实际上成为了当时黄州的文化中心,甚至是大宋的文化中心。
这里远离大宋政治漩涡,他们也不向商人那样处心积虑地赚钱。饮食上但求不饿着,穿衣上但求不冷,出行则是安步当车。他们耕种在东坡这块地,得到了暂时的隐居,心灵上得到了彻底的宁静,因而思想上更加高远——甚至站在时代的山顶俯视着大宋的芸芸众生。
一天晚上,月上中天,苏轼突然想自己之前去的赤壁,在月下应该更有一番趣味吧?便提议同去赤壁边上赏月、听江、喝酒、吟诗,苏轼提醒杨世昌带上洞箫。巢谷、杨世昌、秦观当然是高兴地赞同。
所谓的酒,不过是杨世昌所酿的蜜酒。杨世昌一打开酒缸,酒香便甜甜地飘了出来。
杨世昌带上洞箫,巢谷抱着酒。秦观背上一个草席垫子。苏轼拿上笔墨纸砚,这是为了方便对月挥毫写诗词,创作的灵感稍纵即逝,必须用笔墨随时捕捉。
他们出雪堂,带上门,过东坡,迎明月,沐春风,谈笑着走向长江赤壁。
明月清风大江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苏轼自从住在雪堂,行动自由多了。之前借居临皋亭,有官差把守,进出晚了,都得通报官差,很不方便。雪堂的建成,不仅避免了这些尴尬,而且朋友来住也有了地方。
地处荒野,他们有说有笑嘻嘻哈哈,他们想唱就唱,想说就说,想醉就醉,他们是自由而快乐的。
他们有时候高唱着苏轼的《定风波》,唱一遍这首词,便能汲取无尽的力量,感觉人生道路风雨阳光皆是风景。他们说这首词好,但是雨中而不知道躲雨,实在是黄州怪人。
他们有时候冲着大江长啸,惊飞准备睡觉的大鸟。
整个天空和大江都是他们的。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江边,顺着江岸溯流而上,一座峭壁危耸,峭壁和江水之间仅有一条极狭窄的小道,苏轼告诉朋友,这就是我说的赤壁了。苏轼之前来过这里,但是月下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众人看去,宽阔的大江在这里突然变窄,水流由缓变急,江边岩壁陡峭、怪石突兀、林草茂密,时有大鱼在江中泛浪跃起、山林中鸟兽啼鸣,在月夜下,有一种雄浑辽阔而凄凉的感觉。
与知己在此对大江饮酒,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秦观铺下垫子,巢谷放下酒坛,苏轼将笔墨纸砚放在席垫子上。他们的月光party开始了。
杨世昌开始推销自己酿造的甜酒,他将朋友的酒杯都倒满。并劝他们大口品尝,酒水浮光如银。
——他们无论酒量如何,都将这第一杯酒连同月亮一饮而尽。他们再倒满第二杯酒,第一杯酒的酒力已经慢慢地随着血液的循环散布到全身,江风微微吹来,他们感觉有些飘飘然了。眼神在迷醉和尚未迷醉之间,在朦朦胧胧中看月色大江,别有一番趣味。
月色更加明亮了,照彻了赤壁岩石和四周田地,江水像是奔跑的野马冲向赤壁岩石,溅起浪花如雪。浪花复又落回大江,在月色中滔滔地向东流去。如此循环反复,上演着精心动魄的惊涛拍岸景。
在醉眼中,苏轼仿佛穿透这眼前的大江赤壁,穿越历史天空,驰骋今古。这如画的江山在苏轼看来多么像历史的舞台,而这舞台上曾经有多少英雄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故事。
而今都不复存在了。
他们被大江裹挟着,奔涌向前,虽一刻而不可停留,无论你是英雄还是凡人,是帝王还是乞丐,随着时间一去而不复返。这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归宿。任是谁也无法改变这自然的规律。
但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是:他可以在这有限的生命中创造生命的无限意义,实现人生的价值,甚至是历史的价值,在另一精神或者文化维度获得永生。
曾经英年才俊的周公瑾,年方三十四岁,无惧曹操水师,挥舞着羽扇,大败曹军在赤壁江上,但是可惜周公瑾英年早逝,生命像是烟火一般绽放,终止于三十六岁,让人唏嘘。
但是周公瑾在其三十六年的短暂人生中创造了历史,改写了历史,在舞台上尽情挥洒着才智,他的一生是值得的,获得了永恒。苏轼一边享受这平静无所作为的贬谪生活,一边又极其鄙视这无所作为、虚度年华的自己,时常在这两者之间摇摆。
突然,江边一声巨响,寻声望去,一阵风追着滚滚的浪拍打向岩石,江水像是要挣脱这大江的束缚,离开这自己早已熟悉的河床,飞向天空,奔向自由,但次次被江岸和巨石所阻挡,顿时浪花四溅,在月色的照耀下如雪如花如诗如画,作短暂的停留后,又被河床吸引回去,或是洒在耸立如簇的乱石之中。
江水浪花好像是要诉说什么,仿佛是要倾诉这过往的时代和惊心动魄的历史。
苏轼感慨道:江山如画啊!这如画的江山曾经上演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秦观说道:想周瑜赤壁之战大败曹操之时才三十四岁!比起周瑜,我现在还未取得功名,两次落第。我真想像巢谷一样,放弃科举,作一个散淡的人,了此一生。
秦观说罢,举杯自饮。
巢谷说道:现在的朝堂,不去也好。正是小人当道。晚一点步入仕途,或者布衣一生,说不定是对你的保护。就连你的老师都被排挤得谪居于此。
苏轼一直是积极出世的读书人,虽然遭受贬谪,但是并没有彻底消极避世,劝秦观道:巢谷所言即是!但是秦观还年轻!总得做点事情,否则读书何用?多写写文章,不要放弃自己,总会有机会的。但是以我亲身经历,写好文章,考好试,未必能做好官,做官是个大学问。我始终没有学会这个学问。所以一路上跌跌撞撞,碰的头破血流。
杨世昌又为他们倒满了酒,说道: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他们又仰天喝下一杯酒。
苏轼想到自己已经是四十六岁!将近知天命之年。但是这一生走到现在,自己做了些什么?取得了什么可歌可泣的功绩?回首来,好像可圈可点的没有什么,除了写了一些诗词文赋。其他的都是官场中的寻常政务!自己曾经所建言的大政策略,始终没有被采纳过。特别是看到部分新法于国于民不利,虽然眼看之、心知之、亲历之,而束手无策。
看看周瑜,三十四岁,就在长江赤壁导演了一场精彩的历史活话剧:率领水军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曹操!苏轼仿佛看到了江水中周瑜手摇羽扇,帅气潇洒、气定神闲地坐在战船上,边喝酒,边欣赏音乐,边指挥水军作战。在谈笑之间,看着熊熊大火烧尽了曹军船舰。这才是不枉此生、才是诗酒趁年华啊!
杨世昌看到苏轼对着大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便说道:看看苏轼,又在酝酿好词了。来来来,苏兄,喝酒,又看着秦观说道:给你师父满上。
苏轼回过神来,笑着说,刚才面对故国,神游历史,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周瑜在笑我,抱歉抱歉。
巢谷笑着说道:你鬓发都花白了!你真是太多情了啊苏兄。苏兄啊,人生嘛,就如同一场梦一样,这个梦很短暂,我们把这个梦做得快乐开心一些就足以,何必考虑生前身后事?
苏轼说道:说得好!人生如梦!人生如梦啊!我们都是梦中人。让我们一起敬一杯人生如梦和如梦的人生,敬一杯这江月、敬一杯曾经在这江上叱咤风云的古人如何?
说罢,四人举杯来到江边,江中有渔船出没,渔船上有一老翁,白发如银,向江水中撒网。四人举酒杯邀月,又慢慢将酒杯向下,酒水便涓涓向江水中洒去,那酒水混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在银色的月光下,流向远方。
天空更加澄净而深邃了,月亮的光辉让群星黯然失色。在月亮的吸引下,江水更加活跃了,跳跃着,奔腾着,舞动着,唱着歌儿流向东方。来自江面的风吹拂着苏轼,苏轼恍若在梦中,又是如此的清醒。他拂衣转身回去,在月色下,挥舞着笔墨,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挥舞笔墨,低吟浅唱。众人屏息凝神,生怕打扰苏轼,内心却被这雄浑慷慨的词句搅动得波澜起伏。
写罢,他们齐声对江水吟唱长啸,直至夜半方回。
属于苏轼的最华美雄浑的乐章奏响了。
这首词不仅很快传唱到宋朝的大街小巷,传到了朝廷,而且传送到了辽、西夏、大理等地。从此以后,人人都知道,黄州有个贬谪的苏轼,人人都知道,大宋第一才子贬谪在黄州,人人都知道,黄州有块东坡,有个赤壁。
无论是苏轼的朋友,还是苏轼的敌人,读到此词,无不拍案叫绝。
苏轼的敌人差点毁灭了苏轼,也从另一个方面成就了苏轼。人生的事,好多需要放长远来看,一件事是好事抑或是坏事,有时候还真不能轻易下结论。
赤壁中属于苏轼的精彩,还远远没有结束,“大江东去”仅仅是一个华章的序幕。
一个人深入骨髓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
苏轼已经吃了文字狱了。刚出狱时候还想着以后得改掉乱写、敢写、乱说、敢说的毛病。来了黄州,过了两年,似乎又忘记了这茬事。
那晚赤壁江边饮酒后。苏轼念念不忘江水中浮没的白头渔夫,想他们夜半还得去撒网捕鱼,生活真是艰苦!苏轼浑然忘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比渔夫好哪里去。
记挂此事,苏轼一日去江边,遇到了江水中捕鱼回来的渔民。他们说荆楚话,在黄州生活两年多的苏轼已经可以听懂他们的一些方言。
经交谈,苏轼得知,种田会有沉重的赋税。
——现在的赋税可比过去重多了。
一年之中,整个大宋生产的粮食,所创造的财富是一定的,可是朝廷需要的更多了,那么只能苦一苦百姓,增加他们的赋税,来满足朝廷的需求。可能一年的收成,除去上缴的赋税,余下的都不够一家子吃的,甚至还没有结余,倒贴钱粮。
但是江水中捕鱼,目前是没有赋税的,朝廷府衙还没有注意到江水,不知道江水上也可以耕种。
因此渔夫以江水为田地,有的以渔船为家,有的挨着江边用竹子和泥瓦盖一间房子居住,以鱼虾为粮食,不耕地、不种地、不住在地上,离开土地,逃避赋税。
虽然辛苦,但是自由一些,生活成本也低一些,最起码饿不死。因为长期居住在船上或者低矮的竹子房子中,加之营养不良,这些渔夫的后代多矮小如同侏儒。
渔翁感叹道:这又怎么样呢?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了,我也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可是只要出生,总得活下去。说着,渔翁不禁揩去眼泪,说道:我们连盐巴都吃不起,好久没吃盐巴了。
苏轼眼中也含着泪水。脑海中突然闪现北宋东京城的繁华,达官贵人的歌舞升平、奢靡舒适、锦衣玉食,而这些渔翁辛辛苦苦的,竟然衣衫褴褛、勉强温饱。苏轼仿佛替当年的自己愧疚,替朝堂上的官员内疚。
——大宋朝廷,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神宗皇帝,你可知道这些事情?当地黄州太守,你们可知道这事情?——之前的黄州鄂州弃婴溺婴,也不足为怪了。
苏轼义愤填膺,说道:我把你们的艰苦生活告诉当地府衙,让他们为你们做主,如何?渔翁顿时惶恐异常,本能地跪下,磕着头说道: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就怕到时候做主做不成,知道我们在江中捕鱼,反倒增加捕鱼的税收,那样的话,我们水上路上都没有逃的地方、没有活路了。
苏轼含泪扶起渔翁,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起变法这几年,朝廷不知道富了没有,但是百姓却是苦了,想起了王安石和司马光关于变法伊始之时关于天下财富分配的辩论:王安石说可以不搜刮百姓,而富朝廷。司马光反驳道:天下财富一定,这边多了,那边肯定会少,朝廷分配得多了,百姓自然会少,怎么可能两边同时增加呢?
苏轼心想:苦了天下的百姓,失去了民心,这种暂时的富足,失去了民心和根基,又能维持多久呢!?大宋啊大宋!神宗啊神宗!苏轼不禁又想起了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今,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的官员,又有几人?忠厚而富有政治经验的老臣、敢于直言陈述弊病的皆被罢黜排挤,只剩下见风使舵、阿谀奉承、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唯唯诺诺的新党一派的新晋官员。
回雪堂后,苏轼几次拿起笔,又几次放下,研磨好的墨,又干涸,干涸,苏轼又研开,他对着白纸发愣,是写,还是不写?苏轼不是怕再次遭受文字狱,而是害怕连累出没江中的渔翁。苏轼还是书写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开笔戒,讽刺朝廷赋税之重,苏轼为这首古诗取名为《鱼蛮子》:
江淮水为田,舟楫为室居。鱼虾以为粮,不耕自有余。
异哉鱼蛮子,本非左衽徒。连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庐。
于焉长子孙,戚施且侏儒。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途。
破釜不著盐,雪鳞芼青蔬。一饱便甘寝,何异獭与狙。
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
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
但是苏轼只能过过笔瘾。这种笔瘾于事无益,于己却可能会招来非议,于渔翁可能召来祸害。
苏轼贬谪黄州,让苏轼更加深入地了解基层民众的生活状况和需求,也为其以后再度起用、再度直言、再度贬谪埋下了伏笔。深入土地,深入民众,更加深厚了苏轼对百姓的感情,带着这种感情的苏轼在以后的朝堂上,只能更加地“不识时务”、直言上书。
而此时的苏轼,只能慢慢地将这些有关朝政的诗文收藏好,再度游山玩水,在山水中寄托自己无限豪情。
当然,赤壁仍然是其最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山水能洞彻历史,安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