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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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东坡筑房

元丰五年(公元一零八二年),是年,苏轼四十七岁。

这是苏轼贬谪黄州的第三个年头。

苏轼若想在黄州涅槃重生,必须要有自我的救赎,而非依赖于外物和他人,也不是期冀于外物和他人。而这种自我的升华和救赎,是自己经历乌台诗案和贬谪黄州的最大意义。也是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次磨炼。

如果前两年,苏轼还存希望于朝廷的重新启用,还残存着些许期待,期待中又常常失落,在这种期待和失落中纠结。

而且这种失落和期待随时可以表现在诗词中,那么在接下来的公元一零八二年和一零八三年,以及接下来的一零八四年,苏轼变得更加踏实和平静了。这黄州贬谪的中间和尾声,苏轼终于悟道了。

——能够影响自己境遇的是外物,但是能左右自己精神和心情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内心,只有内心足够浑厚、丰富和坚强,才能不为外物所动,才能随缘自适,无论通达贫穷,都可以活出自己的潇洒,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这种人生,才是真实的、不朽的和有意义的。

对于苏轼来说,有意义的人生就是真实而有趣的活着。

是年正月,历时近三个月,苏轼终于在黄州有了自己的住所,东坡一侧所建的雪堂终于完工了。“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数亩,躬耕其中。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建设雪堂,几乎花光了苏轼家中所有的积蓄。

左邻右舍,好友潘丙、古耕道、郭遘,追随者马正卿全程帮忙,苏轼只要负责他们一天一顿的饮食,并不需要付工钱,有时候他们甚至自带干粮过来做义工。苏轼的家人每天会送来简单的干粮茶水,他们对着东坡田地,晒着冬日里的暖阳,沐着料峭的春风,谈笑着野餐。

苏轼内心很是感激,这些市井朋友,来黄州之前并不认识,既熟悉起来,好像似曾相识,他们如此无私的帮助,让苏轼倍感温暖,苏轼将这些写入诗歌中“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在东坡边上建设雪堂,这是苏轼出于长远的考虑所做出的决定。家人没有到来黄州之前,苏轼有近半年的时光寓居在定惠院,之后一直居住在官驿回车院——即我们所熟知的临皋亭。那时候的苏轼,还有苏轼的家人,一直都预感着这次贬谪大概是暂时的,不久朝廷——和朝廷背后的大老板神宗皇帝或许会突然想起苏轼,再发一纸调令将苏轼召回开封,或者是调到别的州部,苏轼经常会这么乐观地想。

政治风向会随着统治者的意志的改变发生一些不可预测的变化,如波诡云谲,人事的调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权个人的喜好,这是在仕途中经常发生的事情。饱读诗书、深谙官场规律的苏轼是知道这点的。

前两年时候,苏轼翘首北望,甚至带动着家人也对北归有着些许的期望。然而两年过去了,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苏轼先是在公元一零八一年春天,也就是去年春天,在马正卿的帮助下,垦荒耕耘东坡,暂时做一个农民。此举虽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家里温饱,却向朝廷表达了一种态度:我苏轼打算在这里长久地做一个农夫了。

而在今年的冬天,苏轼做了更长远的打算,他要在黄州,就在东坡边上,盖几间房子,真正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彻彻底底地做一个黄州的农民。

不仅如此。

——朋友来访,往往没有地方住,陈季常经常住在临皋亭边的船上,朋友进出驿站还得和官差通报,晚上饮酒回来、或者是彻夜不归,还会被驿站的官差发现,仿佛一直处于监控之中,有着诸多不便和束缚。在精神生活上,苏轼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来安放一个读书和写作人的心。

一家子拥挤在临皋亭这个官驿中实在不是办法——难不成若是一直贬谪在黄州,我苏轼一家还要一直在临皋亭?这一任太守于我是好的,若是换了一任并不待见我的太守,不让我住怎么办?而且无论太守乐意与否,一直占用官方驿站是不合适的。

于是苏轼与家人商议在东坡建设房舍。家人无疑是支持苏轼的,无论是王闰之,还是王朝云,亦或是苏轼的儿子苏迈、苏过、苏迨,虽然经济困难至极,所有积蓄甚至刚刚够建设房舍的材料费用,连建设房舍的瓦匠都请不起。

为节约工钱,苏轼决定自己动手。

王闰之、王朝云追随苏轼这么多年,深知苏轼的追求和深层次的喜好,他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苏轼从一州之长成为一个卑微的贬谪官员,从一个众人仰慕的文化巨擘成为一个因为文字而遭受巨大灾难的老农,从衣食无忧到为一日三餐温饱躬耕田地,他太需要休息的地方了。

苏轼自然会将这个想法告诉朋友,包括马正卿。他们不仅嘴上支持苏轼,精神上鼓励苏轼,也用自己的劳动支援苏轼。他们和苏轼家人一起,选址,设计房屋,挖地基,运输瓦砾石头,砍伐托运木头,捆绑编制茅草。

——后续加入的还有东坡附近的邻居。如果说苏轼刚来黄州,大家对他还不了解,经历了两年,大家都知道这位伟大而可爱的人物了。谁不乐意和这种善良、温暖、有文化、有趣味、没架子、多才多艺的人做邻居呢?——最起码,自己家孩子还可以熏陶一下苏轼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诗书气息。

经过了一冬天的忙碌,雪堂建成。当然这一冬天苏轼同时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接待远道而来的侄儿,和朋友偶尔的交游,受滕甫的委托,起草如何应对西夏的建议书,以及每天晚上的读书和写字。

苏轼以自己火焰般的精神和旺盛的精力,不停地在燃烧自己,温暖时空,有条不紊地同时并行地做着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情。

雪堂建成以后,苏轼的皮肤变得更加粗糙了,曾经握笔,后又握锄头,现在又操起泥瓦匠工具,搬运砖头、石头、锯起木材。他的手上起了厚厚的老茧、磨出了泡,东坡凛冽的寒风吹得其脸庞更加粗糙,苏轼对这些满不在乎。两个月后,苏轼在一首诗歌中回忆此时的场景: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雪堂开工在大雪纷飞中,完工时候,恰巧还是大雪纷飞。苏轼站在东坡上,看着亲手搭建的房子,又望着房子前自己耕种的土地,漫天的大雪覆盖在远山上,东坡上,新建的房子上,飘洒在苏轼的衣服上,花白的胡须上,还有粗糙的脸庞上。

这一刻,苏轼身体极度疲惫,望着成果,心情上却极度的放松和愉悦。苏轼心中很是高兴。他当即决定为这个房子的正堂命名为“雪堂”。苏轼和众人走进雪堂,外面风雪凛冽,却感觉雪堂里如此温暖。定惠院那是自己临时的寓所,临皋亭,那是官家的驿站,而这个雪堂,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属于自己的房舍中,如何感觉不温暖呢?

为了庆祝雪堂的建成。苏轼必须得请这些义工们痛快地宴饮。地点就在雪堂,这一晚,苏轼和酒馆老板潘丙、游侠古耕道、药师郭遘,还有自己的忠实追随者马正卿,还有雪堂的左邻右舍,他们在雪堂畅饮聊天。这一群看似怎么也不会凑在一起的人,就这么凑在了一起,他们的核心是苏轼。

摆了一桌子乡野间的小菜,有左邻右舍提供的,有苏轼的夫人王闰之烹饪的;有两坛酒,这是酒馆老板潘丙带来的;苏轼亲自下厨,烹饪他拿手的东坡肉,边烹饪边念叨着做这菜的要义。

酒齐了,菜齐了,他们围着一个落魄但是乐观的读书人,在刚刚建成的茅草屋中大声谈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屋外飞雪漫天、寒风萧萧,不时有雪花钻进屋子里来。苏轼见多识广,满腹经纶,历史故事信手拈来,给这些市井朋友讲故事。

苏轼酒酣耳热,给他们讲了一个深奥的故事:古时候有一个人名字叫做庄周,他爱睡觉。有一天,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花丛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穿梭其中,感到非常的快乐和自由,这只蝴蝶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庄周了。但是,第二天庄周从梦中醒来,感觉并不是自己梦到了蝴蝶,而是昨晚梦中的蝴蝶变成了自己。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到底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梦中的蝴蝶变成了庄周呢?

这个故事引得醉酒的众人开始思考。他们从来不曾思考过这种问题,他们只知道自己就是自己。

有人问苏轼:那你愿意做蝴蝶还是庄周呢?苏轼说道:梦中做蝴蝶,梦醒是庄周,做庄周时候,不想着做蝴蝶的事情,做蝴蝶时候,不想着做庄周时候的自我,这样才好。

又有人说道:那你就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农夫吧,和我们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另外一个人说道:苏学士是有用的人,来黄州只是暂时停留的,跟我们种地多可惜。

苏轼笑着让邻居们讲故事,而这些市井朋友们,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知道什么奇闻趣事?他们笑着说,不会讲故事。苏轼笑着说道:既然你们不讲,那我就再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我老家眉山,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众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看着苏轼。

苏轼喝了一口酒,看了看众邻里,娓娓道来:在我老家眉山有个青神县,青神县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青神县有一条路,路旁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佛庙,确切的说应该是小佛屋,因为实在是太小了。这个小佛屋里供奉着什么?你们猜猜。

众邻居有猜是供奉土地爷的,有猜是关公的,有猜是灶王爷的,有猜是供奉当地贤人的。

苏轼神秘地说道:这里供奉着一头母猪,我们当地人管它叫“猪母佛”。

众人笑起来,疑惑道,还有供奉母猪的?母猪有何可供奉的?

苏轼继续说道:是不是很奇怪?相传,这母猪百年前就已经生长在这里,后来化为了泉,并且泉里还出现了两条鲤鱼,当地人称这是“猪龙”,于是在这泉水上面盖了小庙来供奉。这里的泉水并不是普通的泉水,看着虽然不深,但是遇到大旱的时节并不会枯竭,只是里面的两条鲤鱼从来没人见过。

众人问道:竟然还有鲤鱼?真是奇怪。

苏轼笑了笑,继续讲道:是啊!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路过小佛庙,看见了传说中的那两条鲤鱼,就觉得很神奇,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妻子的哥哥王愿,但是王愿完全不信,以为是在开玩笑。我拉着王愿到了庙里,走到泉水边上,鲤鱼并未出现,王愿此时以为我在骗他。

众邻里张大了嘴巴和眼睛,说道:此时怎么样了?

我祈祷:“鲤鱼鲤鱼出来吧,证明我没有骗人”,令人惊奇的是,鲤鱼似乎是听到了我的祈祷,真得又出现了,王愿见此场景颇为惊讶,相信了我所讲,并叩首向有灵性的“猪龙”谢罪。

众邻里都说:看样这“猪母佛”确实存在,只是不轻易出现而已。

苏轼继续讲道:更加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件奇事,再次证明了“猪母佛”的神灵。

——一天夜里,有个叫文及的青神人,为重病的父亲求医,路过“猪母佛”,这时庙旁边出现了一个奇装异服的人,邀请文及到家里坐坐,不要着急赶路。但是文及却挂念家中生病的父亲,想早早回去,最后那人硬是将文及留到天亮,才让他离去。

——结果,文及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具还未冷透的尸体,他这才意识到昨夜那人苦心相留,让他避免了一次劫难。也许是母猪佛看文及是个孝顺的儿子,所以才显灵相助,让那位奇人及时出现,留住了文及,让他天亮得以安全回家吧。

众人听后,意犹未尽,说道:这个故事真好!可见万物都有灵性,都值得敬畏。

还有邻里说:人还是得以孝为本!他们议论完,让苏轼再讲一个故事来。但是天色已晚,苏轼说下次在雪堂继续。

当晚,苏轼与众人大醉,醉后,在大雪中,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白雪,高唱着歌回家。

苏轼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饮酒了。

次日一早,苏轼回到东坡,去看那新建好的雪堂。

茫茫无际的大雪覆盖了山川、河沟和东坡。雪堂银装素裹,在阳光下面,仿佛覆上了银色盔甲,圣洁而温暖。苏轼走进房屋正堂,感觉四壁光秃秃的,得画点什么。想着刚才的雪景,苏轼便在墙壁上画雪。并正式为这个房子取名为“东坡雪堂”,自题匾额挂在正堂。

自此,苏轼在雪堂中思考,雪堂中睡觉,雪堂中散步,雪堂中绘画,雪堂中写作,雪堂中读书,雪堂中会客。雪堂成为苏轼在黄州的第二个重要的地标。

耕种有东坡,会客有雪堂,东坡与雪堂,成为了苏轼重要的精神园地。

——苏轼在雪堂之中伫立,望着被大雪覆盖的几十亩贫瘠的东坡,心情平淡至极,苏轼感觉自己是陶渊明转世,陶渊明是自己的前生,因此轮回了几世,最终还是操起了老本行,不禁吟诵成《江城子》一首,并序: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揖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一天苏轼在雪堂读书困倦,中午不觉睡去,半睡半醒、朦朦胧胧之际感觉有人敲门造访。苏轼穿着个拖鞋,睡眼惺忪地走出雪堂,这种大白天睡觉,总给人一种颓废消沉、自暴自弃的感觉。

苏轼迷迷糊糊地看到:原来是潘大临——潘丙的侄子,他和苏轼学习诗文,志趣相投,是苏轼的忘年交,也是苏轼的学生,可谓亦师亦友。潘大临对苏轼建房是支持的,经常抽时间过来帮忙。但是后来听说苏轼在房子中画了雪,为此命名为雪堂,却不理解,感觉苏轼还是有什么心结没有打开,过来给苏轼做心理工作,这一来,看到苏轼这萎靡颓废形象,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

由此便展开了其与苏轼关于雪堂的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