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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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许大庆没能在镜子里寻到一根黑头发。

钥匙圈丁零当啷,黑色警服挂上衣架,仿佛挂上自己的遗体。房间弥漫隔夜酸菜泡面味道。电视机屏幕覆一层灰。落水管里雨水悉粒索落,老鼠一家门开奥运会。许大庆打开女儿房间,手伸进被窝试探温度,冰得像个废弃的鸟窟。地板上散落小姑娘内衣。许大庆一件件拾起来,笨拙地叠好塞回衣柜。

许大庆按下吊灯开关。出窍的魂灵闪烁两记,白光不急不徐地溢出来。许大庆光脚爬上椅子,一根鲜红的尼龙绳挂上吊灯,像挂上屠宰场的铁钩,再打一只死结,像条冰冷的赤练蛇,倏尔纠缠男人头颈。

有人为了屁股底下的椅子下地狱,也有人踢翻脚下的椅子上天堂。

这时候,有个不速之客闯入房间,一脚踢翻了许大庆的椅子。他的双脚悬空,高空蹦极似的自由落体,却被一双手扼紧脖子。八十公斤的肉体挂在吊灯下,像一条树上的野狗。舌骨和颈椎折断之前,他徒劳地伸手触摸后腰。手枪并不存在。他已经七年没佩过枪了。

这是一场谋杀。但法律只看证据——是他自己挂上绳子,自己站上椅子,自己套上绞索,自己下了地狱。局长不会来出席他的追悼会。自杀的警察不配拥有一场风光的葬礼。

“许大庆,求求你别再玩小儿科的游戏了。”

女儿双手托住许大庆的大腿。踢翻椅子的人就是她。许大庆从绞索中挣脱出来,一口湿气吸入喉管,几乎咳出两片肺叶。

“你……你……差点送我上路。”

“地球人都晓得,你没胆量自杀。”女儿捏了鼻头说,“你的脚太臭了。”

尼龙绳死结解不开,许大庆掏出打火机烧断掉,立到地板上说:“你去啥地方了?”

“同学过生日,快给我转一千块钱。”女儿在读大学四年级,完美继承了许大庆的国字脸跟小眼睛,一丁点没遗传到她妈妈的容颜。

许大庆抽出一支软壳中华,打火机烧出火星说:“你不缺零用钱。”

“你怎么不去死?”女儿关上卧室门,手劲大得像小行星撞击地球,门里响起她的嚎叫,“讲过多少遍了,不准碰我的东西。”

一房间烟灰散去,许大庆撒了一泡漫长的尿,心想吊死鬼小便失禁是难免的。许大庆揩面照镜子,隔了密密麻麻的胡须,头颈上有道鲜红印子,眼角皱纹像被匕首雕刻过。

没吃一口夜饭,许大庆下了楼。黑色大众轿车浸泡在雨水里。许大庆的白头发滴了冷水,全身蒸腾热气上了车。手动挡,先点火,挂上一档,抬起离合器,车头慢吞吞滚动。雨刮器惊恐地摇头说不。许大庆说,滚开。

看了手机上的跟踪软件,许大庆开过静安寺山门口。围栏里还在施工,雨夜排队的车流喷射尾气,南京西路好像冒烟的活火山群。到了上海宾馆门口,停在藏青色保时捷四门跑车隔壁,许大庆点一支烟,面孔浸入黑暗,火星飘散如迷路的萤火虫。

夜里七点,鲁亚军走出酒店旋转门,最多四十五岁,穿了灰颜色休闲西装,眉眼鼻梁都像乔治·克鲁尼。鲁亚军身边有个小姑娘,最多十八岁,拖了迪士尼旅行箱,坐上保时捷后排。引擎盖升起一团热气,鲁亚军打了方向盘出门,开上延安路高架。

黑色大众像台八百公斤重的幽灵,隐秘地黏在保时捷背后。灯光亮得像一场流星雨,转眼被挡风玻璃雨刷清除。过了外环线,虹桥机场已经不远。就像苍蝇不错过任何一具新鲜尸体,许大庆从没让跟踪对象离开过视野,直到地面上戳了三幢火焰形状高楼。

南明路到了,许大庆看到草丛中躺着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

2

2005年,三幢火焰形状高楼尚是三个地基大坑。如果你从虹桥机场起降的飞机舷看下去,南明路从外环线延伸到青浦区的荒野,绵延不绝的建筑工地仿佛被切碎的人体器官。

清明节,早上七点,雨点急了赶去投胎,拨开墨绿色蒿草的废墟,你看到一张粉碎的面孔——鼻梁和颧骨凹陷入泥土,脑壳像金色的蛋饼,眼球已被饥肠辘辘的乌鸦们啄走。要不是上早班的建筑工人路过,他的内脏会被乌鸦吃个干净。

许大庆被刑警队的电话吵醒。他的头上不见一根白颜色,每日晨勃半个钟头,每月收到三张超速罚单。他在五分钟内刷牙齿揩面吃好早饭。妻子叫醒女儿起床要上幼儿园大班。许大庆没跟妻子讲上一句话,摸摸女儿的小辫子就出门了。

潮潮翻翻的车子出城扫墓。路边广告牌上的刘翔在跨栏。体育新闻播报一场NBA常规赛,姚明的火箭队输了。许大庆转了电台频率,新加坡歌手阿杜在唱《撕夜》。许大庆在车顶挂出警灯,踏了油门逼上去,放下车窗骂娘,一路超车到了南明路。

雨水冲刷出无数条淤泥的溪流,删除所有脚印。许大庆两只长脚踏进建筑工地,像觅食的火烈鸟踏入黑色泥沼。锋利的蒿草叶子等于锯齿,手背痒得像被文火炙烤。

废墟最深处躺着一条赤裸的尸体。脑壳和面孔都被砸烂,生殖器已经粉碎,如同经受过某种残忍的酷刑。死者头颈右边有个血洞,圆锥形创口,不是乌鸦造成的。右侧太阳穴上有个更深的洞眼,像第三只眼睛,凝视雨中盘旋的乌鸦们。死者左右手的十根手指都被剪断,暴露一截截雪白的指骨。

徒弟叶萧尚是青皮后生,穿了皱巴巴的警服,没困好的眼圈发黑,面孔上擦过一道道雨点,打开长柄伞撑在师父头顶。

“师父,凶手蛮狠的,剪掉手指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吗?”

“如果你活着被人剪断手指,哪怕没力道反抗也会条件反射挣扎。”许大庆打了徒弟一记头挞,“哪能会剪得这样干净?”

十几个警察蹲在泥泞中搜索,并没寻着被害人的衣服和鞋袜,连一根断指头都没觅到。他们只找到一块钢筋水泥,浸透乌黑干涸的血迹,份量足够砸烂你的头盖骨。

这座城市每天有人生老病死,不是所有人都留下过姓名。每年都有几具无名死尸,多半是流浪汉,要么自然死亡,要么冻毙于寒潮,自寻短见,或者车祸,最后一种才是他杀。被害人的手掌上找不到一块茧子,身体柔软得像个姑娘,几乎没有陈旧性疤痕。

“你是一个知识分子。”许大庆对被害人残缺的耳朵说,“满满一脑袋知识被砸烂了,国家的损失很大啊。”

清明节的夜里,许大庆吃掉两包香烟,注视解剖台上的被害人。裸体死亡的无名男人,敞开五脏六腑,剥掉一层头皮,暴露被敲烂的脑组织,坦诚思想里的一切秘密。

天亮后,法医报告出来了。被害人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身高172公分,死亡时间在夜里十点到子夜零点之间。脑壳,面孔,还有生殖器被砸得稀烂,包括被剪掉的十根手指,全是在死后发生的。致命伤在右侧太阳穴,右侧头颈也被锐器刺入,但没有触及颈动脉。伤口里发现一些异物碎屑,分析出来是彩色铅笔的成分。凶器是一支削得非常锋利的铅笔。法医检查了被害人的肛门,排除了鸡奸的可能。死者皮肤表面没能采集到他人的指纹和毛发,只有一些特别的纤维,应该是某种坚硬的编织袋。

“南明路不是第一现场。凶手用彩色铅笔杀了被害人,剥光衣裳,装进编织袋到工地上抛尸。凶手清洗过尸体,天亮前一场大雨,等于又洗了一把澡。”许大庆从嘴里拔出香烟,竖到解剖台上替代一炷香,“凶手为了隐藏死者的身份,所以砸烂面孔,剪断十根手指。”

“师父,上个月,南明路装了第一只监控探头。”叶萧帮师父抱了一只保温杯,“子夜12点20分,有一台金杯面包车经过南明路,看不清驾驶员,但是车牌号看清了。”

“有了监控这种新东西。”许大庆吃一口温吞水,“蛮多老东西可以等死了。”

当夜,月亮刚出来,许大庆在北新泾寻到了这台车——白颜色金杯,挂了沪B牌照,停在衰败的老房子门口。苏州河像一汤酱油擦肩而过。等待拆迁的几爿工厂像老棺材。亮灯的只有几家洗脚店,女人内衣犹如奥运会旗帜飘扬。

房子大门敞开,许大庆看到一台电视机——屏幕上有个拎小提琴箱子的外国男人,旁边的小姑娘抱了绿色盆栽。电视机前头坐了个男人,头发染得金黄,捧了一听三得利啤酒。他是金杯的车主,人称“金毛”。

没等叶萧跟上来,许大庆单独冲进去,扭过金毛的手臂。电视机里的老外对小姑娘凶狠地说:“Don't you ever do that again or I'll break your head。”

肚皮微微一凉,许大庆看到一把水果刀刺中肚皮。金毛是个左撇子。许大庆控制了他的右手,却被左手一刀刺中了。

“册那。”许大庆的牙齿缝里蹦出来。

金毛跳出房间后窗。许大庆没有拔出肚皮上的刀子,倒是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枪。许大庆拉开保险,对了月亮扣下扳机,子弹像一枚高升炮仗炸响。金毛并没停下来,反而爬上苏州河的护堤。许大庆放平枪口,瞄准金毛的大腿。

许大庆的右手在发抖。金毛的背影像跳孔雀舞的靶子。温热的鲜血在裤裆里滚动,许大庆打出第二枚子弹。

金毛的大腿完好无损,子弹射穿了他的后腰。金毛栽进了苏州河,像鱼饵消失在乌黑浓稠的水中。许大庆同时掼倒在地,面朝一轮惨淡的月光。

三日后,许大庆从医院醒来,肚皮缠了厚厚的纱布,手背上插了输液针管,喉咙仿佛撒哈拉沙漠。他的第一句话:“金毛呢?”

死了。

金毛的尸体从苏州河捞上来,子弹打穿肾脏,死因却是溺水。专案组搜查了金毛的住处,发现50克海洛因,刚好在判死刑的门槛上。

“师父,你为什么不等我?”叶萧给师父倒一杯热水,“要是我们两个一道上,我就能控制牢他的手,你的肚皮也不会挨这一刀了。”

“我是怕你的肚皮上挨一刀。”许大庆捂了肚皮说,“金毛捅我这一刀,因为毒品,还是因为杀人?”

“死无对证。但在金毛的面包车里,提取到了编织袋成分,还有少量血迹,确定属于南明路的被害人。”

“贩毒,杀人,袭警……金毛还做了啥大事?”

“师父,海洛因来源还在查,金毛主要做拉皮条生意。”叶萧吞一口馋吐水,“金毛手上有几个小姑娘,身上藏了两台手机,一台自己常用,一台专门做拉皮条生意,客人打他的电话,他就开了金杯面包车送小姐上门。”

“拉皮条的手机寻到了吗?”

“苏州河里打捞三天,抽干一段河水,捞上来十几台手机,就是没寻到金毛的手机。”叶萧说,“我只查到金毛常用的电话号码,但是拉皮条的手机号,现在还没查出来。”

“被害人死于下半身。”许大庆闭上眼乌珠,想起野草下赤身裸体的无名男尸。

护士送来一包中药冲剂,叶萧帮师父冲好热水说:“查清爽了,清明节前一夜,九点钟刚过,有四个男人来寻金毛打牌。但是金毛在看DVD,他从大自鸣钟市场淘来了吕克·贝松的全套电影。”

“吕克·贝松是啥人?”许大庆心想要不是片子里的老外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英文,自己肚皮上也不会被捅一刀。

“法国大导演。”叶萧说,“金毛是他的影迷。四个客人在金毛家里斗地主。深夜十一点半,有个女人来寻过他,但是只听到声音,没人看到这女人长啥样子。金毛是皮条客,有女人来不稀奇。金毛出门一两分钟就回来了。凌晨一点,金毛上床困觉,四个客人继续打牌到天亮。”

“法医报告上的死亡时间——夜里十点到子夜零点之间。”许大庆吞下中药,吐了一半出来,“味道太苦了。”

“夜里九点直到天亮,金毛在家里没动过。上门来打牌的四个男人,都是金毛的中学同学,其中一个还是街道联防队员,所有口供都没出入。”叶萧说,“专案组开过会了,结论是金毛基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许大庆差点拔出输液针管说:“南明路监控拍到的金杯面包车,开车的人并不是金毛,这桩案子就复杂了。”

“师父,虹桥一带所有监控都查过了。案发当夜,只在三个地方拍到过这部面包车,除了12点20分在南明路,还有11点50分在仙霞路,12点50分在延安路高架,夜里分辨率太低,挡风玻璃反光,完全看不清司机。再等五年,每只路口都装上摄像头以后,案子就好破了。”

“难道人的眼乌珠,不如天上的眼乌珠?”

“师娘,你来啦。”叶萧回头看了病房门口。

许大庆的妻子不过三十岁出头,面色像打翻的牛奶,手上牵了七岁的女儿。

“我还没死,你失望了吧。”许大庆低头说,“求求你不要让女儿看到我这副样子。”

“师父,你是光荣负伤,又不是丢面孔的事体。”叶萧说。

“放你的狗屁。”许大庆捂住肚皮上的伤口,“面孔都落到苏州河里了。”

一个礼拜后,许大庆从医院回到公安局,腹部正中留下一道乌黑伤疤,仿佛娘胎里带出两个肚脐眼。专案组不分昼夜烧了香烟,许大庆常有困在火化炉里的错觉。金毛手里的小姐跟客人们,跟他的手机一道沉没在苏州河的淤泥里,哪怕一只泡泡都没泛起来。叶萧跑了虹桥一带所有酒店宾馆,调查案发当晚的住宿登记名单。四星级以上酒店有了监控,专案组一个个看过来,看得叶萧眼乌珠通红,每日像从追悼会上出来。但是蛮多小旅馆还没装过监控,前台也记不清人员进出。

六月一号,许大庆没能陪了女儿过儿童节。他在公安局吃了一夜的香烟,早上接到一通电话,妻子向他提出离婚。

许大庆先拿女儿接到丈母娘家里,再跟妻子在家里吃一顿饭。许大庆的妻子叫文雅,《摄影》杂志的编辑,年纪比许大庆小十二岁。文雅承认自己有了外遇对象。她讲房子跟存款统统留给许大庆,但是必须带走女儿。许大庆问起那个男人的名字,文雅摇头不讲。

“我不会离婚的,我要寻到那个男人,亲手杀掉他。”

许大庆一粒饭没吃就回了公安局。他困在专案组的沙发上度过长夜,每天跟徒弟一道吃食堂,或者酸菜牛肉泡面。许大庆心想破了南明路无名男尸案,再回来跟妻子谈谈清爽。无论如何,许大庆不会离婚的,也不能让任何人晓得这桩事体。

热天来了,凶手仿佛也被热死。停尸房里的被害人,依然是冻得硬邦邦的无名男尸,无人知晓他的名字,职业,籍贯。公安局查了全城的失踪人口,没人符合这具尸体的特征,难免送入焚尸炉的命运。

专案组牌子撤销这日,许大庆从公安局出来,头发乱得像个鸟窟,络腮胡子兴旺,蛮像当时监牢里的萨达姆。许大庆去了丈母娘家里,接了女儿露露回家。牵了女儿的小手,许大庆爬上楼梯,钥匙钻入锁孔的刹那,好像有把小刀刺入鼻孔。

死亡现场的味道。许大庆的手掌紧紧捂了女儿的双眼。客厅吊灯底下,悬挂一条墨绿色长裙。乌黑长发从裙子领口流溢而下,密不透风地遮住妻子双眼。裙摆下露出两只惨白的脚,骨节与青筋暴突,趾甲发出珍珠蚌壳般的反光。绿色森林里的一具白骨。

3

妻子已经死去了十五年。时光像个无情的婊子抛下许大庆,脖颈松弛得像褪毛的公鸡,擦着尼龙绳的血痕。南明路的三颗红灯变成绿灯,仿佛三条墨绿色长裙悬挂在雨夜。

一个礼拜前,许大庆窝在打拐办公室困午觉,突然接到《摄影》杂志的电话——编辑部搬迁新址,翻出一只纸板箱,竟是十五年前文雅的私人物品。许大庆闷声不响搬回来,箱子里装了各种照片、相框、底片,还有几百封读者来信。许大庆关在家里通宵,一张张照片铺了台灯下看,好像猢狲捉老白虱,终归寻到一只信封,装了十几张照片,统统是妻子的照片,背景是桂林的山,漓江的水。许大庆的脑子还没生锈,记起2004年秋天,《摄影》杂志邀请十几个摄影家去桂林拍照片,文雅是工作人员去了半个月才回来。

信封里最后一张照片,却是文雅跟一个男人的合影。

许大庆没见过这个男人。他的卖相可以打九分,鼻梁骨蛮高,眼乌珠放光,年纪跟文雅差不多。虽然没勾肩搭背,但是两个人凑得蛮近,只差几公分就要贴上。信封上的邮戳是2004年12月25日,收件人写了《摄影》杂志文雅亲启,寄信人是浦东陆家嘴的地址,名叫鲁亚军。

不管在阳间还是阴间,只要有了姓名,地址,还有照片,地球上就没许大庆寻不着的人。隔天,许大庆打听到了鲁亚军,此人四十五岁,名下有六家投资基金公司,住在浦东海边的别墅,开一台保时捷四门跑车——许大庆在这部车子底盘上安装了跟踪器。

今日夜里,许大庆收到跟踪器信号。他从静安寺跟踪到了虹桥。没想着又到了南明路。藏青色保时捷消失了。前方有一台红颜色MINI COUPE。再往前是横马路,左右两边不是宝马就是奥迪。背后的喇叭声像葬礼的炮仗声。

许大庆头一趟跟丢了车子。右手在排挡上发抖,重新起步上档,油门与离合交替,发动机比他的右手抖得更凶。大众车穿过绿灯,时速加到六十公里。三幢火炬般的高楼,仿佛三个监控探头窥视许大庆。雨刷疯狂地亲吻挡风玻璃。一盏盏金色路灯像星辰坠落下来。正前方烧起两盏火红色的尾灯。

刹车。晚了。冲击波击穿了耳膜和骨头。

一秒钟后,好像强奸犯撞上后背。安全气囊打开。脑袋像被一匹野马踢过。

许大庆只昏迷了二十秒。

他是被自己疼醒的。膝盖粉碎性骨折。引擎盖烧起来了。据说烧死很疼的。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翘辫子,册那。

车门突然打开。有只手挤过许大庆的胸口和肚皮,帮他解开了安全带,再从车上拖下来。许大庆摔在泥泞的柏油路上。左腿已不属于自己。他用两只手肘支撑身体爬行。雨点像行刑队的子弹打在后领子里。

他看到一双女人的运动鞋,牛仔裤上是墨绿色外套,女人的发梢像蒿草的尖刺摩擦他的脸颊。许大庆没能看清她的面孔。只看到她的圆领上露出一截雪白头颈。

这个女人救了他的命。

爬到绿化隔离带上,许大庆回头看一眼,三台车子纠缠成一团。前头是红色MINI COUPE,当中是许大庆的大众轿车,最后是藏青色保时捷四门跑车。这是一桩三车连环追尾事故。许大庆竟然被自己跟踪的车子追尾了,他蛮想再寻一根上吊的尼龙绳。

藏青色保时捷开始漏油。鲁亚军被禁锢在安全气囊和驾驶座之间。后排的小姑娘拍了玻璃窗喊救命。但是许大庆骨折了,像一块摊在砧板上的肉。刚救过许大庆的女人回来了,她从MINI COUPE里搬出一只灭火器,对准了保时捷喷射泡沫。车门玻璃绽开裂缝,女人双手抡起灭火器,连续砸了三下,车窗像瀑布碎裂下来。她拖出驾驶座里的鲁亚军。她又用灭火器砸碎后排车窗,救了后面的小姑娘。

他们刚爬到绿化隔离带,保时捷四门跑车爆炸了。许大庆的耳膜嗡一记。女人的右手被玻璃割得流血,背靠MINI COUPE的轮胎,双腿折叠弯曲,牛仔裤下露出光滑的脚踝。火光像个调皮的小囡,照亮尚未化妆的面孔,她的嘴唇皮擦了黑色污迹,雨水顺了发丝潺潺而下。她才看到南明路的牌子,抬起两根手指,像一对锋利的剪刀,捻着鬓边头发,仿佛再用点力就能齐齐剪断。

有人举起手机贴近了她的脸。她伸出五根手指推开说:“滚。”

4

隔年春分,太阳直射地球赤道,白天夜里对半开。风水先生讲是黄道吉日。许大庆披一件旧西装,开了1.4升自动挡小车。医生讲他年纪大了,车祸对膝盖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还好右腿没问题,许大庆换了一台奇瑞瑞虎,自动挡只要踩油门刹车。经过迪士尼乐园,浦东的公路上风和日丽,许大庆忙了调电台,想要听听越剧。

前头穿出一部脚踏车。许大庆踏下刹车板,右脚又慢了半拍,车头撞上脚踏车后轮盘。骑车的小伙子掼倒在公路上。许大庆心急慌忙下来,小伙子自己爬起来,手脚还是活络的,灰色卫衣撕开一道口子。地上倒了一部限量款山地车,后轮胎钢圈已经弯了,钢丝断了好几根。

“山地车蛮贵的吧。”许大庆说,“私了吧,我赔你。”

“爷叔,为啥不让保险公司赔?”

小伙子讲一口上海话,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声音清脆得像刚开瓶的雪碧,野风惬意地拂动面孔上的汗毛。

“半年前,我没刹好车闯了大祸,差点翘辫子,不想再被老兄弟们取笑了。”许大庆看了看反光镜,对了自己的白头发说,“面孔都不要了。”

去年秋天,南明路三车连环事故以后,许大庆躺在骨科医院,左腿打石膏,面孔缠了白纱布,像个古埃及木乃伊吊在病床上,蛮想寻根绳子上吊算了。往后几个月,许大庆不看电视,也不摸手机,双眼瞪了天花板上吊灯,好像妻子还裹了裙子晃荡。女儿住大学宿舍,难得回家一趟。许大庆倒计时退休的日子,天亮就在心里画一个大叉,如同刑场上的子弹,飕一下钻入脑壳。但自从用了注射死刑,子弹也派不上用场了。

“叔叔,不用赔了,方便带我一段路吗?”

小伙子扛起山地车,背了双肩包,蓝颜色牛仔裤,蹬了李宁运动鞋,细碎刘海扫了眉毛,眼乌珠像两枚玻璃围棋子,黑白清爽。

“不作兴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必须要赔。”许大庆立在浦东远郊的公路上,田里开满桃花,春风吹得白头发缭乱。

“我们加个微信,下趟再讲吧,今日还有事体,我要去海上花园。”

“巧的,我也去海上花园。”许大庆打开后备箱,藏了两坛子绍兴花雕酒,必须要放倒后排座位,脚踏车才放得落。

小伙子上了副驾驶座说:“叔叔,我叫丁鼎,一言九鼎的鼎,大家都叫我丁丁。”

“你的爸爸妈妈是做啥的?”

“都是普通人,爸爸是中学校长,妈妈是中学老师。”

许大庆一脚油门下去说:“瞎三话四,中学校长哪里是普通人?哪一家中学?”

丁丁报出一所高中名字。许大庆的舌根发冷说:“上海排名前三的名校,老早我也想拿我女儿送进去,可惜分数不够,只好进了普通高中。丁丁,我看你只有二十岁吧。”

“二十三岁,大学快要毕业了,我读历史系。”

“赞的,我最欢喜三国,水浒,西游,封神榜,不好意思,这几样都不是历史吧。”

丁丁绑好安全带,笑笑说:“基本不好算。”

“文保支队的兄弟们讲过,我们公安局现场搜证破案,就像考古队员掘古墓,一步步都要拍照片,搞清爽被害人身份,生前情况,死亡时间,死亡原因,还有凶手是谁?”

“叔叔,你是警察?”丁丁的眼乌珠亮起来,“我猜你办过特别恐怖的大案。”

许大庆的面孔变成猪肝颜色,终究还是屏牢了,摇头说:“小伙子,你想多了。我已经蛮多年数没摸过枪了。我是个老病鬼,标准的药罐头,每年住两趟医院,病假一请最起码半年,等于是个废人。老早轮换过蛮多部门,现在混到了公安局打拐办公室,专门捉人贩子的,解救妇女儿童,也算是积阴德。”

“在我的小时光,警察叔叔救过我。”

“啥情况?”许大庆瞄他一眼,“你是遭过抢劫案,还是绑架案?”

“都不是,不说了。”

“过两天,我就要退休了。”许大庆笑眯眯说,“我在打拐办也是混日子,有个成语叫滥竽充数——就是我这种人,啥事体都做不来,浑水摸鱼,每天上班一杯浓茶,一张《解放日报》,还有一包香烟,或者两包。呵呵,我这一辈子啊,比烧一根中华烟还要快,就等了进棺材。”

许大庆讲到此地,丁丁已闭上眼皮。车子里静默无声,好像时速七十公里的铁皮棺材。

傍晚六点,到了海上花园,此地紧贴东海,每幢房子都造得高大俗艳,罗马柱加上巴洛克式的屋顶,维纳斯和丘比特遍地走。许大庆的肚肠辗转,声音穿透肚皮,丁丁问他饿了吧?

“实不相瞒,我是去吃生日宴的,就怕吃不饱,不如吃羊肉串,最好是红柳烤串,可惜不上台面。”许大庆打开后备箱,搬了山地车下来,“再会。”

“见到是缘分,见不到是清净,但我打赌,我们很快还能见面。”

太阳刚好落山,丁丁扛了山地车,脊背挺直,风吹衣袂,转眼不见踪影。许大庆心想,年轻就像每天被窝里的晨勃。

许大庆捧了两坛子绍兴花雕酒,穿过绿树葱茏的步道,寻着一幢海景别墅。门口开了暗红色的山茶花,进去是个郁郁葱葱的花园,栽了十几株白玉兰,靠墙一排蔷薇,草坪修剪得整齐,零星陈列几坨新鲜猫屎。花园里停一台红颜色MINI COUPE,还有一台劳斯莱斯轿车,刷了黑色哑光的漆,车头仿佛巨大的铁皮箱子。

英国乡村风格的大房子,总共三层楼,许大庆手搭凉篷往上看,感觉是别人家的五六层楼高。红颜色屋顶上立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猫,皮毛在夕阳下贴了金箔。野猫低头望了三楼——窗帘布的流苏之间,刚好泄露一张女人面孔,抬起两根手指头,捋了捋浓密的头发。虽然旁边并没汽车爆炸,但许大庆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叫冯菲。

5

这幢房子的上一位主人,据说在中国西部坐拥十二个煤矿,七个铜矿,三个金矿。如果国家规定杀人不犯法,想宰了他的人足以从外白渡桥排队到虹口公园。一位德国建筑师设计了别墅和花园,按照柏林地堡的标准消耗了五十吨钢筋混凝土,每层楼板的厚度几乎可以抵抗钻地炸弹。虽然刺杀房子主人的难度堪比刺杀希特勒,但在公安局经侦总队实施抓捕前一夜,此人已在地下室烧炭自杀。那一年叙利亚刚爆发内战,这幢房子上了司法拍卖。鲁亚军花了六百万人民币收入囊中,今天市场价涨到一个亿,叙利亚内战还没打完。

鲁亚军立在门廊下,几乎跟门框一样高,白西装挺刮,眼乌珠跟头发像刷了黑油漆,本城有半数女人幻想与他共赴巫山,剩下的连想一想都是奢侈品。门口的礼盒堆得像快递分拣中心。许大庆扔下两坛子绍兴花雕酒,挤在十几瓶波尔多红酒跟苏格兰威士忌当中,等于混入芭蕾舞女演员的举重运动员。

“鲁亚军,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许大庆摸了左腿膝盖,“半年前,我们差点一道下了阴间。”

“许大庆警官。”鲁亚军的声音像一杯黑咖啡,“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我不可能认识冯菲,今天是她的生日派对,谢谢你能来参加。”

许大庆握住鲁亚军的右手,五根手指如同火钳,足够粉碎小核桃的力道。鲁亚军屏牢没响,但是面孔变了颜色,拼命要拿手抽回来。

“年纪大了,控制不好力道。”许大庆终归松手,鲁亚军右手通红,留下五根清爽印子。

底楼有个大厅,宽敞得可以打高尔夫球,挑空是平常人家的两层,头顶悬了一盏水晶宫般的吊灯。英式吧台旁边,菲律宾乐队呜呜地吹奏《Yesterday》。许大庆听不懂歌词意思,也不晓得甲壳虫乐队,只觉着乐手们蛮卖力的,矮个头黑皮肤主唱几乎要把麦克风吞掉了。开了两个钟头的车,许大庆的喉咙好像烧火,端起一杯红酒囫囵吞枣闷掉。客厅里摆了自助餐,许大庆盛了两盆炒饭,两块羊排,三根鸡腿,勉强填饱肚皮。

客厅墙上挂了十几张相框,各色各样废墟,好像拆迁办工作成果展,拍摄角度刁钻,犹如人体解剖图,暴露房梁柱子,鸽子笼般的房间,仿佛人身上一只只坏掉的内脏。照片里有一片蒿草,盖了两只芭比娃娃,蕾丝花边裙子正在腐烂。许大庆从屁股兜里摸出两张纸头,揩揩眼角浑浊的液体。

“冯菲是有名的摄影师,她的每一张照片都很值钱。”一个年轻的声音刺入许大庆的耳朵,“叔叔,我们又见面了。”

许大庆转回头来,原来是骑山地车的小伙子,细碎刘海遮了眉眼,“丁丁,你也是冯菲的客人?”

“我是鲁先生女儿的家教老师。”丁丁放低声音,“叔叔,我晓得你为什么来了。”

“因为我闯了车祸,差点把自己送进火葬场,冯菲救了我。”许大庆吞下一杯酒,“我欠她一条命。”

“这个故事可以拍成一部电影。”丁丁给许大庆倒满酒杯,“半年前,鲁先生的女儿从美国飞回来,在上海宾馆隔离十四天以后,鲁先生开一辆保时捷接女儿去虹桥机场,路过南明路,有辆黑色大众撞上了红色MINI COUPE,鲁先生的保时捷撞上了黑色大众。”

“黑色大众就是我开的。”

“MINI COUPE里的冯菲救了你的命,她又从保时捷里救了鲁先生和他女儿。两个月后,冯菲搬进了这幢房子。下个月过完复活节,鲁亚军和冯菲就要飞去海南岛办婚礼了。”

许大庆的左腿又痛了说:“这样讲起来,我是他们两个的媒人。”

“你为什么来?”有个小姑娘走到许大庆面前说,“我记得你,你差点杀了我。”

小姑娘长得像迪士尼的艾莎公主,破洞牛仔裤露出大块白肉。半年前的车祸,她就在第三台车的后排。冯菲先是救了她的命,然后成了她的后妈。

许大庆放粗了喉咙:“小姑娘,是你爸爸追尾撞了我,虽然是我先撞到冯菲要负全责。”

“叔叔,不要生气。”丁丁拍了拍小姑娘说,“鲁小米是我的学生,鲁先生的千金。”

许大庆想起一只问题:“小姑娘,你几岁了?”

“十七。”

“2004年生的,你应该记不得那一年的事。”

“神经病。”鲁小米瞪了许大庆一眼,拖了丁丁上楼去了。

生日派对的客人不多。菲律宾乐队一首接了一首演奏。女人们踏了高跟鞋子,做过各色式样头发,举了酒杯耳鬓厮磨,仿佛埃塞俄比亚高原上互相捉跳蚤的狒狒,香水味道赛过停尸房里的福尔马林溶液。鲁亚军像一只随处开屏的雄孔雀。他被所有人围在中心,犹如精神病院医生给病人们发药。

许大庆闻不得香水味道,打了两只惊天动地的喷嚏,手机落到地板上。腰身比年轻时光粗了两圈,许大庆弯下去不太灵光。有人帮他拾起这台手机。一只苍白的右手,骨节突出,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像钻了一条条青蛇。许大庆琢磨过上千个罪犯的手,这种手经常长在杀人犯身上——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戴了眼镜,目光藏了背后,他把手机还到许大庆的手里。

“还好屏幕牢靠没碎。”许大庆说,“谢谢你。”

“我是冯菲的律师。”男人嘴里喷射红白混合的酒味,伸出青白两色的手,“我叫顾振华。”

“冯菲是我的救命恩人。”许大庆过分用力地握手,他的右手潮湿而滚烫,对方的右手冰冷而干枯,“你必定是做大生意的律师。”

“不好意思,我在广州的律所工作,入行十多年,还是个无名之辈,住在城中村,每天靠外卖糊口,我的客户多半是打工仔,我也帮人起草合同,每次收费几百块,勉强填饱肚子,干我们这一行,哪怕头发花白,依然会被小法官呼来唤去。”

顾振华端了酒杯离开,背影像一只长途跋涉过后的骆驼,脚步乱得像跳探戈。许大庆从背后扶住他说:“顾律师,冯菲还没出来?”

“她来了。”

顾振华的眼乌珠暗淡下去,许大庆的眼乌珠像探照灯亮起来。好像还在南明路的雨夜,三部汽车扭曲纠缠成一团,像三头互相撕咬的野兽,并且喷火燃烧……

许大庆没看到墨绿色外套。冯菲披了鲜红的晚礼服,一级级走下旋转楼梯,像一团血浆从台阶上流溢而下。她戴了一对珍珠耳环,赛过两只打火机照亮雪白脖颈。她的左手无名指套着婚戒,南非古老地层下掘出的一枚钻石,捋着鬓边乌黑的头发。鲁亚军放下红酒杯,所有人缝住嘴巴。客厅静得像上午十点的夜总会。

菲律宾乐队重新吹奏起来,歌手卡着嗓子唱:“Yesterday,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Oh,I believe in yesterday.”

6

夜到九点,酒席收摊。菲律宾乐队退场。丁丁和鲁小米不晓得去了啥地方。顾振华律师一个人立在窗边。许大庆眼乌珠定怏怏,几杯老酒噱上头,浪荡到小花园。两三枝春花落落寡欢地绽着。月光穿过篱笆墙上小门,海风里夹了梭子蟹腐烂气味。鲁亚军带了客人去海边放焰火,好像星星投入银河。许大庆掼头掼脑跟过去,踏过丝绸般柔软的草坪,迎面横亘一条石头铺成的海岸大堤。

翻过三米高的大堤,立在泥泞的滩涂上,海面像打翻的墨水瓶。焰火升起来了,几乎冲到月亮上。浦东机场的飞机也升起来。许大庆一时看得痴呆,左膝却像被电锯斩断,跪倒在黑色地狱之中。凶狠的浪头卷上来,许大庆被蒙头夯上一拳,顺便吃一口混合长江泥沙的海水。

许大庆重新爬上大堤,裤脚管全是海水,胃里荡漾半斤白酒,折断一根树枝,就像折断人的胫骨。他回头望见灯火通明的别墅,就像导航的灯塔。露台上立着一个鲜红晚礼服的女人,海风吹得黑发像鹌鹑的翅膀,月光坍塌到她身上,变成首饰盒里的红宝石。

海风孟浪地卷来。天上硝烟味道散尽。别墅像一杯隔夜的浓茶冷清下来。其他客人都带了司机,各自打道回府。许大庆不好酒后驾车,附近更没代驾可以叫,只好留下过夜。

丁丁靠在墙上说:“叔叔,我的山地车被你撞坏了,晚上回不去了。别墅二楼有两间客房,我已经挑了一间,明天早上,我能跟你的车回市区吗?”

“好啊,如果我还醒得过来。”

许大庆刚要爬楼梯,顾振华律师却从旋转楼梯下来,面孔通红,脚下踉跄,眼看要醉了。丁丁拉了他说:“顾律师,你这样是走不了的,附近没有酒店民宿,叫不到网约车,留下过一夜吧。”

“还剩一间客房。”许大庆从丁丁手里接过顾振华,好像接过一具行尸走肉,单手托了他的腋下说,“顾律师,凑活一起睡吧。”

顾振华的眼乌珠茫然一片,先看丁丁,再看许大庆,好像忘了自己名字。顾振华低头叹气说:“也好,晚上有个伴,只要你不嫌弃。”

这时光,冯菲裹着晚礼服下来,看到许大庆便说:“你身上湿透了,必须洗澡。”

“不必了,车祸都杀不死我。”

“如果我不救你,你已经被烧死了。”冯菲说,“可你连一个道谢的电话都没打过。”

“算我欠你的。”

上了二楼,冯菲跟在许大庆旁边说:“我听说,您在公安局打拐办公室工作。”

“打击贩卖妇女儿童犯罪,但我不出外勤,那都是小青年的生活,我只负责在办公室接电话,每天一坐就是八个钟头,这几年坐出了腰肌劳损,坐骨神经痛,还有慢性前列腺炎,看报纸看出一只白内障,吃浓茶吃出两颗肾结石,吃香烟吃出双肺支气管炎,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许大庆手扶了墙壁,肺叶里发出水烧开的声音,“哎呦,没得命了,现在爬个楼梯都喘得要断气,等到下个月,办好退休手续,我就解脱了。”

“祝您身体健康。”

冯菲的微笑就像一只秋天的橘子。许大庆心想,你必须剥开金黄坚硬的橘皮,沾上满手的白丝,才能吃到甘甜多汁的橘肉,然后惹火上身。

许大庆看到二楼还是挂满了黑白照片,眯起眼乌珠说:“我老婆是摄影杂志的编辑,老早房间里到处是照片跟胶卷。”

冯菲从小包里抽出一张邀请函,黑白两色信封上印了“念真摄影作品展”。

“念真?”许大庆慢悠悠读出来,“要配老花眼镜了,每个字都像绿头苍蝇在飞。”

“念真就是我。”冯菲说,“摄影圈没人知道冯菲,我的作品署名都叫念真。”

“你蛮会起名字的。警察破案子,寻真相,捉凶手,不就是念真嘛。”

“去年秋天,我在外滩十八号办了摄影展,今年去过北京和广州巡展,下个月搬回上海,就在世博艺术中心,邀请你和太太来看展,我想听听她的专业意见。”

许大庆把邀请函塞进裤子口袋说:“那只能烧给我老婆了,她已经在阴间十六年。”

“抱歉。”冯菲打开客用卫生间,摆好男士洗发水跟沐浴露,淋浴花洒喷出热水。她从客房衣柜翻出干净的衣裳,包括内衣裤,全是最大号尺寸,妥帖得像个女服务员。冯菲道一声晚安,退出卫生间,像一只猫的脚步,拖了长长的尾巴。

关上移门,许大庆拿自己剥得精光。白发覆盖老人斑,肚皮赘肉松弛,还有一道乌黑伤疤。他不怕感冒发寒热,但是现在进发热门诊要测核酸,独怕小护士拿一根棉签插进鼻孔再捣一捣。许大庆立在热水底下,浸入一口沸腾的大海,皮肤洗得通红,充满橘子皮般的褶皱,带着泥沙冲入下水道的漩涡。他不欢喜电吹风,大毛巾揩揩干,膝盖有伤,腰身臃肿,每趟穿衣裳都赛过上刑。许大庆撑了洗脸台喘气,揩去镜子上的水汽,目击浑浊的眼角。

7

许大庆从卫生间出来,头发冒了热气,刚好碰着鲁亚军,未免有点尴尬。鲁亚军换了一套衣裳,嘴巴像一口变质的酒桶说:“许警官,能陪我再喝一杯吗?”

“你不陪未婚妻?”

“不急,夜还长着呢。”

“皇帝不急太监急。”许大庆说,“正好我也有事体寻你,就吃一杯吧。”

许大庆又爬上旋转楼梯,好像在碉堡里爬上爬落。三楼有道漫长的走廊,铺一层缅甸柚木地板,仿佛镜子能照出许大庆的白头发。鲁亚军推开左边一道房门,两个人进了书房。红木书架上竖了密密麻麻的书脊,蛮多翻出毛边,像一堵微缩的长城。

墙上挂一张肖像照片——有个老头穿了中山装,坐在农村茅草屋前,摊开一副中国象棋。金色夕阳涂了左半边面孔,右半边面孔全是暗的,整个人仿佛一劈为两。老头的门牙已经不见,面孔皱纹千沟万壑,放出黑色漩涡般的微笑。

“有人说冯菲的镜头可以拍到鬼魂,她的这幅作品叫《微笑》。”鲁亚军面对照片举杯,“我每晚坐在这里吃一杯,或者两杯,就会觉得老头在跟我说话。”

“我当了一辈子警察,等于捉了一辈子的鬼。”许大庆盯了照片里的棋局,“老头是个高手,三步内可以将死对方,关键要看过河卒的用法。”

“有意思,我从没注意过棋子。”

“因为你是棋手,我才是棋子。”

“什么棋?”鲁亚军咧开嘴唇,露出雪白锋利的犬齿,“斗兽棋吗?”

书桌上有一只方形酒瓶。鲁亚军端出两只玻璃杯,倒进琥珀色威士忌,天花板上反光,像两颗浮动的星星。

“吃过红酒,再吃白酒,你不怕醉?”

“苏格兰高地威士忌。”鲁亚军一口吞没,“这杯酒救了我的命。”

许大庆闻着焦香味道,混合麦芽,泥煤还有陈年橡木桶,端起来眯一口,喉结一上一下,两万里外的麦芽已在胃里发芽,像一剂让人流连忘返的毒药。许大庆开了窗门。月光像一面风骚的铜镜,照出窗外漫长的海岸大堤。海风秘密地缭乱他的白头发。

“虽然,我坐在打拐办公室等退休,但我做过二十年刑警,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检查有没有安全隐患。”许大庆说,“我没在你家看到监控。”

“监控防不了真正的贼。大门口原本有两个摄像头,但我命令小区物业全给拆了。这里经常办私人聚会,很多是你在新闻上看不到的面孔,没人想被监控拍下来。您知道世界上有几种贼吗?”

许大庆莫知莫觉说:“小偷扒手,入室盗窃,拦路抢劫,劫财劫色……”

“都是不入流的小毛贼。”鲁亚军又给自己倒一杯酒,摊开数着细细的掌纹,“真正的大贼,都像我一样双手干净,甚至从不犯罪。”

“谢谢你的真话。”

鲁亚军一口闷了酒杯,掏出牛角梳,对了窗玻璃蓖头发说:“小时候,我想做个摄影家,背着照相机去南极偷拍企鹅的性生活,那时一听到数钞票的声音,我就浑身发疹子。现在我是一个他妈的投资人,掌管几十亿人民币。我见过有人昨天在巴菲特对面吃牛排,明天从台北101上跳下来粉碎成101块。每天有一打年轻人拿着漂亮的PPT来要投资,只要我抛出一个眼神,他们就会躺在办公桌上脱裤子撅起屁股,顺便叫个闪送拿来避孕套或润滑油。但他们大错特错了,等我穿着西服烧成骨灰躺进坟墓,我的名字会比我的钱凉得更快,还不如照片上的老头,至少每晚有人向他敬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我宁愿敬一支中华烟。”

鲁亚军关上窗门说:“今天我的眼皮总是在跳,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能闻到什么味道吧?”

“算上你跟冯菲,你的宝贝女儿,顾振华律师,丁丁这个小鬼,还有我,这幢房子里总共六个人,四男两女,如果我说有人会死,你相信吗?”

“人总是要死的。”

“二十年前,我用五四式手枪可以打死八百米外的麻雀。”许大庆揉揉眼乌珠,“现在老花眼了,要是给我一把手枪对准你的心脏,准星怕是会打偏到卵蛋。”

这时光,屋顶上响起一阵惨叫,邪气悲伤,还有点淫荡,像把匕首戳进耳朵,再钻到心脏。许大庆的右手像摸了电门发抖,手指头一松,酒杯落到地板上粉碎。房间里洋溢了威士忌的焦香味道。

许大庆空捏了手心说:“抱歉啊,我赔你一只杯子。”

“不怪你。”鲁亚军捂了耳朵说,“自从冯菲搬进这幢别墅,野猫就泛滥成灾了,经常闯进厨房来偷吃,像打家劫舍的强盗,害得我失眠,神经衰落。我从朋友手里弄来一点毒药,上个月毒死过几只猫。”

许大庆蹲下来收作碎玻璃。手指上扎破两道血口子,揩了餐巾纸止血。许大庆吸了鼻头说:“我亲手捉过的杀人犯,比你毒死的猫还多,每桩杀人案在出事前,都会散发一种味道,就像给你盖了个图章,告诉你死期将至。今夜在这幢房子里,我能闻到这种味道,你要相信老刑警的鼻头。”

许大庆刚注意到书架上竖了一排《摄影》杂志。心里像丢了一粒泡腾片,许大庆数出杂志的顺序,寻着2005年的几本。

“你也订阅过这份杂志?”鲁亚军摸着封面问。

“嗯,统统堆在我家床底下,就像给我垫棺材的砖头。”

许大庆翻开2005年第四期《摄影》杂志,最后一篇是人物专访《从华尔街到陆家嘴的摄魂术》,铜版纸四色印刷,开头彩色照片——背了照相机的男人,穿一身皮夹克,背景是一面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东方明珠跟金茂大厦,还有造到一半的环球金融中心。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鲁亚军指了照片上的自己,“我从美国读书回来,订阅了《摄影》杂志,经常投稿送去照片,还参加过读者活动,可惜我没有做摄影家的天赋。当时杂志的编辑采访了我,地点就在陆家嘴的投资银行,也是我的办公室。”

文章标题下面有鲁亚军的名字,旁边是采访人的名字——文雅。

许大庆的手指头戳穿了铜板纸上的面孔。指纹慢慢变灰,好像一只橡皮擦,文雅的名字模糊起来,但是永远揩不掉了。妻子上吊自杀以后,许大庆翻过所有的《摄影》杂志。文雅负责人物专访,每一期采访一位摄影师,或者摄影爱好者。许大庆从没想过,这些人当中就有她的外遇对象。

鲁亚军把杂志放回到书架上说:“老哥,你喝多了。”

“有点上头。”许大庆推开威士忌酒瓶说:“劝你也不要喝了。”

“医生劝我戒酒,生怕我在酒里淹死。”鲁亚军对着窗户深呼吸,“要是有人劝你戒空气,你会停止呼吸吗?”

“你最好马上停止呼吸。”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许大庆的手指头擦了擦书桌,没能摸出半点灰尘,但他摇头说:“这个房子很龌龊。”

“从没有人敢这么说。”鲁亚军笑笑说,“警察先生,但您说出了真相,有时我坐在这里喝酒,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都会感觉恶心。”

“还有更龌龊的——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许大庆讲出妻子的名字,“文雅。”

“抱歉,我不认识。”鲁亚军凝视酒杯中的残渣。

许大庆拍了拍杂志的书脊说:“刚才那篇文章,采访人叫文雅,她是《摄影》杂志的编辑,不记得吗?”

“时间过去太久,就算见过面也没印象了,抱歉。”

“再给你一次机会。”许大庆的声音像木匠的锯齿来回拉动在鲁亚军的耳朵上。

“你晓得的,吃过老酒以后,记性会变差。”鲁亚军说,“我可能跟她见过一次,或者两次。”

“2004年秋天,你去过桂林吧?”

“我想起来了,《摄影》杂志的活动,我背了三台单反照相机去桂林,拍了几百张照片,冲胶卷就花了几千块钱,好像是有个女编辑叫文雅。”

一个声音咬住许大庆的耳朵。右手就像安装在别人的胳膊上,许大庆摊开一双通关手,金色老茧像子弹打出的洞眼,掐住鲁亚军的脖子扔到墙上,活像扔出一滩刷墙的涂料。

“你跟文雅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鲁亚军从气管缝隙里挤出来,“你是什么人?”

“我是……”

许大庆的左手指头缓慢而残忍地用力,抬头看到墙上照片,中山装老头落下棋子,微笑的嘴角放平说:“戆卵子,你想做啥?”

手指头一根根疲软下来,许大庆摊开这双手,捂住自己喉咙,蹲下来想要呕吐,却只呕出一堆龌龊的二氧化碳。

“虽然你欠我太多,但你不配死在我的手上。”许大庆拉开房门说,“因为我怕脏。”

鲁亚军抓住许大庆的右手说:“老哥,我还有很多话要说,我怕我的头会爆炸。”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感觉很恶心。”

许大庆甩开发抖的右手,像丢失了冰山的北极熊走出书房。苏格兰高地威士忌的酒瓶,风骚娘们似的立在书桌上。瓶子里的酒水所剩无几,顶多只能再倒一杯。许大庆走下旋转楼梯,膀胱涨得凶,先去撒一泡尿,马桶里仿佛荡漾着鲁亚军的面孔。

8

许大庆寻到二楼客房。顾振华律师立在窗口发呆。月光像手指缝里的蜡烛光,一丝丝泄漏到眼里。冷风带了雨点,囫囵吞枣地灌进来。许大庆给女儿打电话,照例还是没接。头痛得像被点上一颗炮仗,他决定到死都不吃洋酒了。

许大庆点上一支香烟说:“顾律师,我们是半个同行。”

“您是做哪一行的?”

“公安局,打拐办公室。”

“抱歉,我主要打离婚官司,不太跟警察往来。”

顾振华关了窗门,熄了灯。许大庆掐灭吃到一半的香烟头。两个男人挤一张床,后背心越来越暖热。许大庆翻一个身问:“顾律师,你睡觉打呼噜吧?”

“不知道,我向来一个人睡。”

“那你要受罪了。有人说我的黑夜像第二次世界大战。老早有同事跟我一道出差,挤了酒店标间里,差点半夜拿刀宰了我。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请事先提醒我。”许大庆稍微有了一点精神,“你结过婚吗?”

“从没。”

“有女朋友吗?”

“没有。”

“你是同性恋?”

“不是。”

许大庆松一口气吐到黑漆漆的天花板上:“不好意思,我想起三十年前奉命去人民公园男厕所打击流氓犯罪活动。”

“您不困吗?”顾振华背对着说,“我喝了太多的酒。”

“老实说,困极了。”许大庆又翻身回去,面孔贴了墙壁,“顾律师,再请教一个法律问题——如果打断别人的肋骨,到底是治安拘留,还是移交检察院起诉?”

“治安处罚法中殴打他人与故意伤害罪的区别,主要在于造成伤害的后果,轻伤以上就是故意伤害罪,打断肋骨是故意伤害罪了。你是老警察,没必要问我吧。”

“抱歉,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你觉得会判几年?”

“那要看打人的动机,恶意就会重判,要是其他原因,比如受害者有过错在先,顶多三年吧。”顾振华说,“明天上午,我要飞回广州,律所主任在等我回去,晚安。”

“谢谢你,顾律师,你是我的恩人。”

许大庆心想三年还好,监狱局的干警都是老兄弟,进去不会被欺负。等到太太平平放出来,虽然丢了警察的退休金,但是饿不死。许大庆决定在明日一早,爬上三楼,一脚踢开卧室大门,他要把鲁亚军从温柔的被窝里拎起来,当了冯菲的面夯一顿,也许打断两颗门牙,加上几根肋膀骨,但不会把人打进太平间。许大庆终归放下一颗心,隔手发出巴巴罗萨行动般轰鸣的鼾声。海风从窗门缝隙钻进来,好像装满鲸鱼呼喊声的罐头。

许大庆觉着后背空了。顾振华下了床,穿鞋走出房间。呼噜声打得再响,许大庆也不会困死觉。子夜十二点,许大庆的鼾声时断时续,直到另一边床铺变凉。刚好过去一个钟头,顾振华静悄悄回来了,却像去过一趟非洲那样遥远。顾振华身上有海水的气味,仿佛几只海蟹攀上床铺,顶了许大庆的屁股和后背,渐渐滚烫潮湿起来。

许大庆困在噩梦里说,杀人犯,别跑。

9

噩梦只做了上半场,尚未摸到杀人犯的影子,魂灵头就被一声轰隆巨响拎出来了。

许大庆睁开眼乌珠,天花板像一口黑漆漆的大锅,暗戳戳地盛满滚烫的油水。耳朵里还是嗡嗡作响,好像被打进一根木桩子。顾振华跳起来推开窗玻璃,火葬场似的热风涌进客房。许大庆想起小时光文化大革命,人人都讲要打核大战,苏修美帝的原子弹氢弹就要掼进来了,大概就是这副末日光景。

透过窗门望出去,夜空还是墨漆乌黑,月亮已经逃之夭夭。灼人的火光照亮大片海滩,发出波斯湾原油般的金色反光。别墅一百米外的石头大堤上,劳斯莱斯敞篷轿车火炬似的燃烧。烈焰卷着浓烟扶摇直上,几乎熏黑了半条银河。

谁在那辆车上?

凌晨三点——许大庆看一眼手机,只困了三个钟头。海堤上的轿车继续爆炸燃烧,仿佛上半夜的焰火还没放够。许大庆披上外套,踏上鞋子冲出去。顾振华紧跟在后头,爬下旋转楼梯,跌跌冲冲弹出别墅。

夜里飘了小雨。穿过绿树婆娑的小花园,钻出篱笆墙上的小门,许大庆脚下拌蒜掼倒,嘴巴啃了两口草皮。这一片泥土松软,原是长江口的滩涂,不然门牙都要磕掉。顾振华伸出一只青筋暴突的右手,抓住许大庆的腋下拖拽起来。

许大庆吐出破碎的嘴唇皮说:“你是我碰到过手劲最大的律师。”

坚硬的石头大堤底下,劳斯莱斯还在燃烧。车头跟引擎盖已经消失,车厢扭曲得像一团天津麻花。谁都没办法靠近这台车。就像谁都不能活着走进地狱。

车里有一个人。

许大庆确定驾驶座上有个男人——严格来说是男人的尸体,正在被黑色的火舌一点点舔干净。没人能从这样猛烈的撞击和爆炸中存活下来,除非你是蝙蝠侠。

“虽然他的面孔烧成了灰。”许大庆的脸上被熏得全是眼泪水和鼻涕水,“但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哭声。小姑娘的哭声,像一根锋利的琴弦,勒紧并且深入你的脖颈。许大庆捂住自己的咽喉回头。鲁小米像只小蛾子扑向燃烧的轿车。丁丁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像台风刮倒的小树齐齐折断。小姑娘倔头强脑,两个人在草地上翻滚好几圈。顾振华上来帮忙才按住了鲁小米。

“这辆车是鲁先生的劳斯莱斯。”丁丁爬起来喘气说,细碎刘海下的面孔涂满黑色污渍。

许大庆摸出手机,先打119火警,再打110报警。他没打120。死人没有抢救的必要。

最后一个是冯菲。她披了墨绿色外套,像一团茂盛的盆栽摔倒在草地上。她爬起来冲到燃烧的轿车前。这一趟,她不能把人从车上救出来了。冯菲抬起两根手指,撩起鬓边散乱的头发,刺得许大庆眼乌珠发痛。

火还在烧。劳斯莱斯敞篷轿车变成焚尸炉里的铁皮棺材。空气混合人体焦烂的气味。鲁小米跪倒在泥地里。顾振华扶了眼镜立起来,他和许大庆像两尊佛像相对而立。

许大庆的左膝好像重新粉碎了一遍说:“如果被烧死的是鲁亚军,我打赌这是一桩谋杀案,凶手就在我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