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行吟文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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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行吟与文化

“行吟”一词,出自《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屈原被楚王放逐之后,在江潭闲游,在泽畔吟诗。后世遂将文人的这种生活形态称作“行吟”,即且行且吟,一边出行一边吟诵。其中的“行”是形式,“吟”为内容。“行”与“吟”两者的交融,遂构成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一、行吟与人类的物质生活

行,即走出家门,走在路上,既属于人的物质生活之一,也具有特定的社会内容。

人类的物质生活主要是衣、食、住、行四项,前三者都是为了维持个体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在自身静态的消费中展示着某些文化内涵,如衣服除了蔽体、保暖之外,材质、款式、佩饰的有无和选择;食物除了物料的来源、取得的手段、食用的原料之外,对食物的品种和色、香、味、形的讲究和品尝,对饮食器具和环境的选择;住居除了遮风挡雨、保温御寒之外,房舍的建筑、用材、造型以及室内摆设等,都是在满足实用中体现了某种文化追求。实用是个体性的,而追求则受到一定范围人群的影响。其中的衣、住是借助外物将受事者封闭起来,实用性的目的是防止受事者身体受到自然外物的伤害,文化性的目的是满足受事者某一器官的享受,并借以展示受事者的身份、地位。即如食物最基本的功用是延续吃饭者的生命,在物质生存得到满足以后,再提升到口腹享用;宴会的主要内容是吃饭,但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更多的是为了进行人际交流,协调人际关系,属于间歇性而非经常性。只有行吟,显然不是为了满足某种物质的需求,因为例如维持基本生存的讨饭,追求经济利益的经商,尽管也需要行,但却不属于行吟。行吟是为了满足精神的需求,因而需要从个体的封闭环境中走出去,广泛地接触天地自然,将自己融入社会人群之中,将自己对客观外物的感触借助诗文表达出来,在动态中展现出更多的社会内容和文化内涵。

因而,行吟已经超越了人的基本物质生活,而成为文人阶层在特定情境中一种精神的释放。

二、行吟与中国的文化背景

古代的行吟,不仅与古人的物质、精神生活紧密相关,也与中国人在特定的生产、生活实践中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所形成的独特认识方式紧密相连。

作为农耕民族,国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要在天地之间掘井而饮,根据四季的轮回耕田而食,以获得维持生命的生活资源。这中间必须亲身实践和体验,即所谓“帝力于我何有哉”(《击壤歌》),来不得半点的空虚和幻想。因而,中国古代哲学不同于西方的纯粹理性,而属于实践理性,即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亲身感悟天地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某些哲理;进而以形见理,将自己所体悟到的哲理,借助于天地万物具体可感的形象,加以展示和阐释。正是这种哲学理念和思维方式,使得古人不仅在书斋中要读前人的著作,了解前人对天地自然和人类社会的认知,而且要行,要亲自投身到社会实践中去感知;更要去吟,去检验前人的认知,以提高自己的感知。较之前者的“行”,后者的“吟”则更为重要,所以古人将只有书本知识者称作“小人之儒”,将具有实践能力者称作“君子之儒”。同时,古代交通不发达,信息不灵通,在书斋中只能阅读经典,了解前人对他们当时所处的社会现实的认识和见解。要获得对自己眼前事物的新鲜认识,不可能借助于间接书面的记载,而只能依靠直接的见闻。况且“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韩非子《五蠹》),世道是变化的,社会现实和应对措施也是在不断变化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闻不如一见。要认识自己所处的社会,走进当政的官场,既要借鉴前人的认识,更要依靠亲身眼见的感知。如此,既要行,也要吟。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肯定要跌倒池子中去。世道变了还不了解,还要用旧办法去应对新问题,肯定要碰得头破血流。

三、行吟与社会生活

由于中国独特的文化背景,古人要平稳地走进社会,要增加感性知识,于是有了漫游和游学以至赶考、赴任这些主动的人生选择;一旦走进社会,绝不可能万事如意,肯定会有被动的人生经历,这就是被贬谪、放逐和漂泊。这些被动的人生经历,是中国古代独特的社会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决定的。

古代士人要实现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就必须入仕,进入官场;而要能够入仕,两周时代是靠选举,凭借的是自己的出身;两汉时代是靠推举,凭借的是家族和个人在社会上的人脉;隋唐以后是靠参加科举考试,就必须从各地到京城赴考。考上以后,进入朝廷任职,不一定都是京官,更多的是地方官,就要赴任。士人漫游和赴考是主动的人生选择;一旦进入官场,就要面临许多被动的接受。因为官场是政治的中心,是权力的场所,是等级的体现,张扬的是共性,需要的是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尤其是在秦汉以后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社会之中,尤其是在昏君当道的社会背景之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能将君主的个性扩大为社会人群的共性,否则“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大臣如果违背了专制君主的意愿,重则掉脑袋,轻则被赶出朝廷,这时的行吟也就是被贬谪、放逐或者漂泊。

再加上古代的入仕者,对官场的性质、政治生活的特点和人生的起伏缺乏基本的思想准备,理想化的色彩太浓,把一切设想得太好。他们只是从儒家经典上知道应该“学而优则仕”,一旦真的入仕,便兴高采烈,甚至忘乎所以,一心想着修齐治平,实现自己从书本上读来的政治理想。等到真的面对现实时,眼前却不仅仅是清清世界,朗朗乾坤,也不全是天子圣明,而是仕途坎坷,市朝倾轧,宦海浮沉。面对这一切完全没有想到的残酷现实,他们开始张皇失措,继而忧谗畏讥,被贬谪后则满腹心事地踏上“行”即被贬谪之途。一路上触景生情,感慨百端,发而为“吟”。

政治生活的特点,决定了这时的行吟既有主动的选择,更多的是被动的无奈。

四、行吟与文学艺术创作

古代的行,包含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内涵非常丰富;而吟,则完全符合文学艺术创作的规定情境。

文学艺术的创作本来就是创作主体通过融入天地自然和社会生活,通过观察、体验、研究、分析天地自然和社会现实而进入创作过程。天地、社会、人生的诸多因素,使古人在行吟之途中,眼中接触的是山川景物,心中酝酿的是对自然风物的美感,对社会内容的感知和认知,从而为创作提供了最理想的规定情境。因而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许多千古杰作都是在类似“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的行吟中创作出来的。

古代主动的“行”如青中年时代的漫游、游学以及为求得入仕的赴考、入仕后的赴任,是一种积极主动的人生选择;被动的“行”或是被朝廷贬谪处罚和放逐;或生活无依、居无定所而四处漂泊。行的背景、目的不同,吟出的诗文的思想感情、审美也各具特色。比较起来,主动出行中所吟大多以山水题材为主,借景言情,抒写的尽管是自己独特的审美感受,但思想层面比较单一,因为“文章憎命达”(杜甫《天末怀李白》),他们在“命达”之时对社会生活还缺乏深入的体验与了解,共性多于个性,往往失之于浅显和表面化;而被动出行中的所吟则包含着更多的社会内容,感情更真切,更具有感人的艺术力量。因为,正如古人所言的“文穷而后工”,只有在遭遇命运坎坷、人生起伏之时,才能透过社会和人情的表面体悟到某些层面的本质。

因而,探讨和研究古人的行吟生活,对认识和解读古人的生存方式、人生定位、价值追求和文化心态,皆大有裨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