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公寓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上部

第一章 危楼高百尺[1]

那是一个本该很平常的黄昏,但发生了一些奇特的事,于是成了周鼎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而那晚一切好事与坏事的开端,是傍晚近六点,他走出紫罗兰理发厅的那一刻。

理发厅的大门向外推开,一个男孩从里面蹦跃而出,体态消瘦、眉目清秀,看模样大概十二三岁。刚走到门口,一阵大风袭来,差点把他吹回店里。他使劲睁开眼睛,只见霞飞路[2]上行人寥寥,唯有一个背对着他的中年男人。

包括紫罗兰在内的一排商店并不直接开在马路边,而是都收进了两三米,形成了骑楼。那人站在骑楼外的霞飞路边,体态壮硕、头顶微秃,身上穿着一套黑色西服,双眼紧紧盯着左手手腕上的手表,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男孩不明就里,加快脚步走到雕塑男身边,这不就是刚从紫罗兰理完发出来的德国佬吗?男孩正要说话,一个路人快步穿过霞飞路,张开双手用尽全力将男孩和德国佬往骑楼里推去。男孩“噔噔蹬”接连倒退好几步,一头撞在紫罗兰的大门上,后脑勺顿时隆起一个包。而那个德国佬站立原地纹丝不动,双眼还是盯着手表。

对于两人反差极大的反应,路人也有点发愣。此时,德国佬突然轻舒一口气,仿佛活了过来,双手一把抓住那路人的衣领,从喉咙里发出低沉浑浊的怒吼:“你想打架?!”

路人一时气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孩已经忍痛站起身来,快步过来,双手紧紧抓住德国佬壮硕的双臂,脸却朝向那个路人:“干什么推我们?”看路人涨红着脸说不出话,男孩又仰头对德国佬大声说:“菲兹曼先生,先放开他,他大概有事。”

菲兹曼想了想,便松开了手。路人赶紧向旁边退开好几步,喘着粗气说:“我是好心救你们。”然后举手指着天上说:“你们倒是看看上面。”

男孩和菲兹曼抬头望去,在两人头顶正上方大约三十米处,顶楼一个阳台外面挂着一个人,双手抓着阳台栏杆,人在风中摇摆。看这样子,随时可能掉落下来,顺便砸死他们两个。男孩反应极快,拉着菲兹曼往边上跑出三四米。

“菲兹曼先生,上面那人要跳楼?”男孩知道菲兹曼会说中国话,便没有换成法语。菲兹曼却不理会,而是怒气冲冲地抬手指向紫罗兰的前门:“这个鬼地方,他们的钟快了四分钟!”他觉得男孩可能没听懂,又补充道:“我每次理发都用半小时,这次早出来了四分钟,我走到马路边上看手表才发现,只能等过了四分钟再做别的事。”

菲兹曼说得理直气壮,男孩强忍着不笑出声。他知道,这个菲兹曼是个极其古板固执、如疯魔般守时的人。此人是法国轮船公司上海代表处的总经理,人长得高大粗壮,比一般法国男人高一个头、壮半个身体,倒更像跟法国有世仇的德国人,所以他的法国同事背地里都叫他“德国佬”。久而久之,“菲兹曼先生”就已经沦为只有菲兹曼自己能听到的称呼了。

菲兹曼转身就要走,男孩赶紧拉住他:“那个要跳楼的就在你家旁边,你要不要上去看看?”菲兹曼又抬头看了一眼,匆匆穿过马路,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我的约会要迟到了。”

男孩没有半点迟疑,转身穿过骑楼,飞奔进紫罗兰边上的一个大门。门口一侧上方,有一块不太起眼的铸铁铭牌,上面写着:I.S.S Normandie Apartments(诺曼底公寓)。这一天,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

照规矩,住在这幢大楼里的中国人,都不能乘坐门厅正前方的两台电梯,而要沿着走廊往东走到底,乘坐一台小电梯,或者从它边上的消防楼梯上楼。因为这里的所有正牌住户都是洋人,而楼里的中国人都是他们的跟班、厨师、仆人或司机等。

男孩此时不想守规矩,他直接冲到门厅电梯口,对停着的电梯说:“乌老二,快点快点,开我到顶楼。”透过电梯的栅栏,里面坐着一个黑黑胖胖三十出头的妇女,斜着眼睛看了看,懒洋洋地说:“小钉子啊,没大没小,也不叫声阿婶?”

小钉子是男孩子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周鼎,因为“鼎”字的谐音,大楼里的中国人大多叫他小钉子。“你不知道吗?顶楼阳台外面吊着个人,好像是在赤脚芬妮的家里,赶紧开我上去。”说到这里,周鼎马上加了一句,“乌老二阿婶,行行好。”

“急啥,没人救你,你还要去救别人?”乌老二又斜着眼睛瞟了周鼎一眼,面无表情。周鼎不解其意,但内心焦急,便不多言,转身就往走廊东头的仆人电梯跑去,边跑边说:“你们乌老四还没去吃鸦片吧?”

诺曼底公寓的三台电梯,由乌家四兄妹轮流开。这四兄妹三男一女,三四十岁年纪,老大老二老三都长得黑黑胖胖,唯老四精瘦枯干,据说是鸦片瘾太大的缘故。但也正因他瘦小,正好适合开狭小的仆人梯,如果其他三兄妹挤进去,要占掉一小半空间。照规矩,仆人梯是早上七点开到晚上七点,但乌老四鸦片瘾一上来,随时都会溜出去,这时候楼里的中国人就只能爬楼梯了。

正此时,旁边那辆电梯下到底楼,里面急匆匆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洋人少女,肤色奶白、身材圆润,她穿着一条浅绿色长裙,迈步间露出白皙细腻的双足,比一般中国女孩大了一号。少女看到飞奔的周鼎,大声叫道:“小钉子,你去哪里?快上楼。”

周鼎立刻停步回头:“芬妮,我……”看了一眼乌老二:“她不让我坐电梯!”芬妮忙伸手拉着周鼎,转身上了刚刚下来的电梯。开电梯的是乌老三,跟他阿姐一样黑黑胖胖,两只眼睛白多黑少,嘴巴甚大,所不同的是开口必笑。他的眼睛上下溜了一遍两人,贼沓兮兮地笑道:“你们急着进洞房啊?”

芬妮瞪大圆溜溜的双眼,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旁的周鼎正色说:“不要瞎讲,顶楼阳台外面挂着个人,你不知道?”乌老三继续咧开嘴笑道:“你不要看我天天关在铁笼子里,啥事情我不晓得。这不就是青帮几个流氓来敲诈吗,要么出点铜钿,要么那个肉票跌死,无啥稀奇。”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不过这事情,我在诺曼底公寓倒是第一趟遇到,这帮流氓为啥胆子噶大,敢到法租界最高档的公寓来敲诈外国老板?”

电梯到顶楼,一路上乌老三眼睛没离开芬妮的赤足,他冲周鼎努努嘴:“快点帮赤脚小美女开门。”周鼎马上拉开铁门,示意芬妮走在前面,自己用身体挡住乌老三的视线。

电梯斜对面,芬妮家的房门虚掩。芬妮轻轻推开门,宽大的客厅里面站着七八个人,只有一个五十岁开外的精瘦外国男人,跷着二郎腿,神色平静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这人中等身材,一头梳理得体的黑发,一个高耸的鹰钩鼻子甚是夺目,正是芬妮的父亲布莱特。

他的身前,站着三个流氓模样的人,其中两个短打穿着,双手抱在胸前;另外一个人穿一件浅灰色派力司长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身形没有那两个人壮实,一张发青的长脸,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双方都不说话,布莱特看到两个小孩进来,只是微微点头。周鼎朝落地窗外看,外面是一圈环廊,一个四十多岁瘦小的中国人,正悬空吊在外面,两只手紧紧抓住环廊扶手,手臂上青筋爆出。

周鼎再往客厅看,只见一对三十岁左右的中国夫妇站在墙边,男的长着国字脸,模样端正,一脸茫然;女的细眉细眼,一头短发梳理得甚是清爽,正朝着四处观瞧。他们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娇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睛,小而翘的鼻子,嘴唇略厚,肤色比芬妮还白了两分。看到周鼎和芬妮进来,小女孩就要跑过来,那短发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们边上,还站着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洋妇人,一身厨娘打扮。

此刻的空气,就像刚才霞飞路边呆立的菲兹曼,是完全凝固的。周鼎轻声问芬妮:“你妈妈呢?”芬妮正在四处搜寻,摇头说:“我下楼时还在,现在不知去哪儿了。”正此时,卧室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走出来,她穿着一件考究的连身长裙,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不少银元。那女人走到长衫男人面前,把托盘递过去:“我们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

长衫男人并不伸手接,只是扫了一眼,用带着苏州腔的国语说:“布太太,我们不是来抢钱,也不是来敲诈的,我们是来好言相劝,希望与你们做一笔好买卖。”布莱特太太没接话,把托盘轻轻放在了茶几上,转身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丈夫。

布莱特哼了一声,抬手指指窗外吊着的人说:“既然是谈生意,那就好好谈,叫他上来吧,我们法国人不喜欢这么谈生意。”长衫男人干笑了几声,也转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说:“我们这个兄弟性子急,看到这么好的生意放在面前,布老板你不肯做,他急死了。今朝正好两路飓风一起到上海,他自己吊在外面吹吹风,降降火气,我拿他有什么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你布老板一句话,这个兄弟马上自己跳进来。”

此时的窗外,天色越发阴暗,风力更强了,霞飞路两边的梧桐树叶的“沙沙”声愈发强劲。两天前,徐家汇天文台就发出警报,两路飓风将几乎同时正面登陆上海,报纸上说,这两路飓风在九月二日晚汇合后,将一起在上海度蜜月。二号一早,外滩的江海关大楼顶上,更是挂上黑色风球,表示飓风即将来袭。

窗外悬空那人已经满头大汗,他用尽全力将双手伸过栏杆,用两肘挂在上面,但双脚并不踩上连廊外延。一身破旧的衣服在大风中凌乱翻飞,整个人就像一只暴风雨中的江鸥,随时可能投入飓风的怀抱。

半个多小时前,周鼎正在底楼门厅分发各家住户的信件,从门外走来四个人,走在前面的身穿长衫,后面三人都是短打,其中一人神情委顿、衣衫破旧。长衫男人打量了一下四周,走上前问周鼎:“小孩,你是这个大楼的看门人?”周鼎停下手中的事,抬头说:“是,我已经十二岁了。”

长衫男人笑了笑说:“法租界就是出稀奇事,小孩也能当看门人。请问一下,美华洋行的布莱特先生住在几楼?我们有事拜访。”周鼎问:“你们和布莱特先生约好的吗?”“是啊,我们是老朋友,前天就约好了,约的是今天下午五点半,你看我们早到了五分钟。”

周鼎又问:“你们既然是老朋友,你怎么不知道他住几楼?”长衫男人似乎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回应:“我们是生意上的朋友,今天是第一次登门拜访。我们跟布莱特夫妻俩都很熟,还认识他们的女儿芬妮,小姑娘老是喜欢赤着脚。”说着,他凑近周鼎的耳边轻声说:“他们虽然自称法国人,其实是犹太人,法国犹太人。”

周鼎听芬妮说起过,她爹妈一直避讳他们的犹太人身份,虽然上海人对犹太人并不在意,但她父亲平时跟法国政商两界接触密切,犹太人身份很容易受到歧视。跟周鼎说了这些,芬妮还特意叮嘱:“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才跟你说这些,到外面千万别说。”

他见长衫男人知道这个秘密,便不再多问,转身按下电梯按钮,指着电梯上方的箭头说:“电梯现在在三楼,你们一会儿坐到顶楼,71室就是布莱特先生的家。”说话间,电梯已经下来,里面开电梯的是乌老大,比老二老三更胖一圈,脸上长着横肉。这乌家四兄妹是诺曼底公寓里的名人,他们对洋人点头哈腰,对中国人很少有好脸色。楼里的中国人都知道,老大凶、老二刁、老三色、老四浑,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门槛精到贴上毛就是猴子。

“乌老大,他们是布莱特先生的朋友,送到顶楼。”乌老大听了周鼎这话,转头朝那四人看了看,脸上掠过一丝惊诧,马上平静神色说:“上来吧。”然后看着周鼎,恶狠狠地低声道:“小赤佬,是你让他们上去的。”

周鼎并没在意,这时旁边一辆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壮硕的德国佬。一见周鼎,德国佬用低沉的声音问:“我的急件到了吗?”周鼎说,信差半个多小时前来过,没有看到急件。德国佬抬手看了看手表,烦躁道:“过两分钟,我就应该在紫罗兰理发了,急件一到马上给我送来。”

坐在客厅里,长衫男人喝了一口短发少妇刚刚倒上的茶水,笑笑说:“布莱特先生,上海人就是喜欢轧闹猛,你看刮这么大的风,楼下已经有人看热闹了,万一我那兄弟手一滑掉下去,明天就是上海滩的大新闻,比刮飓风还要大的新闻。你想想报纸上会说什么,会说美华洋行的总经理布莱特家里出了人命案,肯定是这个法国犹太奸商为富不仁,手底下做工的工人上门要工钱,冷血的布莱特任由他跳楼摔死。你想想,这样一来你的名声会怎样,在上海的生意还做得下去吗?”

此时,那个娇小女孩趁着她妈妈刚才去倒茶,已经一溜烟跑到了周鼎和芬妮身边,她知道周鼎的主意多,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鼎。

周鼎的大脑正迅速转动,刚才乌老大恶狠狠地说,“是你让他们上去的”;乌老二阴恻恻地说,“没人救你,你还要去救别人”。他心想,原来乌家兄妹一见这四个人就知道不是好人,自己还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做了引狼入室的事。事情既然由自己而起,就应该自己来解决,现在的关键是把悬空吊着的那人救下来,问题是怎么救呢?

想到这里,他低头贴到娇小女孩的耳边:“阿苇,他们到底要什么?”“他们要布莱特先生存三十万银元到他们的银行里,布莱特先生不肯,那个人就自己爬到外面去了。”阿苇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只一句话就把复杂局面讲明白了。

周鼎有一次听喝多了的乌老三讲过,帮会里的人要做敲诈勒索的事,有时候会带上一个欠他们钱还不起的人,叫那人以自杀威胁对方,这叫“死猪猡”。对这人来说,好处是敲诈成功欠款一笔勾销,如果真死了,家人还能得到一点赔偿。那些实在欠钱还不上的,也就愿意拿命来赌一赌。

他再看向窗外,悬吊那人似乎已经用尽气力,身子从围栏的上方滑到了下面,双手还死死抓住栏杆底部,楼下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惊呼声。周鼎很奇怪,虽说今天刮大风,但在霞飞路的半空吊了这么久,为什么巡捕房的人还没出现?

正想着,只听布莱特说道:“这样吧,我以前也在金城银行存过钱,我的生意不大,钱是一定要周转的,没多少钱可以存进去。我会想一切办法,三天内给你们银行存进五万银元,你看怎么样?”坐着的布莱特,此时已经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也知道事情已迫在眉睫,退让了一步。

长衫人仰头笑了起来:“布老板,我们既不是来敲诈,也不是来讨饭的,我们需要的是三十万银元,不是五万。这样吧,我也退一步,你在银行存一年就行,不用两年了,到时候我们还本付息。”

这回轮到布莱特笑了,挥挥手说:“最多五万,多一块都没有。”周鼎眼见要谈崩,一手拉一个女孩,低声说:“我们走。”

刚走两步,却听身后长衫男人低声喝道:“三个小孩不要走!”站在他身后那两个打手快步走到门口,把住了出路。

周鼎和芬妮只得站住,阿苇却像没听到,加快脚步想从那两个打手中间钻过,被一个打手抓住左臂,像抓小鸡一样拎了回来。

长衫男人板着脸问:“你们想去哪里?”芬妮看这阵势,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周鼎直盯着那人,脑子里在盘算如何脱身。阿苇却到处瞧,看还有什么空档可钻。见此情景,长衫男人忽然又笑了起来:“你们跑出去,无非是想去找巡捕房,你们小孩子也不想想,为什么闹到现在没见一个巡捕来,连安南兵也没个鬼影?”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都心中一凛,布莱特和周鼎心想:“巡捕房被他们收买了?”芬妮心想:“因为风太大啊。”阿苇却似乎毫不在意,两只眼睛滴溜溜到处转,看到少妇正朝她招手,她迅速把头转到一边。只听长衫男人正色说:“你们想出去也可以,不过要做一件事。”他指着厨房说:“去放一大盆自来水,端过来。”

此时,在边上站了很久的阿苇父亲满脸堆笑道:“这个我来。”阿苇妈一把拉住他,狠狠白了一眼。周鼎也不明白这是何意,但还是麻利地打来了一大盆水,长衫男人示意放在茶几上,对布莱特说:“你只要做一件事,你说存五万就五万。你看到这盆水没有,你端到环廊上,浇到外面那兄弟头上就行,让他舒舒服服汰个浴。”

布莱特没作声,心道:“这是既要我的钱,还要坏我的名声。”明摆着,如果把这盆水倒在悬空者的头上,气力已竭的那人很可能坠落,即便侥幸不坠落,当着楼下几十上百双眼睛这么干,布莱特在上海滩从此名誉扫地。

只见布莱特慢慢站起身来,伸手端起那盆水,缓步往环廊走去。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布莱特,周鼎忽感右手掌心被细腻的手指挠了几下,低头一看,阿苇正仰头看着自己,微嗔道:“还不快走?”

周鼎连忙拉上芬妮,三人撒腿往门外跑去。那两个挡在门口的打手,正紧盯着阳台外面,此时布莱特已经走上环廊,衣服、头发都在大风中狂舞。三个小孩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两人正要阻止,但想起长衫男人刚才说“只要倒盆水,就放你们走”的话,犹豫了一下,三人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冲到电梯口,周鼎正要按按钮,只见左边那辆电梯已经上来了。满头大汗的乌老大拉开里面精钢铸就的栅栏,再推开外面的铁门走了出来,紧跟着的是乌老三,后面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国男人,个子不高,穿一件做工普通的灰色西装。他后面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肤色较黑,穿一件深蓝色轮船公司制服,头戴一顶西式便帽,周鼎高兴地叫了声:“归一阿哥!”

后面这两个分别是布莱特的司机孟祥,和德国佬菲兹曼的司机归一,平时都住在诺曼底公寓汽车间上面,那里的简陋住房主要供楼内的司机居住。周鼎跟归一甚是要好,正要跟他说房间里的事,却被乌老大打断:“里面谈好了吗?外面风太大,那个死猪猡马上要摔死了。”

周鼎正要回答,被身边的阿苇抢过话头,三言两语就把里面情况讲了一遍。乌老大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没有问你。”然后又自言自语:“小姑娘讲是讲得真清楚。”

四个壮汉和三个小孩站在顶楼电梯口,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做。这时,隐约听到楼下接连传来惊呼声,乌老三说:“进去看看,那个犹太老板的女人标志得很。”说着瞅了一眼芬妮的赤脚,乌老大沉着脸,抬脚便往门口走。“乌老大,等一等。”周鼎一把拉住乌老大后衣襟,“我刚才看到那人已经滑到栏杆最下面了,这样进去救不了人的。”

乌老大双眼一瞪:“那你说怎么救?”周鼎似乎已有主意,一手拉着一个女孩,对众人说:“跟我来。”他们正要从电梯旁的楼梯走下去,另一台电梯门开了,脸色蜡黄、皮包骨头的乌老四打着晃儿走了出来,电梯里的乌老二说:“老大,他说也要来赚点鸦片铜钿。”乌老大哼了一声,只对周鼎说:“快走啊!”

周鼎带着众人直奔六楼。诺曼底公寓共八层,进门那层称为底层,上来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层,顶楼称为七楼。走到61室门口,众人不解,归一问:“从这里爬上去?”芬妮说:“不行,这样太危险。”阿苇说:“小钉子阿哥真聪明。”

“这里是曼德斯基的家,上面就是芬妮家。”听周鼎这一说,乌老大似乎也明白了,对归一和孟祥说:“你们是司机,这家也是斯基,你们去敲门吧。”归一伸手只敲了两下,门便迅速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五十多岁、体态肥硕的白俄妇人,看到门外众人立刻大声说:“你们快来救命啊!”

众人转过玄关,顺着胖妇人的手往前看去,只见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方,挂着在大风中摇摆的两条腿。“他身体越来越往下,马上要掉下去了。”胖妇人中文并不流利,但众人也都听懂了。住在61室的是俄国人曼德斯基夫妇,丈夫是太阳人寿保险公司的高级销售代表,妻子是家庭妇女,两人并无子女,今天看这样子是胖妇人一个人在家。

就在头顶上方,双方已经接近摊牌。刚才布莱特端着一盆水走到环廊上,一阵狂风吹来,随时有被风卷走的危险。看到楼上这一幕,楼下围观已久的众人顿时发出惊呼,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出来的这人是谁,但他们都知道,这场惊险剧要进入高潮了。

狂风呼啸而来,地面的人都已有些站立不稳,更何况是在毫无遮挡的空中。布莱特用尽全力挪了一步,还是被风吹倒在地,那盆水也倾覆在地。长衫男人已经站了起来,但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布莱特夫人起身要去扶,被倒在环廊上的布莱特摆手制止。

阿苇妈实在忍不住,快步冲上环廊,伸手扶起布莱特,转身冲长衫男人喊道:“头顶三尺有神明,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有报应?”见此情景,阿苇爸也缓步向环廊走了三四步,他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但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

长衫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狂风中的布莱特,指着栏杆外只能看到双手的悬空者:“不管贵贱总归是一条人命,他的命就在你布老板手上。”正此时,暴雨伴随狂风倾覆而下,霞飞路上一阵骚动,众人纷纷逃散,但很多人又不舍离去,尽量找个避雨处伸着脖子继续看。

布莱特半跪在环廊上,全身已经湿透,他转头看了一下悬空者,那人死死握着栏杆的双手在暴雨中继续往下滑,布莱特知道已经到生死的最后关头。他回身向屋内吼道:“十万!我存十万银元!”说完,快步迈过去,伸手去拉悬空者。

这瞬间,悬空者双手一松,急坠而下。楼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叫声,很多人已从避雨处跑出来看,因为这样的狂风暴雨,就算在屋檐下避雨也无济于事。

布莱特的大脑一片空白,楼下又传来一阵惊呼,但这阵惊呼已不像刚才那么绝望。他立刻冲到栏杆边,探头往下望,看到的却不是悬空者脑浆迸裂的惨状,只见楼下阳台伸出八只大手,死死拉住了那人的两条腿,那人变成了头朝下、脚朝上的倒悬新姿势。

刚才冲进61室后,乌老大示意乌老三跟自己抓那人左腿,归一和孟祥抓右腿,把悬空者拉下来。哪知正当四人八只手搭上那人的双腿,大雨倾覆而下,那人力竭滑落。此时,61室阳台外的倒悬者,正在暴风雨中挥舞双手,极力寻找一根救命稻草。

周鼎焦急地环顾四周,想找样东西让倒悬者拉住。阿苇从卫生间拿来一个拖把,一旁的乌老四已经急不可耐,爬上阳台围栏,半个身体探到空中,伸手去拉。倒悬者一触到乌老四的手,便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拉住,皮包骨头的乌老四哪里经得住这么一拉,整个人迅速往阳台外倒去。

伴随着旁边乌老大等人的惊呼,以及楼下众人的惊叫,周鼎快步蹿上前,双手拉住了乌老四的右脚,阿苇和芬妮也跑了过来,抓住了乌老四的左脚。这样,乌老四拉着倒悬者,三个小孩拉着乌老四,但他们力气太小,乌老四还在往下滑。他们回头急切地招呼胖妇人来帮忙,只见那妇人站在客厅中央呆若木鸡,双脚就像生了根。

乌老大见此情景,涨红着脸怒吼:“老四撑住,一二三拉!”四人齐发力,猛地把倒悬者拉上了阳台。楼下一阵欢呼,紧接着却又是惊呼。原来乌老四大半个身体还是垂在阳台外,只有两只脚被三个小孩拉着。

此时,乌老大飞身扑了过来,探出身体抱住乌老四的左腿,其他三人也跑上前,奋力把乌老四拉了进来。楼下又传来欢呼声,并伴着叹息声,似乎在感叹一场好剧就此落幕。

乌老大招呼归一等人,把那个倒悬者捆起来,以防他再度跳楼。然后走到乌老四身边,看到他口吐白沫,刚刚苏醒,飞起一脚踢在他后背,怒道:“你想一起跳楼啊?”乌老四急促喘息着说:“我也想讨点赏钱,买点烟泡。”乌老大作势又要踢去,吼道:“鸦片鬼自己作死,要不是爷娘死的时候叫我照顾你,刚刚就让你摔死算了。”

等收拾停当后,乌氏三兄弟一起推着被绳索捆绑的悬空者,慢慢走上七楼。归一和孟祥想帮一把,被乌氏兄弟一把推开:“你们站后面,不要抢在前面。”周鼎忍不住直乐,他知道这是乌氏兄弟邀功请赏的重要时刻,哪里容得旁人分一杯羹。

走到71室门口,乌老大想了想,叫两兄弟解开那人身上的绑绳,低声叮嘱:“你们抓牢点,不要让他跑了。”芬妮这时已经打开了房门,眼前一幕让他们吃了一惊。

只见布莱特坐在单人沙发上,已经换上了一套睡衣,布莱特夫人正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而长衫男人坐在三人沙发的一侧,通往环廊的落地窗已经关上,屋内气氛平静了不少。

这时,阿苇妈端上两个酒杯,里面分别倒了四分之一杯红酒。布莱特说:“太少了,多倒一点。”此时看到全身淋湿的众人进来,布莱特冲他们点了点头,抬起头对夫人说:“你带孩子们去换衣服。”布莱特夫人带着芬妮,阿苇妈叫来阿苇,两个女孩都回头冲周鼎招手。周鼎微微迟疑,说:“你们去换吧,给我块干毛巾就行。”

相比三个半干半湿的小孩,乌老大等人都是全身湿透,但布莱特已经转过脸去。乌老大见此,肚子里已经把布莱特一家祖祖辈辈骂了个遍,乌老三只管贼溜溜地盯着布莱特太太苗条的背影。

布莱特端起红酒杯,对长衫男人说:“我们法国人说话算话,我说存十万就存十万,但我最近没听说金城银行有人挤兑,你们要这笔钱到底做什么,这个必须告诉我。”长衫男人见到“死猪猡”哆哆嗦嗦走了进来,而布莱特答应存十万元,心想这笔生意做得还算漂亮,也端起酒杯说:“实不相瞒布老板,金城银行确实没有挤兑,但这家银行的后台老板,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事。”说着,看了看客厅那头站着的乌老大等人。

布莱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招手叫来周鼎,让周鼎在他耳边将刚才的过程讲了一遍。乌老大远远地看着,心想:“这个小赤佬要是不提我们三兄弟的功劳,明天狠狠打他一顿。”此时周鼎已经说完,布莱特对乌老大说:“小钉子说你们三兄弟立了大功,我要重重酬谢。”转头对厨娘说:“你去跟太太说,拿……”说着迟疑了一下,乌老大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只听布莱特说:“拿八十块银元,等等……”乌老大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紧,再听布莱特说:“不,七十五块银元,他们三个正好每个人二十五块银元。”乌老大心中大急:“八十块啊,我领头的多拿五块也不多啊。”

只听周鼎说:“他们三兄弟里,乌老大功劳最大,就让他多拿点吧。”布莱特迟疑了一下,狠狠心说:“那就八十块,我们法国人最大方了。”

乌老大三兄弟欢天喜地地走了,他们开电梯一个月十五块银元的工钱,这下算是发了一笔财。乌老四跑得最快,想必是急着去吃鸦片,乌老大紧跟其后,乌老三还恋恋不舍地往关着的卧室门望去,想再看几眼布太太。

这时,孟祥和归一对视了一下,孟祥说:“布先生,我和归一不要赏钱,没事的话就先走了。”布莱特说:“你们去换下衣服就过来,你们为我做了事,当然要付报酬给你们。”他不知道接下来会谈得怎样,因此要让这两人过来壮壮胆。

长衫男人见这几人都出去了,说:“布老板你晓得,金城银行跟三家银行一起设立的四行储蓄会,拿出很多真金白银,要在静安寺路[3]上造一幢远东最高的楼,名叫四行储蓄会大厦,因为就在派克路[4]口,洋名叫派克饭店[5]。设计师有点小名气,是一个从欧罗巴来的邬先生。”

布莱特点头:“拉斯洛·邬达克,我们这幢诺曼底公寓也是他设计的。”

“但哪里想到,这个大楼造到一大半,资金周转不过来了,就来找我们帮会兄弟,帮他们拉点储蓄。在下名叫汪步青,在杜先生门下讨口饭吃,叫我阿青就好。今朝对不住布老板,我在法租界帮杜先生照管两家鸦片馆,往后有啥事情,布先生吩咐就是。”说着站起身,按青帮规矩朝布莱特施了一礼。

布莱特来上海已经十多年,当然知道他开口闭口说的杜先生是青帮大佬杜月笙[6],并不接口。汪步青笑笑说:“今朝让布先生受惊了,不过我阿青也有小礼奉上,帮侬压压惊。”说着冲两个打手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大步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便跨了出去。

屋内诸人大惊,莫非要换个人重演刚才那一幕?两个女孩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阿苇妈马上溜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递给阿苇爸。阿苇爸愣了一下,接过菜刀拿在手中,急得阿苇妈连连示意他把菜刀藏到身后。布莱特正后悔刚才让孟祥和归一去换衣服,周鼎在犹豫要不要冲过去把那个打手拉进来,但自知凭一己之力是办不到的。

只见那个打手伸手朝楼下挥了几下,便反身进屋了。汪步青对周鼎说:“小兄弟,辛苦跑一趟,到楼下接两个人上来,他们在下面等着。”周鼎望向布莱特,只见布莱特皱了皱眉,没说话。却听汪步青说:“布先生放心,我绝无恶意。”

不一会儿,周鼎带进来两个全身淋湿的男人,看着都三十多岁年纪,其中一人挎着一个大包。汪步青说:“布老板,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金刚钻报》的名记者,今朝布先生舍生忘死,勇救失足坠楼的清扫工人,应当让全上海的市民都晓得,这样的洋大班真正是大仁大义。”

布莱特心想,原来这两个小报记者是事先安排好的,如果那个“死猪猡”摔死,他们便渲染我如何不仁不义;如果生意谈成,他们就来报道我如何大仁大义。只是不知给了这两人多少好处,让他们在风雨中站了两三个小时。

想到这里,他很配合地说了一番舍身救人的话,至于那人是在六楼被救的细节自然略过不提。然后,记者提出要给布莱特和“死猪猡”拍张合影。布莱特去换了一套新的西服,但看到坐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死猪猡”,他是绝不肯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的。这时孟祥和归一已经换好衣服回来,布莱特便让孟祥脱下衣服。孟祥大感为难,借衣服倒没什么,但这里女眷甚多,自己光着身子很是不雅。

周鼎甚是机灵,走到阿苇爸跟前:“胡大厨,能借一套你的旧衣服吗?”阿苇爸双手在身后兀自紧握菜刀,正要问衣服派什么用,阿苇妈已经迅速从门口的仆人房拿来衣服,然后对阿苇爸说:“去做晚饭啊。”阿苇爸疑惑道:“菜刀给你吗?”阿苇妈伸手推了他一把:“拿着菜刀切菜去。”

狂风大雨之夜,诺曼底公寓里各家各户都紧闭着门窗,自打那四个人下楼离开后,大门口几乎无人进出。将近晚上十点,寂静的门厅中,周鼎拿着拖把在拖地。他身后的一台电梯已经停运,另一台中坐着值夜班的乌老四,大概是刚才领了赏金吸足了鸦片,此刻他并不像平时那么哈欠连天。周鼎经历了傍晚的忙碌后,此刻有些困倦,打算拖好地就回房睡觉了。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在风雨裹挟中,走进来两个黑影。一个中等个头,另一个似乎是少年,走进门后脱下了身上的黑色雨衣。前面那个男人穿着衬衫长裤,看样子四十岁左右,体态不胖不瘦;后面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比周鼎强壮一些,十五六岁模样。

那中年人走到周鼎面前问:“你是看门人的儿子?”那人说话时,嘴角有不少皱纹,略显苦相,周鼎只是点了点头。那人神情肃穆,也点点头说:“我叫曹鲁,新来的看门人。”

周鼎心中一惊,大声说:“我爸爸才是这里的看门人!”曹鲁面无表情地说:“你爸爸不在了,看门人是我。”周鼎怒道:“我爸爸的活我都可以干,是谁让你来的?”

见周鼎急了,曹鲁身后的少年走过来说:“是万国储蓄会在招看门人,他们说你爸爸失踪一个多月了,这个公寓不能没有看门人。我爸爸本来在逸园跑狗场做工,会几句法文,所以储蓄会的老板让他过来。”

少年的口齿比他父亲灵便很多,年纪又相仿,让周鼎心绪略微平复。他当然知道诺曼底公寓是万国储蓄会斥资建造的,建成后也一直由他们管理,说:“说不定我爸爸过几天就回来了呢,到时候怎么办?”

曹鲁说:“我们就走。”少年又补充道:“如果你爸爸回来了,我们马上就走,储蓄会的人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到时候他们会安排我们做别的活。”

听他们这么说,周鼎也没什么话了,只问那少年:“我叫周鼎,你叫什么?”

“我叫曹南乔,今年十五岁。你爸爸是怎么失踪的?”

这一个多月来,整个公寓的人都在问这句话,“你爸爸是怎么失踪的”,周鼎已经回答了无数遍,他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岔开了话题:“晚上你们睡哪儿?”

看到曹氏父子面面相觑,周鼎带他们走到门厅拐角,有一个隐蔽的小门,打开门是一个小屋子,看上去不到十平方米,有一扇朝北的小窗,屋内放着一床、一柜、一桌和两个凳子,已经挤得满满当当。

曹鲁摇摇头说:“怎么睡的?”周鼎知他是问以前自己和父亲怎么睡,便说:“我爸爸睡床,我睡这块木板上。”说着从柜子后面抽出一块长木板,麻利地一头搭在桌上,一头搭在柜上。这回轮到他摇头了:“现在你们来了,就真的没法睡了。”

“这么大的公寓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吗?”曹南乔问。

“都是洋人住的,他们怎么会让我们去住。”说着,周鼎突然灵机一动,“对了,你们先住这里吧,我去想想别的办法。”

“你去哪里睡?”周鼎已经快走到底楼的后门,听曹南乔这么问,头也不回地说:“去汽车间。”他打开后门,冒着大雨飞奔穿过天井,走上几级台阶,里面就是汽车间。为了采光和通风,邬达克在设计诺曼底公寓时,在北面开了两个口子,中间便形成了一个未被完全包围的大天井。

在汽车间里,他一眼就看到布莱特的塔尔伯特汽车,而原本应该停在一旁的雪铁龙汽车却没见踪影。周鼎心想:“归一开车出去了。”走到汽车间顶上,那里有几间设施简陋的司机住房,归一那间屋子果然上了锁。隔壁孟祥的房间还亮着灯,里面已经传出呼噜声,听着像阿苇爸的声音。周鼎知道,孟祥和阿苇爸同住一屋,而阿苇妈带着阿苇则住在71室的仆人房,跟老厨娘葛妮亚住在一起。

周鼎在归一房门口坐了下来,他想这么暴风骤雨的晚上,德国佬菲兹曼如果是在外面应酬,那早该回来了,很可能是去他在法租界外滩的船公司了,今晚就住在办公室,这样的话归一也要明天回来,自己今晚睡哪里呢?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他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不知为何,此刻双眼噙满了泪水。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也是晚上十点多,出门两天的父亲突然回到底楼的看门人房间,把已经熟睡的自己叫醒。他惊讶地看到,父亲双眼噙着泪水,两只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胳膊,还在微微发颤。

只听父亲说:“小鼎,爸爸要出门办件事,很要紧的事,可能要好几天,也可能要好几个礼拜。如果有人来找我,你不要说今晚我回来过,就说我前天出门后一直没回来,那以后就没见到过我。”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银元:“这是十五块银元,你拿着,这几天看门人的活你来做,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找顶楼的阿苇爸妈。”随后站起身,拿起身边的一个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这个夜晚开始,周鼎成了孤儿。诺曼底公寓的门厅里,原来那个身材瘦高、殷勤谦和的看门人周茂生消失了,只剩下了消瘦而机灵的儿子周鼎。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会问:“你爸爸去哪里了?”过了一段时间,这个问题被叹息声替代:“小钉子真可怜。”因为公寓里住着很多法国人,而法语钉子clou的发音接近上海话“可怜”,有些人干脆就叫他“小可怜”了。

周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到隔壁孟祥房间的灯也关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可以睡觉,那就是顶楼芬妮家的隔壁72室。那里原来住着阿克塞尔一家,他在英国驻沪领事馆任职,因为太太是法国人,就住在了法租界。两个多月前他接到远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姑妈来电,称自己病重,要把大部分财产留给这个她最心爱的侄子。阿克塞尔二话不说,马上打点行囊,临走时他把周茂生父子叫到房间里,郑重地把房门钥匙交给老周,说自己这一去至少要半年,家里养的萨摩耶犬会带上,但还有一大缸的金鱼没法带走,就托给他们父子照管。

想到这里,周鼎撒腿就往楼下跑,因为72室的钥匙放在看门人房间的柜子抽屉里。来到门厅,小屋门虚掩着,只听里面有人说话。“爸爸,以后我们就住这里吗?”回答是“嗯”。“在跑狗场能拿很多小费,为什么要来这里?”回答还是“嗯”。

周鼎推门而入,只见那父子俩正在铺床,周鼎俯下身去,在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了那把钥匙。因为上面被床板挡着,别人看不到他拿了什么,只听曹南乔问:“你有地方睡吗,回来找什么?”周鼎留了个心眼,只是说今晚风雨太大,要拿上钥匙去把大楼边门和后门锁上,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曹鲁低沉的声音:“下大雨,挤挤吧。”这是他自打成为“小可怜”以来,难得听到的一句关怀,不由地眼眶一热,但只摇摇头,往走廊尽头跑去。

夜已深,电梯里的乌老四早已不见了人影,周鼎选择走僻静的仆人梯兼消防梯。跑到顶楼,周鼎放慢了脚步,走到72室门口,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房门。

房间主人阿克塞尔一走,周茂生便把钥匙给了周鼎,叮嘱他每天去照看金鱼并打扫卫生,但不能动房间里的东西,也不能带其他人进去。若非今天实在没办法,周鼎不会想到在这里住一晚。卧室的床是决不能睡的,客厅正中那张三人皮沙发倒是不错,周鼎倒头便躺了上去。他毕竟年少,懒得去拿盖的毯子,只抱着一只沙发靠垫取暖。正要睡去,忽听门外走廊上响起重重的敲门声和叫嚷声。诺曼底公寓的隔音很好,今晚一是夜深人静,二是那声音实在太响,居然直接将周鼎惊起。那是德国佬菲兹曼的声音,他住在70室,是整座大楼里房间最宽敞、视野最开阔的一套。诺曼底公寓建在霞飞路和福开森路[7]交叉的三角形地块上,夹角小于三十度,整幢楼外形像一艘巨轮,而位于顶楼突出部位的这套公寓,就像这艘巨轮的驾驶舱,因此有不少人称之为船长室。

菲兹曼夫妇就住在这个船长室。菲兹曼夫人只有二十多岁,是位身材婀娜的褐发少妇,脸上长着不少雀斑。以前,夫妇俩用着两个女佣和一个司机,大约一年前,他们把两个女佣都辞掉了,只留下一个司机,就是归一。

只听菲兹曼用力地敲门,还用法语高声叫门,过了好一会儿,叫声才停下。世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窗外的风雨不停地拍打着大楼。周鼎疲倦已极,刚发出第一声鼾声,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开门声,从落地窗那边传来。

周鼎一惊坐起,落地窗已被轻轻打开,一个人被风雨推了进来。那人是个高个子,进来后就脱下了雨衣,刚反手要关上落地窗,外面环廊上却快步走来一个人,伸手顶住了落地窗。高个子惊叫了一声,外面那人一步跨了进来,轻轻说了声:“芒斯。”

这回轮到周鼎差点叫出声,说话的正是隔壁的布莱特。他又想:“高个子难道就是楼下紫罗兰的理发师芒斯?”黑暗中,只见布莱特关上了落地窗,然后脱下雨衣,示意高个子到沙发上坐下。周鼎赶紧爬到一个单人沙发的背后,所幸地上铺着地毯,没有发出声响。只听两人在用法语对话,布莱特说:“你刚才从德国佬家里出来,我都看到了。”

“布……布莱特先生,你有事吗?”

周鼎从小生长在诺曼底公寓,法语日常听说都没问题。一听声音,果然是很招楼里洋女人喜欢的理发师芒斯。他将近三十岁,身材高挑纤细,一头娘肚子里烫过的黑色卷发,一张娃娃脸,皮肤白得有透明感。更难得的是他举止轻柔,常常用小手指撩起一缕女顾客额前的头发,轻声细语说:“上帝给了你最美的头发,我要帮你好好保护她。”这话打动了楼里几乎每一个洋女人,她们把芒斯视为上帝派来的理发师。

此刻,芒斯已经在布莱特身边坐下,只听布莱特说:“你没想到这样的天气,德国佬还会回来吧?”黑暗中,芒斯的身影纹丝不动。布莱特继续说:“你跟那个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跟别人说,特别是大块头德国佬。”

芒斯依然不动。

“你知道,我跟德国佬夫妇提过好几次,想租下他们那套房子。现在好了,你替我去说吧。”布莱特说。

“布莱特先生,你想租船长室?”

“对,我想站在落地窗前看西边的晚霞,透过云层一路往西看过去,或许还能远远地看到我的家乡。”

“可是,可是布莱特先生,你只要站到你家外面的环廊上,不也能看到西边的落日吗?”

布莱特干笑了几声:“你不会真以为我只为了看晚霞吧?你去吧,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要谈成这事,一个礼拜内我要搬过去。”说着,布莱特站了起来,黑暗中隐约见他抬起手指了指门口。芒斯如逢大赦,快步跑向大门。

“等等,”布莱特突然叫住芒斯,“落地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你怎么能开进来?”芒斯耸耸肩,有点不屑地说:“布莱特先生,看来你是正经生意人。这个房间是我的避难所,如果德国佬临时回来,我就要随时跑过来,总不会笨到被落地窗反锁在外面,早就配了把钥匙。”他看布莱特不再说话,打开门迅速消失了。

周鼎以为布莱特也要走,刚想挪一下身子,却见布莱特又坐了下来,半晌不动。

周鼎毕竟只有十二岁,这两人的对话他似懂非懂。他在想,芒斯刚才肯定是在德国佬的家里,听到敲门声和叫喊声后,才从落地窗外面的环廊跑过来。芒斯是不是在给菲兹曼太太做头发,他为什么不敢见菲兹曼?为什么布莱特会跟着来,还要求芒斯帮他租下船长室?

饶是周鼎如此聪明,成年人的世界还是让他一头雾水。

只见布莱特跷起了二郎腿,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伴随着一声摩擦,划亮了一根火柴。客厅瞬间明亮了几秒钟,周鼎看到布莱特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抽起了烟,他突然看到前方落地窗帘的边上,露出了一只箱子的一角。正待细看,火柴已经灭了。

这是在这个风雨之夜里,周鼎受到的又一次惊吓。因为借着微弱的火柴光,他看到那好像是一只帆布箱子,而一个多月前父亲离开时,正是提着一个帆布箱子。周鼎使劲回忆,这一个多月来他每天上来打扫屋子,如果落地窗帘下面有一只箱子,他是不会没看到的。

黑暗中,周鼎瞪大着双眼,布莱特则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想着自己的心事。等烟抽完,他站起来缓步走向落地窗。忽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他俯身在地上摸,拿起来了两件雨衣。显然,一件是他自己的,另一件则是芒斯脱下的。布莱特穿上其中一件,手拿另外一件,深吸口气打开落地窗,迎着呼啸的风雨走了出去,并随手关紧了落地窗。

周鼎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迅速跑向那个箱子,跑出没几步,被一只大手拦腰抱住,刚要叫喊,另一只大手把他的嘴巴紧紧捂住。

周鼎拼命挣扎,却听耳边有个声音低声道:“小鼎别怕,是爸爸。”周鼎猛地转身,黑暗中只看到一双有神的眼睛,正是好久没见的父亲周茂生。

周茂生的手继续捂着,叮嘱道:“低声说话。”见周鼎连连点头,才松开了手。周鼎急切地问:“爸爸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在这里?”

“小鼎你受苦了,这段时间吃了什么,你瘦了。”周茂生双手抚摸着周鼎的脸和胳膊。周鼎故作轻松地说:“爸爸,你忘了你留给我这么多钱,我自己会买大饼吃。归一哥请我吃了好几次阳春面,芬妮给我吃那种特别硬的棍子面包,还有阿苇也会带给我她爸爸做的菜。”

周茂生走到落地窗帘前,拎起藏在后面的帆布箱,从里面摸出好几只包子:“小鼎,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大肉包,现在还有点热。”说着,拉周鼎到沙发上坐下。周鼎拿起包子,果然还略有余温。他紧靠着父亲,发现父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但帆布箱还是干的,想来父亲为了不让包子在大雨中淋湿,肯定用雨衣裹紧了帆布箱。

看周鼎大口吃着包子,周茂生说:“慢慢吃,等你吃好,我跟你说件事。”周鼎顿时停下不吃,抬头说:“爸爸我不饿,你说吧。”周茂生点点头,但还是看着周鼎吃好包子,才开始讲述那件彻底改变父子俩生活的事。

“你记得一个多月前,爸爸出去了两天,后来匆匆回来拿了东西又出门了。我出去那两天,是要去拿一样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宁可自己的命不要,也要保管好的东西。东西在有点远的地方,爸爸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拿到东西就往回赶。我要把这东西送到霞飞路上的一个小旅馆,离我们公寓不远,当晚七点多钟走到公寓对面的雷上达路[8],我正要穿马路,突然从身后开来一辆小汽车,里面跳下一个戴鸭舌帽的人,笑着对我说,周先生今天这么晚啊。”

说到这里,周茂生一阵哆嗦,周鼎站起来想给他找干毛巾,被一把拉住:“你认真听我说。我刚想回答,突然后脑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我摔倒在地,后面那人一把就抢去了我手上的东西,然后跟鸭舌帽一起上了小汽车。”

“爸爸,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周茂生没回答,继续说:“我倒在地上,不过还没晕过去。迷迷糊糊看到这辆车没有马上开走,好像有个人从左面的车门下了车,朝这个大楼跑过去。过了一会儿,这辆车在路口掉了个头,沿着雷上达路朝北开走了。”

“你没追上去?”

“我想追啊,但眼前金星乱冒,爬都爬不起来。我在路边躺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站起来,沿着雷上达路追上去,走了很久,但根本没看到那辆车的影子。”

“爸爸,你看到车牌了吗?记得是什么牌子的车吗?”

周茂生摇摇头:“天完全黑了,车牌看不清,只记得那辆车好像是雪铁龙,是法租界里最常见的。”

“跟德国佬菲兹曼家的车差不多吗?”

“是的。我在外面这一个多月,就是为了找这辆车,但光是法租界就有两千多辆雪铁龙,这样找真的是大海里捞针。”

周鼎想起一个这些天埋在心底的问题:“可是爸爸,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可以白天出去找东西,看门人的事我来做,晚上回来睡觉啊。”

周茂生伸手摸摸周鼎的头:“你不知道,爸爸丢掉的这件东西太重要了,会有很多人来找我,很可能会把我抓走,还会连累你。我只有找到这件东西,才能回到这里来。”

周鼎刚想问今天为什么回来,周茂生已经在说了:“今天回来,一是来看看你,还有更重要的,是想让你帮爸爸找。”

周鼎马上从沙发上站起身:“好啊爸爸,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是跟我一起找,而是要你在这个大楼里找。”周茂生让周鼎重新坐下,“我原来一直认为,那天只有两个线索,一个是那个戴鸭舌帽的人,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目没看清,二是那辆雪铁龙小汽车,这些日子我就是顺着这两个线索找的。不过,我昨天又想到第三个线索。”

刚说到这里,周鼎插话说:“那个从左边车门下车的人?”

周茂生心里在夸儿子聪明,但话语中没有表现出来:“对,我在想那辆车为什么要停一会儿才开走,照理说东西抢到手,应该马上开走才对。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想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有人下车穿过马路。”

“你看到那个人进了这个大楼吗?”

“没看到,在雷上达路那边是看不到诺曼底公寓大门的,我从汽车底盘下面看过去,只看到那人的小腿下面部分,应该是个女的,朝公寓方向跑了过去。”

“爸爸,刚才你说那个鸭舌帽叫你周先生?”

“是的,所以那人应该知道我是这个大楼的看门人,但这就说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往楼里跑。”

周鼎忽然想到一事,提高了声音:“叫你周先生,就说明他们不是住在这幢楼里的。爸爸你想,这个楼里的人是怎么称呼你的?”

“这里的洋人都叫我周,中国人都叫我周格里,确实没人叫我周先生。”周茂生点头,内心再次赞许,拉着儿子的手说,“不管那女人有没有进大楼,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就当她拿着箱子进了楼,接下来你帮爸爸盯着这里,找到那件东西。”

“爸爸,我还不知道那是件什么东西呢。”黑暗中,周鼎握紧了拳头,紧盯着父亲的眼睛问。

周茂生拿起身边的帆布箱说:“那是个深咖啡颜色的皮箱,比这个箱子小一些。皮箱很坚固,不过他们抢到箱子后,可能已经想办法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把箱子扔了。那个箱子上有两把锁,钥匙我没有,按规定是绝对不能自己打开的。”他跟儿子对视了一会儿说:“你要答应爸爸,这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

周鼎马上说:“我知道,就算是阿苇、芬妮和归一阿哥也不说。”周茂生知道,儿子平日跟这三个人最要好,这么说,意思就是保证谁也不说了。周茂生说:“里面的东西肯定非常贵重。”

周鼎用力点点头:“好的爸爸,我明天就开始找,不过我知道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在找东西。”稍沉默了几分钟,又问:“爸爸,你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在这个房间里?”

“我九点多就来了,一直在仆人电梯那里躲着,想等你回房间再来找你。后来看到那对父子来了,再看到你去汽车间找归一,然后你又回到底楼拿了钥匙,就知道你要到这里来,我就抢在你前面先进来了。”

周鼎奇道:“爸爸,你怎么会有72室的钥匙?”

“阿克塞尔先生把钥匙给我当天,我就去配了一把,作为备用。那天我走的时候,带上了这把备用钥匙。刚才芒斯和布莱特先生进来时,我就躲在落地窗帘后面。”

“那你听到他们说话了,为什么芒斯看到布莱特先生会这么害怕?”

周茂生笑了笑,说:“大概芒斯有什么把柄落在布莱特手上吧。我刚才奇怪一件事,芒斯为什么会有这个落地窗的钥匙,这个钥匙连我们都没有。”

“会不会阿克塞尔先生临走前,把落地窗钥匙给了他?”说着,周鼎自己也笑了起来,“很可能芒斯自己偷偷配了一把,可是他要这个钥匙做什么?我天天上来,没看到房间里少掉东西。”

周茂生心想,芒斯把这里当作跟德国佬太太偷情的避难所,是没必要跟孩子解释的,便说:“那个新来的看门人刚才跟你说了什么?我离得远没听清。”

周鼎便把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问:“你没听到我们说什么,为什么知道他是新来的看门人?”

“我看到你带他们进我们的房间,更何况我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照理是该来新的看门人了。”说着,他让周鼎赶紧躺下睡觉,毕竟时间太晚了。周鼎问他要不要到卧室床上睡,周茂生连说不可以,不能随便睡房屋主人的床。

当晚,周鼎睡沙发,周茂生就睡在客厅的地毯上,身体紧挨着沙发。显然,他是想尽量离儿子近一点,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能这么紧挨着睡会儿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