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小小:家住西泠妾姓苏
阎王在看我的生死簿时,表情很为难。他问我:“苏小小,你希望我怎么写你的人生?”
我说:“他们都说我是名妓。”
阎王的表情更难看了,他期期艾艾半天,终于还是问:“可是,一个处女怎么当名妓?”
没有人比我更委屈,活着时,没有人相信我苏小小是处女,死掉后,鬼又不相信我是名妓。
你也许听说过我的名字。
如果没有,至少你会去过杭州?
如果你去过杭州,不可能没有去过西湖。
而如果你去过西湖,你一定记得有一个亭子叫慕才亭。
那个,就是我的墓。
其实,我并不喜欢慕才两个字。女人沾上才,总是让男人疼爱不起来,否则,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将亭子起名“慕小亭”?
阎王也很好奇这个事情,他问我:“为什么他们都爱你的才,不爱你的人?”
我耸耸肩:“也许因为我是妓女吧。”
“那你不卖身,怎么可以当妓女?他们花钱去做什么啊?”
“他们来听我谈诗!”
这句话说完后,阎王长舒了一口气,提笔在生死簿上写下两个大字:诗妓!然后用小毫在边加一脚注:卖诗不卖身!
其实,事实不是如此。
我想卖身,但是,没有人想买。
第一次对男人有兴趣,正是“哪个少女不怀春”的时节。我父母死得早,所以没有人教我怀春是不对的,更没有人告诉我,女人不可以主动邀请男人进家门。
那天,我与保姆贾姨一起坐着油壁车游西湖。西湖边荷叶田田荷香怡人,我在看花,有个男人却在看我。他的目光将我的脸烤成了荷花的颜色。
我问贾姨:“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盯我?”
贾姨说:“早就发现了。”
“那,你有没有看清他长得什么样子?”
贾姨说:“早就看清了。”
“那他长得好不好看?”
贾姨说:“我看着挺喜欢的,谁知道你喜不喜欢。”
“这里人多,我不好意思看他啊。”
贾姨说:“那你就将他邀到家里看。”
“我怎么邀?”
贾姨说:“给他背首诗!”
别以为背诗是件很肉麻的事情,那时候,女孩如果想和男人搭讪,最常用的手法,一是背诗,二是从楼上向他丢只手帕,三是赠伞,四是边荡秋千边浪笑……贾姨建议我的,其实是最不恶心的那种。
很多人都知道我的邀请诗的内容吧——
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其实,我短暂的一生都在为没看清男人长相就背诗而后悔。
那个男人,长得不好,年纪又老。
他初见我,就向我很惭愧地说:“我年纪大了,做不了男男女女的事情。”
我糊里糊涂应答:“做不了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谈诗,我写了一堆诗正想找人看一看呢。”
从此,我成了老年之友,那些喜欢风雅喜欢文学又没有力气去男欢女爱的老男人们云集在我家。他们哄我开心,看我写诗,无条件赞美我。他们说我给了他们创作的灵感、第二春的源泉。
第一个说我是妓女的人是阮郁。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爱上了他。
我们的相遇,又在西湖边。我很熟练地向他大声吟诵邀请诗——
妾乘油壁车,朗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泛松柏下。
他还没有反应,贾姨吓了一跳,扯我袖子:“你至于急成这样吗?”
“呃?”
“哪儿有一见男人就要结同心的?”
“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会将你当成坏女人。”
“当成坏女人会怎么样?”
“他们就不会娶你!”
怀着忐忑的心,我回到了家里,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将我当成不能娶的坏女人。
第二天,他来访时,我羞眼看他,真是越看越喜欢。
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他微笑:“我知道,你是名妓!”
我以为名妓是个好词呢,要不然,他怎么会笑得那样好看,说得那样坦然,而且,一副给我很大褒奖的样子?
我们的恋情发展很快,吃过一顿饭之后,他就想吻我。
贾姨以前说过,一个女人是不可以随便被男人吻的,除非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或者未来的丈夫。
在他的嘴落下来之前,我问他:“你会娶我吗?”
真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嘴在半空中抽搐了一下。
像是发现危情而撤退的蚊子,他坐回原位,很是不解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是个妓女啊!”
真奇怪,说名妓两个字时,他的表情那样舒服,但是说妓女时,他的表情就变得鄙夷又恶毒。我想缓和气氛,故意笑得像花儿似的:“妓女又有什么关系?”
他沉重地摇头:“娶一个妓女回家,那会有辱门第。”
那夜,他给我解释了什么是妓女。
那夜,我哭得很伤心。
妓女这个词,起初我非常反感。不管是什么时候听到,不管是不是说我,我都会哭上一阵儿。我哭的时候,贾姨也陪着我哭,她边哭边说话:“你怎么就这样命苦,一个好好的小姐怎么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妓女?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侍候丈夫五六年却只得了一张休书……”
她哭得比我伤心,每每到后来,都是我来开解她:“贾姨,不要绝望。总还有好男人。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丈夫。”
她泪汪汪地点头:“我不绝望。那你怎么办?”
我看她又要哭,赶紧回答:“我没事儿,做妓女挺好的,有钱花,有人陪我玩,虽然没有固定的男人,但是至少不会寂寞啊……”
贾姨同情地将我抱在怀里:“小姐,你别怕,贾姨会帮你把好关,不让讨厌的男人进门。就算做妓女,你也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妓女。”
贾姨对审美没标准,但是有别的审核标准——每来一个客人,她先挑首我的诗念一遍,然后让来者讲解此诗何意何境界。我一般都会坐在帘后听,感觉不错的,就挑帘迎接。起初,我还有梦想、以为那些侃侃而谈对我满嘴仰慕的男人中会有可托终身之人,但是,有梦想的结果就是比梦想次数还要多的破灭。
只谈风花雪时,他们个个都是文人、都是雅士,都重情义、晓冷暖。
但是,谈到婚嫁时,他们个个都是乌龟,都畏名节、怕议论。
不肯娶,但是又不肯与我永远只谈诗,他们希望在说过情话拉过手之后关系能进一步,每逢此时,我都会提醒他们:“我还没有被别的男人碰过。”
他们起初都是哈哈大笑,以为我在调情或者耍花样。
然后将信将疑逼我发誓,怎么恶毒怎么发。
等我发誓发到累时,他们才遗憾地相信这个事实,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一句:“苏小小,你真的很特别。”
我问贾姨:“为什么没有男人在知道我还是处子之身时还想和我上床呢?”
贾姨一副很懂的样子:“可能他们找妓女的目的就是因为妓女有丰富的床上经验吧。他们认为你一没有经验,二还有可能会缠上他们要嫁,所以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唉,我的人生其实挺没有意思的。死也死不精彩,受了风寒,以为自己年轻可以扛过便没有看医生,于是病情加重,于是死亡。
惟一的可以拿来说事儿的,就是处女身份。
这个解释清楚之后,我短暂二十四年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阎王也说我是他惟一认识的名气很大事迹很小的人。他还告诉我我下辈子是做官太太的命。别的来报到的鬼都抗议:“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失身的妓女,至于下辈子这样好命吗?”
阎王说:“她失不失身都不是她好命的重点。她下辈子可以当官太太,是因为她生前没做过坏事,还救过人。”
他若不说,我还真将那人给忘了。
那人叫鲍仁,一个穷苦书生,在西湖边快要饿死。他说他要进京赶考,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些钱。
我问阎王:“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阎王说:“他现在高中皇榜,成了高官。”说完这句,阎王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说:“忘记告诉你呢,就是他给你修的坟盖的亭子。而且他还在坟前说,如果你没死,他就要向你求婚。”
这句话,让我一路笑着走到奈何桥。
孟婆劝我快点喝掉她的汤好投胎做人,我却求她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回味。
你们也一起来分享我的快乐吧——在死后,终于有个男人将我当成可以娶回家的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