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姥家
我对人生的记忆,是从上姥家开始的。
孩童时代,几乎无人不愿意上姥家。在今天,孩子上姥家,差不多都是为了去享受上一辈的关爱。而我在孩童时代上姥家,除了这样的原因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可以省一个人的口粮。因此,在学龄前上姥家住上一年甚至几年,是我们兄弟几个的相同经历,我算是最少的。
一 初到姥家
1957年,我5周岁。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爸爸托人找到一个开货车的司机,现在想一想,好像是嘎斯车,就借他送货路过姥家的机会,搭他的便车,把我和三哥送到姥家。按照现在的法律术语,就是“好意同乘”,《民法典》侵权责任编有规定。现在回忆起来,那可能是刚刚放暑假,三哥实际上是陪我上姥家,因为没有几天,三哥就回家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住在姥家。
在去姥家的路上,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这样的一些情景:我和三哥拿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在车上,我心里在开始时还是感觉很新奇的,因为是第一次坐汽车出远门,车外的景色很是吸引人。可是,随着汽车的颠簸,渐渐地睡意袭了上来,靠着三哥的肩膀睡了起来。在过一个公路上的小河时,水有点深,在汽车的驾驶室里透过底盘的空隙,能够看见水就在下边,几乎就要进到驾驶室里了。那时我很害怕水进到车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没有表现出惊慌。然而,车很快就涉过了水,继续奔驰起来。
姥家在大川,是县里的一个乡。记得汽车到了大川,稍微一拐,就到了姥家。姥家的房子是和另外两家邻居的房子连在一起,房前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可以尽情玩耍。三哥走了以后,就剩下我自己在这里玩了。
三哥一走,有时我感到很孤单,心情不好。姥姥怕我想家,拿上几个鸡蛋,到坎上的供销社换回几块糖,不时就给我一块,我就会细心地吃上半天。剩下的糖用纸包起来,放在炕席下面,因为姥姥说,炕热一些,糖就不会化掉。过几天再看一看,糖已经粘到一起了。不过,吃起来味道并没有变。
有时候,我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池塘里凫水。那种凫水,就是“抓底凫”:两只手扶在池塘的底上,两只脚在水里扑腾,虽然不是真正的游泳,却也觉得很好玩,因为在家里,我从来没有游过泳。
时间不长,我得了腮腺炎,那时叫“肿乍腮”,右腮肿得很高。姥姥用小干瓢在热柴灰上烘热,放在肿起的右腮上做热敷,很舒服。姥爷又用蛇皮和鸡蛋弄到一起,让我吃,没有几天,就好了。
二 两次遇险
在姥家,有两次遇到危险,说起来很有意思,也有点后怕,我一直记忆犹新。
第一次遇险,是与姥家养的大鹅有关。
姥家养了两只大鹅,白白的,又高又大,挺着又白又直的脖子,在院子里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嘎!嘎!”地叫着。姥姥说,鹅子看家,有些像狗,大鹅走来走去,是在认真负责地守卫着院子。后来我发现,大鹅就是在吃东西的时候,也不时地东看看、西看看;晚上,院子里有人经过,只要离家门近一点,大鹅就“嘎!嘎!”地叫起来,提醒姥姥和姥爷。大鹅倒真的是一个忠实的守护神。
对我的到来,大鹅显然是不欢迎的。我虽然小,但是,大鹅是否欢迎我的神态,还是分得清的。在我和三哥刚刚到姥家的时候,大鹅就有不友好的表示,被姥爷训斥了一顿,两只大鹅不情愿地被撵走了。我对大鹅有点怵,在三哥走了以后,对大鹅敬而远之,哪敢招惹它们。
可是,大鹅并不肯善罢甘休,对我仍然充满敌意,经常将脖子向前伸长,再抬起来,两只翅膀扑闪扑闪,斜着脑袋看我,做出威胁的样子。我只好躲避。
有一天,姥爷给我从玉米地里找回一只乌米,烤熟了以后给我吃。我拿着,就高兴地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边玩边吃。我完全没有想到,对我觊觎已久的两只大鹅,就在我的身后,伺机向我发动攻击。
我正跳着、吃着,突然感到我的屁股被狠狠地揪了起来,钻心地痛。回头一看,竟是其中的一只大鹅用它的硬嘴死死地拧住了我屁股上的肉,另一只大鹅紧随其后,还要参与进攻,要袭击我的另一半屁股。我吓得大叫:“姥啊!姥啊!”张着双手,只顾向前奔跑。大鹅就在我的身后,用嘴紧紧地拧着我的屁股,两张大翅膀忽闪着,跟我一起飞奔,就是不肯松口,弄得满院子灰尘飞扬。我为什么会看得这么清楚呢?因为在恐惧中,我回头看着它们,把手里的乌米高高举过头,倒是怕它们抢了我的独食,却没有想到回头与它们搏击。
邻居们听到我的喊叫声,都出来看,见到这种情景,不但不来救我,反而都拍掌大笑起来。弄得我更加狼狈,心里生气,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姥姥跑出来,见此情景,也笑起来,说着:“看我那城里来的傻外孙!你怎么不回头打它呀?”说着,拿起笤帚,就把大鹅打跑了。
姥姥把我抱回来,脱掉我的短裤一看,屁股上被大鹅拧了一个大大的紫疙瘩。事后痛了好几天。其实我也奇怪,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把它打跑呢?难怪大人们对我被大鹅伤害还要哈哈大笑呢!还是傻。
第二次遇险是由于我自己的原因。
在姥家呆了不长时间,城里来了勘测队,在大川周围进行勘测。勘测队有一辆小吉普,在农村中是很稀罕见到的东西,在小吉普开出来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围观。我家是在小城市,虽然小,但毕竟是城市,吉普车还是看到过的,因而并不十分在意。
有一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大家都跑到街上,说是勘测队要走了。我跟姥姥一起,也到了街上,确实看到勘测队整装待发,小吉普装了一些东西,还上去了几个人。一些孩子围着吉普车观看,摸摸这,摸摸那,我也凑上前,跟着其他孩子一起,抓着吉普车后部的一个环。
这时,汽车缓缓地开动了,但是,我却没有撒开手,而是跟在汽车后边慢慢地跑。车在加速,我也跟着加速,可是很快地,汽车就拉着我飞起来了,这时,我想撒手也就撒不开了。周围的人都在喊:“快撒手!快撒手!”我却跟在车后,不停地飞跑。我终于跟不上汽车的速度了,手一松,整个人扑倒在砂石路上,膝盖、肘部火辣辣地疼。姥姥和其他人急忙赶上来,把我抱了起来。
我记得清清楚楚,整个膝盖和肘部的皮,全都没有了,在血肉模糊的膝盖上,嵌进一个一个的小石粒。现在记不起来当时疼痛的程度,只是知道好多天不敢走路,最后一张一张地往下揭结下的痂,直到全部揭完,留下四个比皮肤更白的伤疤。姥姥说,这种疤痕过了一个伏天就会好的。果然,我现在的膝盖和肘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事后,村里的人都说我很勇敢,摔成那样,还没有哭。我想,那是我自己摔的,哭有什么用?
这个“勇敢”的评价,可是用血换来的呀。
三 再上姥家
第一次上姥家,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回来的,现在都记不住了,大概是在初冬时分。又过了几年,等到再去姥家的时候,姥家已经不在大川了,而是搬到了城墙砬子。那时,我不再是一个学龄前儿童,已经是一个小学生了。
城墙是大川公社的一个大队,就是一个村。城墙大队得名于村边的一座山崖,山顶是一块长长的、齐刷刷的山崖,沿着山顶延伸着,就像一座雄伟的城墙,当地叫做城墙砬子。其雄伟的程度,不亚于万里长城的某一段。城墙砬子之下,就是城墙村,当地人称之为“下围子”,是城墙村的主体部分。离下围子约两公里处,还有一处村庄。叫做“新街”,是城墙村的附属部分。姥姥的新家既不是在下围子,也不是在新街,而是在离新街还有两三公里远的一个山沟里。山沟中间有一条小河,一年四季水流不断,到冬季,泉水在冰上流,冰就越结越厚,山沟中间就是一道长长的、宽宽的冰湖。沿着小河,有一条弯弯的山路。顺着山路,拐过几个弯,就在路边出现了一座房子。房前房后是菜园,夹杂着一些果树,紧挨着房前的是一个院子,有鸡窝和鸭笼,白天鸡叫鸭鸣,充满生气。
现在想起来,这里绝对是一个世外桃源。可是,在我去到那里的时候,我却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处所。长长的山沟里,没有人烟,而且难得见到几个人。尤其是到了晚上,四处都是黑洞洞的,见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屋里一点点油灯的灯光,而且姥爷极为节省,不会将油灯点很长时间。油灯一灭,黑暗就把我紧紧地笼罩起来,我也就在黑暗中紧紧地缩起来,盼望太阳早点升起。在我的心中的,就是孤寂和恐惧。
这种感觉让我害怕任何事情。和姥姥一起去给玉米地拔草,姥姥拔得很快,我落在后边,看着眼前密森森的玉米和黄豆秧,生怕里面钻出什么东西,不敢向前拔。在去山泉挑水的时候,自己勇敢地说可以自己去,等到挑上扁担,心里就打鼓。有一次,用瓢把桶装满水以后,抬头一看,山泉之上的山崖,奇形怪状,就像一群妖精在张牙舞爪,正在向我扑来。吓得我挑起水桶就跑,水桶前后乱晃,等跑到家,水也剩不了多少了。最后只有咬着牙再去挑一次。
这些还不算可笑。最可笑的是这件事。一天,为了准备晚饭,姥姥让我到地里摘几根黄瓜。我拿起一个筐,就到地里了。黄瓜地我跟姥姥去过,是在菜地、玉米地里边的山根下,沿着山根架起架子,黄瓜藤就在上边爬,黄瓜就在架子的下边一根一根地吊着。绕过菜地和玉米地,黄昏中,阳光西斜,微风和煦,庄稼的叶子随着风沙沙地响。这本来是一幅美妙的乡村风景画,可是在我的心里,这里却隐藏着无数的危险。我壮着胆子一步一步、一个垄沟一个垄沟地往庄稼地的深处走,终于走到了黄瓜地边。胆战心惊中,我摘下几根黄瓜,就在我把手伸向另一根较大的黄瓜时,我的眼睛一瞥,突然看到,就在黄瓜架下,一只硕大无比的蟾蜍(癞蛤蟆)端坐在那里,两只眼睛突起,直盯盯地望着我,身体忽悠忽悠地向前一倾一倾,就好像是坐在那里守卫黄瓜的天神一样,大有谁来偷黄瓜,就要与谁搏斗一场的架势。我立刻想起了当年大鹅保卫姥姥家的情景,马上缩回手,转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然后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姥家,神情还没有缓过来。姥姥问我遇到了什么事吗,我说啥也没有。又问我为什么只摘了这么几根黄瓜,我撒谎说地里没有多少黄瓜。自己说着,心里还在慌神,这不仅是因为被蟾蜍吓的,还有自己为了掩饰惊慌的心情又说了谎。那时,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胆小。
姥爷去世以后,父母将姥姥接到了家里,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工作了多年的法律工作者了。最后一次上姥家,是陪妈妈去的。驾驶员开着车,在冰天雪地中开到了城墙村。城墙砬子仍然挺拔、雄伟,然而姥爷和姥姥却化作了山崖的精神。我和妈妈看过了姥姥的家,已经很破旧,在皑皑的白雪中尽管有些歪斜,但是还挺立着。然后又去祭奠了姥爷和姥姥的墓地。焚烧的纸灰在冰雪的世界中飘舞着。随着妈妈的轻泣,在姥家的一幕一幕,都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在亲戚家里,冬天的东北农舍,很有些冷,燃起的火盆,烧得红红的,我陪着妈妈看了一些亲戚,然后就在火盆前坐下,听妈妈讲起那过去的事情。说起姥姥、姥爷,亲戚们都是一阵赞叹。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了亲戚,告别了姥家,回到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