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关记忆
2019年7月14日,小时候在西关附近的师范附小六年四班的十几位老同学,在分别53年之后,相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中,唤醒了沉睡半个多世纪的记忆,着实让人感慨万千。
一
前几天,兄弟们和大姐一起商量,在母亲百岁冥寿之时,回乡团聚,祭奠父母。计算好时间,大概还有一点时间,通过微信,约好和中学同学聚一聚。期间,中学和小学都是我的同学的秀琴说,她和小学同学前几天刚刚聚过。我一听,就急了。因为从1966年夏天小学毕业之后,我和小学同学除了极少数后来在中学一个班的几位之外,其他的同学都没有见过。过了半个多世纪了,心里很想见上一见,畅谈一下。
前几年,在偶然的机会,小学同学阿艳给我打电话,问我记不记得她。我说怎么能不记得呢?你不是总要跟我争第一的吗?她的家在福建泉州,后来我到福建师范大学法学院参加博士论文答辩时,约好在福建师大见面。见面之后,才发现根本无法跟50年前在我记忆中的那个阿艳相联系,心里感慨万千。是啊!岁月催人老,十三四岁的孩子,和今天60岁的男女,怎么会是一样的呢?阿艳问我其他同学的消息,我说绝大多数同学跟我没有联系,我无法告知。她很遗憾,嘱咐我想办法联系上老同学,能让她通过与老同学建立联系,以解乡愁。
我跟秀琴说,有多少人啊?怎么联系啊?等等。她说,有一个老同学群。我说,你把我拉进来吧。她说,她不会。我说,你太笨了,就教了她具体方法,很快就把我拉了进来,接着,就看到了一个、一个在记忆中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熟悉名字。待到秀琴把聚会的照片发给我的时候,才发现,照片里的人似乎都是陌生人,只有名字还是熟悉的。
我在群里说,我最近要回老家,如果有机会可以聚一下,因为只有半天的时间,因此,晚上是否可以晚一点,也要聚一下好。结果,同学们反应热烈,一致同意。接下来,就安排好了,在与中学同学聚会之后,接下来,就进行小学同学的聚会。
说完这些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算起来还有两天,50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就要见面了,心情真的有些激动。后来洪德说,那天晚上到了下半夜,他也没有睡着。问他为什么,他说心里激动呗,因为50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想念着我。
二
乘坐14日上午的航班回到家乡,祭奠完母亲和父亲,兄弟姐妹、嫂嫂弟妹以及侄孙子女、侄外孙子女将近20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大团圆的饭。下午,赶到白鸡腰子,跟中学同学在山沟里、溪水旁吃了顿农家烧烤。中学的同学理解我晚上的活动,早早结束了晚饭,我和秀琴回到市里,赶往晓荷塘饭店。
进了饭店最大的包房,已经坐了八九个人了。看到我俩进来,大家都站起来迎接。我赶上前去,跟同学一一握手。但是,仔细打量,却不敢叫上名字。一位同学问我:“怎么样?还能记住名字吗?”我摇着头说,不行啊,名字和形象是真的对不上号了。
“我是中颖!”中颖上来抓住我的手,我赶紧握着,一时有些激动。中颖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在一段时间里还是同桌,关系是相当的好,甚至还有一点点小小的“绯闻”。我俩抱了一下,其他同学一阵起哄。
被拉过来的是新春。同学问我,这个你认出来了吗?我摇摇头,疑惑起来。咳!你在群里不是说新春最聪明吗?这就是她啊!我再仔细看看,眉宇间的神态似乎还是看得出这就是新春。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脑袋极其聪明。我说,新春啊!如果不是“文革”,凭着你的脑袋瓜儿,绝对是大学的教授啊!
玉琴挤了过来,问我知不知道她是谁。我使劲地想着,不敢说。她说:“我是玉琴啊!”“啊!我知道了。”我说,“你不是跟中颖和新春都住在一个胡同里边吗?”“对呀!”她说。我说:“你不就是一个假小子吗?”“那是当然的。”她坦然承认。
玉琴拉过来凤兰,问我能不能想起来这位是谁。我说:“我不敢认了。”玉琴说:“她不就是你对面胡同里的凤兰吗?”“是啊!我就是凤兰。”凤兰跟我说。我说:“我想起来了,你就住在我们对面的胡同里,我们都使用一个公共厕所的,对吧?”“对呀!对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同学关系和邻居关系,还真的比较少见,可见我们当时城市的落后状况。
月秋站在身边,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上来。月秋鼻子哼了一下:“想必你是记不得我了。是周月秋,在客运站边上住的。”我想起来了,是住在阿丽附近的,在1965年学习雷锋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客运站帮助打扫卫生,护送老年人回家。月秋说:“那个活动就是我安排的。”有人说了一句,她爸爸是客运站的站长。然后大家就回忆起那时候学雷锋的各种活动。
其实,我最记不起来的,是丽君了。她问我记不记得她,我说记得名字,但是看不出来你就是丽君。她说:“我就在棉织厂那条路边上住啊。”我说:“对了,就跟阿玉住在附近。”她说:“就是啊。”我完全想起来了,她就是丽君。
最晚过来的女生是丽侠。她让我看看她是谁。我看了又看,还是想不起来。她一嘟嘴,说“我是丽侠。”我说:“不会吧,丽侠是班里最小的女生,你这一米六多的个子,怎么会是丽侠呢?”不过仔细看看眉眼,还真是能看出丽侠的影子。她就说:“是嘛!我后来就长高了!就不是那个排头的小女生了。”
秀琴我就不说了,我们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后来经常来往,是小学同学中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一个。
女生都说完了。我跟男同学走到一起。最先看到的就是可正。可正个子小,当时与丽侠都是排头兵。后来,丽侠长高了,但是,可正却一点没长似的,还是小个子,模样基本没有变。
可正身边的是洪德。他问我还认识不认识他。我说:“你是老边,你们家在东门外住,应该是煤厂子那附近。”“哈哈!你记得这么清楚!我们一起写作业,经常到你家去。”我说:“那是啊,我们最熟悉了。”他的父亲腿不好,在东门外修鞋,让别人穿上合适的鞋,健步如飞,特别值得尊重。
景志个子很高,肚子也比较宽阔,看着就是福相。他问我能不能认出来他。我说,不行。他说:“我是景志。”我说:“怎么可能?”“为什么?”“因为景志没有你这么威武雄壮。”“哈哈!后来我就变啦。”丽君说:“我俩是同桌,原来景志挺窝囊的,经常哭,我就打他,掐他。”景志说:“都是让你给打笨了,连中学都没有念完,就去工作了,挺没有文化的,就怨你。”景志和我是一个学习小组的,经常在我家写作业,我妈挺喜欢他,对他很好。
少纯我好像还能认得出来,样子没有大变。只有一点,他说,过去他比我高,现在好像我比他高。他家住在城后的环城街上,我们当年是经常在一起的,也是经常到我家,我妈、我爸都跟他熟。
守俊最后走过来,他说:“你是好学生,我是坏学生,不过我们还是很好的。”我说:“你怎么可能是守俊呢?他不是这样子的。”他说:“前些年,我大病一场,植物人一年多,后来真的缓过来了,就好了。”我特别惊讶,有感于他的幸运。
就坐后,我介绍了我的情况。大家一起感慨着,边喝边聊。
三
其实,我们这个班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围绕着老家西关生活着,我们的学校就在西关的西边。
我们老家通化原来是一座不大的小城,有三个城门,东边有东门,西边就是西关,南边是南关,北边没有门。东关、西关和南关交界的地方,就是县衙门。我小的时候,经常去县衙门那里去玩,是制鞋厂的厂址。大门是原来衙门的门,两边是两个石狮子,一个嘴里有球,另一个脚下踩着一个小狮子,小狮子与母亲纠缠着。我经常去摸狮子嘴里的球,狮子和它嘴里的球,都亮闪闪的,磨的,用术语说,是包浆了。
老家的城由于没有北关,衙门后边就是城墙,因此,少纯他们家住的地方就叫城后。我小时候还真的看到过残断的一小段城墙。据说城墙是土堆的,在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盖干打垒的房子,就是拆了城墙的土,盖的房子。好端端的文物,就都毁了。不过,那些文物无论如何也保持不到今天。
东关、西关和南关都是有城楼的。不过,我没有看到过,早就拆了。我是在后来的老照片上看到了家乡原来的城楼,真的是很好看的。
我小的时候,西关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向东是民主路,向西是通往红星电影院的路,想不起来叫什么路了。向南是通往棉织厂的路,我们都叫棉织厂路,在伪满的时候是叫窑子街(念gai)的。向北,是文化街,一直通往小北沟。文化街是市场,就叫文化市场,很热闹,到处都是摊位,熙熙攘攘,充满生活气息。
我在西关一直住到18岁开始的时候,接着就下乡了,就当兵了。从当兵回来后,又在西关住了一年多,搬到地直机关的家属宿舍,离开了西关。
以西关为中心,小学的大多数同学都在附近住。中颖、新春和玉琴,好像还有庆华,住在红星电影院街北边的胡同里。守俊、炳连和忠鑫住在这条路的南边,靠近西关。丽君、阿玉在南边的街上住,少纯向北,拐一个弯,就到了城后他的家;再向北,就进了小北沟,里面住的是迎春和福香,她俩都是个子高高的。西关向东,是我和凤兰,还有宝富,再向东,就是景志、兆菊、洪德。可正是在通往南关的路边胡同里住。
看到一个一个的同学,回想着每一个人住的位置,以西关为中心,把每一个同学都串了起来,因而,西关这个概念,使重逢的老同学一下子就都回忆起来了。尽管有半个世纪的分别,似乎又没有那么远的距离。过去十三四岁的少年,今天都是花甲老人——岁月就是这么不留情。
四
我们小学的这个班,其实是挺不容易的。1960年一开学,我们的民主路小学就改为九年一贯制的学制,上来的语文第一课,就是:“开学了,开学了,妈妈送我上学校。打开书本细细瞧,共产主义风光好。”不过,这个瞧,可不是在我们班里瞧的,而是在别人的班里瞧的。原因是,一开学,我们这个班的班主任就不能上班,学校也没有办法安排新班主任,我们从第一天入学,就被分成几个组,每个组七八个人,分别到别人的班级寄读了,一下子就是一年。说起来,这是学校的严重不负责任,要是在今天,早就去告他们了。可是那个时候,家长也不管这些,我们就成了没有人管的寄读生。
第二年,终于好了,宁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好好地念了一年书,我被选为班长,一直当到小学毕业。就在三年级开学的时候,我们班被叫到一起,站好队,校长宣布我们要到隆发小学去念书了,原因是,我们招生的时候不是九年一贯制的,隆发小学是十年一贯制,比较适合我们。到了隆发小学,孙淑蕊老师对我非常好,让我戴上了三道杠,除了批评我上课爱讲话以外,其他的都说我好。不过,好日子不长,大概一个多月,还是因为我们的学制问题,认为在隆发小学读书不适合,结果整个班又被分到师范附小。因祸得福,自此,我们到了全市条件最好的小学读书,因为师范附小原来是老的师范学校的校舍,是暖气楼,后来师范学校升格为师专,搬到了山上的新校舍,这里就成了师范附小了。
在师范附小,三年级和四年级在河西的平房校舍,条件比较差一点,五年级和六年级,就搬进了暖气楼,最后成了六年四班,是学校最了不起的班级。在这里,一直到了1966年“文革”开始,我们毕业了,却没有及时升进中学,在革命的浪潮中,围绕着西关,游荡在市区的各个角落。
五
回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思考我们这一批人,思考我们这一批已经步入老年的人。
回到家里,清晨,沿着小区花园的甬道散步,低头看到甬道边上的矮石墙的根部,挤挤压压,长着一些小草,虽然是从底部石缝中长出来的,却也顽强地伸出叶片,迎着清晨的阳光。我一时倒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小草,还是我们的人生。
仔细回顾起来,我的这些小学同学,乃至中学同学,哪一个不是鲜活的精灵?哪一个不是充满理想的才子?可是,我们这一辈人,哪一个是顺顺利利走过来的呢?运动、失学、插队、计划生育、下岗、失业……,哪一样都是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在这些巨石下面的小草们,在沉重的覆压之下,还都能挣扎着活过来,真的是十分庆幸。我们都老了,都成为老草了!看着每一个人脸上的皱纹,在每一条皱纹的间隙中,都写着大半生的心酸和搏斗。
但愿我们今后的日子里,每一棵小草们都能够健康地活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