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拉赞助
秦重的脑袋低下去,再低下去,几乎要埋到两腿之间。从那里,他发出嗡里嗡气的声音:“冯相公,我告诉你件事,你别说出去,行不?”
冯二脖子愣了愣:“你说。”
秦重望着墨绿色的河水:“那手帕,是美娘给我的。”
如果按照严格的第一人称规矩来叙述,前一章里冯二脖子在秦家的经历要到很多天之后我才知道。不过,介于这不是小说,而是历史记录,我还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写。
就在冯二脖子上秦家的同一天,我爹去衙门求见县太爷。
那时节,《完颜亮和他的若干个女人》已经快要结束首轮演出,爹要开始筹划下一季的新本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金瓶梅》完完整整、原汁原味地搬上台去。过去他认为自己的名气和底气都不足以挑战这艺术高峰,在《完》取得巨大成功之后,他觉得可以放手一搏。不过,如此鸿篇巨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所以他就去见县大老爷,想问问能不能把这个计划作为本年度苏州文艺工作的重点工程申报上去,申请“皇后娘娘曲艺发展基金”。
工工整整地填写了四十页的表格,又在门口排了三个时辰的队,衙门的师爷跟他说:“趁早省省吧,基金是留给‘主旋律’题材的,下辈子也不会轮到你。”
我爹说:“我这怎么不是主旋律呢?演出来保证红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师爷道:“老周你不要被冲昏了头脑。你那叫流行文化,再怎么风行神州,也不是主旋律——主旋律是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你懂不?”
我爹道:“我懂。不过成天叫唤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样的本子没人看,卖不了钱,有什么意思呢?”
师爷道:“老周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人看又卖得了钱的东西还要申请基金么?”
我爹一愣,觉得有点儿道理,可是在票房丰收之前,先得投资呀,现在那些演本子的年轻人,个个漫天要价,他怎么请地起?
师爷道:“老周,这个我就帮不了你了。本朝提倡‘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你自己的事情当然要自己解决。别说我绝情,指条明路你——拉赞助。以你老周今时今日的号召力,还怕没人响应?比如怡红院就不错,只消在你的本子前加一句‘怡红院特约’,大家都得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我爹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被这句话搅得火冒三丈——虽然以往也有请窑子里的姑娘客串,那那都是小打小闹,要是被我娘知道他上怡红院和老鸨谈投资,而且把本子都冠名给怡红院,甭管为了什么原因,他从此都别想再进家门一步。
便气哼哼地转回家来。冯二脖子也正从秦重那儿回来。娘问他秦家是什么个究竟,他耸耸肩,摇摇头,一个字也没有。娘又问爹是为了什么事情大动肝火,爹少不得把衙门里碰壁的情形讲了一回,只略去那“怡红院”一节不提。
娘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气也没有用,赚钱最要紧——无锡那边不是请你过去演么?这会儿不能挑三拣四,你就去吧。”
爹最听娘的话,当然只有点头——就看到了我趴在地上写大字,好像鬼画符,当即给了我一巴掌:“不上进的东西,你要好好读书,考举人,做县太爷,给你老子撑腰,晓得不?”
我岂敢不晓得?然而我更晓得,他去了无锡,我就有逍遥日子好过了。
过不了几天,我爹果然就领着一伙手下出了城。我看着他们走远,就决定那天要逃学。
我先去丝绸一条街闲逛,看到那里到处挂着“大甩卖”的牌子——苏州丝绸的最大消费者是妓女,万历二十八年因为超薄肚兜和超短内裤大流行,丝绸的销量大大减少,许多商家不得不把丝绸揉成一团做被子,卖给想效法美娘的那些女人。
可是依然没有生意,他们都坐在门前晒太阳。我听见一个人说,也许是经营体制的问题——波斯人虽然不造丝绸,却成为卖丝绸的行家,全因为他们懂得管理营销之术,听说他们现在开设了“丝绸销售学习班”,但是必须有秀才以上的功名才能报名,还必须通过波斯语六级考试。“这简直不是人能做得到的。”一个家伙道,“听说县大老爷在考虑,要不要叫苏州所有的学堂都加上波斯语课!”
我听得直冒冷汗,急忙往前走。经过瑞福祥绸缎庄的时候,瞥一眼,见到硕大的女人画想——想来就是美娘了,提了一行字:“想跟我一样红,就用瑞福祥手帕。”
丝绸一条街的尽头连接着小吃一条街,也挂满牌子,不过多分为两类,一类写着“美容”,另一类写着“补肾”。美容类的比较五花八门,有说“美白”的,有说“抗皱”的,有说“丰乳”的,有说“收腹”的,标榜为“美娘性感秘诀”“丝娘漂亮配方”。补肾的相对单一,两个大字下面最多加一行“性福生活的保障”,或者“性福时光”。
和丝绸一条街不同,这里各家的生意都很好。美容一边坐着出门享受购物时光的妓女,补肾一边是积极养生充电的男人,龟奴两头奔走,为入夜之后的生意提前打算。还有些官差在街上巡逻,大家都知道,热闹的地方就有人浑水摸鱼,太平盛世特别容易出贪官污吏——我这样说并没有得罪我们苏州官差的意思,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看到老太太上街就帮人家提菜篮子,看到小孩子在街上逛,就要问人家还找不找得到家。假如你在地上捡到了一个铜板也要交给他们,他们会替你捐献给乞丐。假如你突然嗓子痒痒想要吐口痰,那可最好别让他们看见,因为要收五个铜板的税——过去可不收税,只是进行公共卫生教育,大家一点儿也不在乎,县大老爷看到街上很脏,以为是官差太少管不来的缘故,所以就请了许多在家闲着没事的老太太也来帮忙监督,给她们的胳膊上扎根红布条,以示授权。可是老太太们在家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男男女女在街上搂搂抱抱,就吓得心脏病发作。她们的家里人闹到县衙门,要求县大老爷承担汤药费,县大老爷想了三天,想出征收“吐痰税”的办法,也即每吐一口痰,就要征收“城市清扫税”两文,“传染病防治税”两文,附加“行政管理税”一文。大家可心疼了,走在街上连嘴也不张。县大老爷没有收够钱。得心脏病的老太太自然死掉了。
我走到小吃一条街的顶头,就到了双喜茶楼跟前。没人演本子,生意就不像平时那么火暴,但总还有十几二十号人。奇怪的是,他门全挤在一堆,好像有什么新奇的事情。我便凑到跟前去,听里面有人说道:“……急着要去县大老爷家出局子,就不能跟我说话了。是两抬的小轿子,去得远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摸不着头脑。看看挡在我前面的那堆人,仿佛茅厕外钉得严严实实的木桩子,非但瞧不透,连味儿都穿不透,除非苍蝇,要不根本别想知道里头的究竟。
我瞪大眼睛,竖直耳朵等。人群里没声音。过了好久,才有一声,轻柔得似乎怕把谁吓走:“后来呢?”
答话的沉默了一会儿,道:“后来……没有了。”
登时好像炸开了锅:怎么就没有了呢?你就不会追上去?还是不是男人哪?你不会是得了好处,又不想告诉大家吧?不成,上次就是这样,这回可不上你的当……
我一发糊涂了,心想:双喜茶楼里能有什么新闻旧闻是我周二不知道的?还是有人趁着我爹不在就造反呢?
正想着,就听背后有人叫我:“你在这儿做什么?”一看,原来是冯二脖子。
我做什么,这不是很明显么?读书人就是喜欢说废话,都是跟他们的老祖宗孔子学的,自己说了不过瘾,还要写成书来让我背,背得我一个头变得两个大了,好不容易出来松快松快,却还要被他罗嗦——可恶!
我鼓着腮帮子,瞪他。
冯二脖子遭惯了人的白眼,也不在乎,伸脑袋朝人群里瞧:“这做什么哪?”
他没打算里面的人回答他,因为大家通常不买他这个穷酸的帐。不过这天却有两三个人回过头来,像哥们儿似的把他一拉,道:“冯老弟,你可错过大消息了——快,秦兄弟,你跟冯老弟说说——”
他们把冯二脖子拽到圈里,我跟着一挤也沾了些光,这才见到里面坐着满脸哭丧相的秦重,也不说话,只叹气,那个愁呀,苦呀,连《长门风流往事》里的陈阿娇都没法和他比。我想,他这算啥呢?难道哭丧还能当饭吃呀?大概冯二脖子也是这个想法,开口就劝:“秦兄弟,你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