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严妈妈
“笃笃笃”的一阵竹竿敲地声,严妈妈照例经过这巷子,花白的头发在太阳底下看来像一团乱草,枯干的面容好似咸鱼。
“阿照……边个见到我家阿照了啊?阿照……”她喃喃地朝屋里张了一眼。
众妇人正想得辛苦,厌烦道:“不在这里,上别处招魂去,莫阻我们做业!”
严妈妈傻愣愣地看着屋里:“我的阿照很乖……不会做坏事,不能打他……我求求你呀……”
众妇人们更不耐烦了:“你的儿子没来过这里,我们哪有打过他?”
严妈妈看看左边,又望望右边,“扑通”跪了下来,道:“各位行行好……我只得阿照一个仔……老爷太太行行好……”
这是讲的什么?众妇人面面相觑,有人伸手想拽她,可这老乞婆突然“腾”地跳了起来:“你们……你们……我要上香山去,上县太爷那里告你们……抓你们……”边说着,边把竹竿挥舞了起来。众妇人无不惊叫着向后退。
“喂!喂!”聋子高声呼喝着跑上来,“停手!停手!”一把抓住了竹竿。
严妈妈呆了呆,两手揪着聋子的衣袖大哭起来:“大老爷,您典毋替我申冤?是他们害着阿照啊,大老爷!”
聋子当然听不见严妈妈说的什么,只扶着她朝外走。“你出来,跟我来,回家去。”他说。
严妈妈还是哭得伤心:“大老爷,是他们做的……我要上广州去告状……我的阿照很乖啊……”
她被聋子拉着渐渐走远了,众妇人这才敢探头出门张望,听她最后一句说的是:“是葡国人,大老爷……为什么就没人敢办了他们?”
众妇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发了疯病,把她们当了葡国人?吸一吸鼻子,恍然大悟:是阿仙这狐狸精留下的葡国香水味!
这样一连几天,大家都不怎么搭理阿仙了,早晨骂聋子的时候,女人们也在心里骂一句阿仙——即使没根据也好,就凭那头动尾巴摇的风骚模样,就冲那半新的皮鞋和香喷喷的手帕,就值得整个澳门的穷女人骂她。
然阿仙也不是傻的,没过三两天就干脆不出现在众妇人面前了,只担着水从巷口经过,大声和聋子打招呼,而皮鞋踏地的声音几乎和她的招呼声一样响。
妇人们恨她恨得牙痒痒,齐骂“衰女”,猜测她在手帕之外恐怕已得了金耳环、金戒指,大概过不多久就要和法瓦乔老爷出来置座小公馆。
“做了孽业,必遭恶报。”有人说,“看吧,不出三个月,一定又叫老爷给甩了的。丢她就像丢破鞋一般。”
大家也就都附和:似阿仙这样不要脸的女人,遭报应是活该的,而——空说阿仙的报应索然无味,大家要找个比照的,现成的话题就是严妈妈——严妈妈这样的,就是天理对她不公了,真可怜!
顷刻间,大家都为这老乞婆感到悲伤。当她拄着竹竿经过门前的时候,妇人们竟主动搭话邀她进来饮茶。严妈妈傻傻的,哪里懂得品尝新出炉的杏仁饼,只晓得问:“我家阿照呢?有无见到我家阿照?”
妇人们见她这副神气,无不感到心酸,有人还红了眼圈,安慰道:“都知你家阿照乖,可是没上我们这里来。他很快就会回家的,你放宽心。”
严妈妈点着头又摇摇头:“我家阿照是很乖,十岁就能一个人下海打鱼。还能采珍珠……他很孝顺,很能干。可是他不返屋来……他很久没返来了。”
他死了呀。妇人们心里都知道,一发的难过,可是相互望一望,交头接耳一下,发现居然没一个人知道阿照是怎么死的——那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前?上次严妈妈在这里嚷嚷什么“葡国人”?什么“告状”?没人有印象。
于是有人问严妈妈:“你家阿照什么时候出的门?去哪里,就没回来?”
“什么时候?什么……”严妈妈歪着脑袋想,“就是一早晨啊。他说去上工,结果就没回来了……唉……”
那么多半是上工出了意外了,大家想。这打鱼的人,风里来,浪里去的,天天都在拿命玩,这才要拜妈祖。唉,可怜啊!
可严妈妈这时的神气突然又变了,浑浊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芒:“阿照许是未上上工,他瞒着我,我可知道,他看上一个女仔哩!他去会那女仔,可能。”
哦?众妇人也眼放光芒:谁家的女仔?靓不靓?
严妈妈眯缝起眼睛:“我又唔见过,典知?但阿照中意,一定几靓。听说是给大屋里做工人的。”
做工人?众妇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浮出阿仙皮鞋踢踏的模样,再一想起严妈妈前日叫嚷的“葡国人”,两下里一联系,即问:“在葡国人家做工?”
严妈妈愣了愣,蓦地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是了,一定是在葡国人家做工,要不阿照回来怎么满身葡国人家的香粉味!”
还真是这样!妇人们兴致愈加高涨:“那你有未有问过那女仔的消息?问到她,或许就能有你家阿照的消息啦。”
严妈妈摇头:“我都唔识她,典问?但我有问阿贵,阿贵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又冒出一个阿贵来?众妇人忙问:“阿贵系边个?”
“阿贵啊——”严妈妈一指巷口正打瞌睡的聋子,“困着了,我问他他都不应。”
这……众妇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果然是个疯子,也不晓得哪几句话是真,哪几句话是假,拉住个聋子问话,问到下辈子也没答案啊!
大家对严妈妈的兴趣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