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帝啊,这可怕的暴雷!”杰米·麦克格雷戈惊叹道。杰米在苏格兰高地长大,遇见过无数的狂风暴雨,但像这样骇人的雷雨天还是首次遇到。下午时分,刹那间,沙尘遮天蔽日,白昼变成了黑夜。黑蒙蒙的天空中,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南非白人称之为惊电——如银蛇乱舞。接着,雷声滚滚而来,暴雨顷刻而至。大雨倾盆,敲打着克里普德里夫特镇那一排排的帐篷和锡皮小房子,肮脏的街道上流淌着一条条湍急的黑褐色泥流。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接连不断,似乎天庭里有大炮正在轰鸣。
杰米·麦克格雷戈站在那儿,旁边的土坯小屋突然坍塌,浸泡在雨水中,变成一摊烂泥。幸亏杰米·麦克格雷戈及时闪身,躲在一旁,他担心克里普德里夫特镇能否挺过这场暴雨。
南非的克里普德里夫特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镇,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小村子。沿着法尔河两岸,千奇百怪的帐篷、锡皮小屋和货车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里面居住着狂热的冒险家。他们来自世界各地,都因痴迷于同一种东西——钻石而来到南非。
杰米·麦克格雷戈是其中的一员。他不到十八岁,身材修长,面目俊朗,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令人为之心动。他看起来纯真、善良,男性魅力十足,是一个快活、乐观的小伙子。
他离开了苏格兰高地父亲的农场,长途跋涉近八千英里[1],途经爱丁堡、伦敦直到南非的开普敦,一路辗转到达克里普德里夫特小镇。他曾与兄弟、父亲共同耕作苏格兰的农场,后来毅然放弃分享应得的农场收益,对此他并不后悔。他知道,将来他必定会得到万倍的补偿。抛弃了唯一的生活保障,来到这块遥远孤寂的土地,只因他有一个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富豪。杰米并不惧怕吃苦和劳作,但是,在苏格兰高地的阿伯丁北面,自家耕作的那个小农场砾石遍地,每季的收获微不足道。家里除了他和父母,还有姐姐玛丽和兄弟,一家人起早贪黑地耕作,积攒不下什么财产。有一次,他前往爱丁堡,恰好逛了一个集市,见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当然,花钱才能得到。当你身强力壮的时候,钱能让你生活得更舒适;当你疾病缠身的时候,钱能满足你的许多需要。杰米亲眼见过很多朋友和邻居在贫困中挣扎,悲惨地死去。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南非挖出钻石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战栗不已。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卡利南”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原本就埋藏在南非的沙地里。有传闻说,整个南非地区就是一个巨大的宝箱,等待着人们前往开启。
一个周六吃过晚饭后,他向全家宣告了一个消息。当时,一家人都在那间简陋的用原木钉起的厨房里,围坐在那张没有收拾过的餐桌旁。杰米的声音略显羞涩,话语却显得野心勃勃:“我想到南非挖钻石。下周就走。”
五双眼睛盯着他,像看一个疯子。
“你要去找钻石?”父亲问道,“你不会疯了吧,孩子。那就是一个神话,是魔鬼哄骗人的,不让人好好干活。”
“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去哪儿找路费呢?”兄弟伊恩问道,“去南非要绕半个地球呢!你又没钱。”
杰米反唇相讥道:“如果我有钱,就不用去找钻石了,对不对?去那里的人都没有钱。我和他们是完全一样的。我有头脑,身板也结实。我不会失败的。”
姐姐玛丽说:“安妮·科德会伤心的,她希望有一天能嫁给你,杰米。”
杰米很爱他的姐姐。她只有二十四岁,可看上去像四十岁。从出生起,她还从未拥有过一件心仪的东西呢。“我要改变这种困境。”杰米暗暗发誓。
母亲一声不响,端起剩有羊杂碎残渣的大浅盘,走向厨房里的铁制洗涤槽。
当天夜里,母亲来到杰米床边,把手轻轻地放在杰米的肩上,似乎有一股力量注入他的全身。“你打算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儿子。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钻石,不过,如果有的话,你一定会找到的。”她从身上摸出一只破旧的皮包,“我攒下了这几镑。你不要告诉其他人。上帝保佑你,杰米。”
他动身前往爱丁堡时,钱包里装着五十英镑。
从爱丁堡到南非,路途遥远,几乎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杰米·麦克格雷戈才走完这段艰辛的旅程。他先在爱丁堡的一家劳工餐馆当招待,这为他的钱包又增加了五十镑。下一站,他来到了伦敦。伦敦是个大城市,人口众多,街头人声鼎沸,大街上公共马车来来往往,一小时能跑五英里,这些景象顿时使他惊呆了。还有气派的两轮出租马车,上面坐着漂亮的女人,头戴礼帽,身系长摆裙,脚蹬精致的高跟鞋。这些马车一到伯灵顿市场街,女人们就走下马车,走进各种店铺。杰米满怀好奇,瞧个没完。市场街拱廊两旁的商店里摆满了炫目的银器、精致的盘碟、时髦的服装、上等的皮货和各种陶器,药房里更是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触目所及,无不使他艳羡。
杰米在菲茨罗伊街三十二号找到一处住所,一周要花十个先令,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住所。他整天在码头上游荡,寻找能把他带往南非的船只。夜晚时分,他四处溜达,欣赏伦敦城的奇妙夜色。有一天晚上,他还瞥见了威尔士亲王爱德华步入一家饭店的侧门,饭店紧邻考文特花园,亲王手里还挽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戴着一顶大大的花帽,杰米想,这顶花帽要是戴在姐姐头上该有多好啊!
杰米还前往水晶宫欣赏了一场音乐会,水晶宫为举行一八五一年的万国博览会而建造。他游览了特鲁里街,这儿的街区以剧院著称。趁着演出的幕间休息,他溜进了萨伏伊剧院。据说,在英国的公共建筑物中,萨伏伊剧院最先安装了电灯。杰米见到这儿的其他街道也安装了电灯。杰米还听说,有一种神奇的新机器称为电话,人们用它能和城市另一端的人谈话呢!杰米感到自己正注视着未来。
尽管新事物层出不穷,社会生机勃勃,但那年冬天,英国的经济危机日益加剧。失业和饥饿的人群拥上街头,游行和街头斗殴不时发生。“我得快点离开这里,”杰米想道,“我本来是为了逃避贫困才出来的。”第二天,杰米当上了“沃尔默城堡”号轮船的乘务员,踏上前往南非开普敦的航程。
航程持续了三周。轮船在马德拉岛和圣赫勒拿岛各停留了一次,补充了更多的煤作为燃料。正是隆冬季节,海面上波浪汹涌,轮船颠簸不停。刚一起航,杰米就开始晕船,恶心呕吐,但是他始终开心快活。对他来说,每过一天,就离宝藏更近一些。随着船驶近赤道,气候变了,冬天奇迹般地变成了夏天。靠近非洲海岸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天气都变得闷热、潮湿。
黎明时分,“沃尔默城堡”号抵达了开普敦,轮船缓慢地驶进了一条狭窄的海峡,海峡把罗本岛和大陆隔离开来,罗本岛是著名的麻风病人居民区。最终,“沃尔默城堡”号在桌湾的港口停泊下来。
太阳还未升起,杰米来到甲板上。在他眼前,晨雾渐渐飘散,前面隐约出现了桌山的巍峨轮廓,巨人般俯视着整个开普敦。他如被施了魔法一般呆立着,心想:“开普敦,我到了。”
轮船一靠上码头,甲板上立即挤满了各种肤色的人——黑人、黄种人、棕色人和红种人。在杰米眼中,这群人长相怪异,以前从未见过。他们前来为各个旅馆拉客,争先恐后地替客人扛起行李。孩子们手里拿着报纸、糖果和水果,来来回回奔跑叫卖。混血人、帕西人和黑人马车夫大声吆喝着,急切地招徕乘客。小商贩和推着饮料车的人大声嚷嚷着招揽生意。苍蝇又黑又大,乱哄哄地四处飞舞。水手和搬运工一边叫喊,一边穿过喧闹的人群。旅客想看住自己的行李,但是被人群挤得手足无措。叫喊声和讲话声此起彼伏,杰米细心地听到有人讲话,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语言:
“Yulle kom van de Kaap, neh?”
“Het julle mine papa zyn wagen gezien?”
“Wat bedui’di?”
“Huistoe!”
杰米一个字也听不懂。
杰米发现,开普敦完全不同于他所见过的那些地方。这里的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特色。一座分不清是用砖还是石头砌成的货栈,有两三层楼高,它的旁边是一家用马口铁搭起来的小吃店,再过去是一家珠宝商店,窗户安装了人工吹制的平板玻璃,与它毗邻的是一家蔬菜铺子,接着又是一家烟草店,都是东倒西歪快要倒下的样子。
杰米好奇地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只见一个卡菲尔人[2],下身穿着破旧的英国第七十八苏格兰高地团[3]的格子短裙,上身披着一条麻袋片,上面挖了三个洞,分别当作领口和两个袖口。两个男性华人走在这个卡菲尔人前面,这两个人手拉着手,穿着蓝布长衫,辫子仔细地盘在头顶,戴着圆锥形的草帽。还有布尔农夫[4],体格强壮,脸色通红,头发被太阳晒成了黑色;他们的货车上装满了土豆、玉米和新鲜的蔬菜。有的男人身着棕色的棉绒裤子和上衣,头戴宽边呢帽,嘴里叼着陶制烟斗,大步地走在自己的女人前面;女人们穿着黑色服装,蒙着又黑又厚的面纱,头上戴着黑绸的宽檐女帽。帕西族的洗衣女工头上顶着大捆脏衣服,不断地推搡着穿红衣、戴头盔的士兵,往前赶路。这真是一幅奇妙的异国景象。
下船后,杰米马上找到了那家便宜的供膳寄宿店,那是船上的水手向他推荐的。店主是个中年寡妇,身材矮胖,胸脯丰满。
她打量着杰米,微笑着用当地话问道:“Zoek yulle goud?”
杰米有点发窘,脸也红了。“对不起……我听不懂。”
“你讲英语,是吗?你到这里是淘金,还是挖钻石?”
“挖钻石,夫人。”
她把杰米拉进房子里。“你会喜欢这里的。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会提供一切方便。”
杰米暗想,她是否也是找钻石的,希望她不是。
“我是文斯特太太,”她忸怩地说,“朋友都叫我‘蒂蒂’。”微笑时,她的口中露出一颗金色的门牙。“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好了。”
“你真是太好了。”杰米说,“请问什么地方能弄到一张全市地图?”
杰米拿着地图,在开普敦城里到处游逛。城市东端是伸向内陆的郊区,如隆德布什、克莱尔蒙特和荣恩堡等地区,从西向东绵延八九英里,这几个地区的种植园和葡萄园渐渐变得稀稀拉拉;另一端是滨海的海角区和绿点区。杰米步行穿过开普敦西岸的富人住宅区,从斯特兰德街走向布里街。杰米对大街两旁宽敞气派的两层建筑十分艳羡,那些楼房的屋顶平坦,朝街的一侧有伸出墙壁的外檐,墙壁用灰泥粉刷,高高的露台沿街向外探出。他一直走着,最后被苍蝇叮得受不了,不得不折回住处。这儿的苍蝇又大又黑,好像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成群地围着他飞舞。回到房间,他发现房间里也到处是苍蝇,墙壁、桌子和床上黑压压的一片。
他去找女店主。“文斯特太太,有什么办法能赶走房间里的苍蝇?它们……”
她咯咯大笑起来,捏了一下杰米的脸蛋。“宝贝,你会习惯的,等着瞧吧。”
开普敦的卫生设施既落后又奇缺。日落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像一条毒毯子,把全城捂得严严实实,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杰米明白,他必须忍受,在离开开普敦之前,他必须挣到足够的路费和生活费,才能前往下一站——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在钻石矿里,你没有钱就休想活下来,”有人警告他说,“连呼吸空气,他们也会向你要钱。”
第二天,杰米找到了工作,驾着马车为一家运输公司送货。第三天,他又在一家饭馆找到晚饭后洗盘子的工作。他把顾客们吃剩下的冷饭剩菜收起来,带回去充饥。对他来说,这些饭菜味道很怪。他渴望能吃上一顿母亲做的鸡肉韭菜汤、燕麦饼和热腾腾的圆面包。他从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怨自艾,他锱铢必较,节衣缩食,就是为了攒钱。尽管送货累得筋疲力尽,傍晚的恶臭难以忍受,成群的苍蝇使他大半夜无法入睡,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牙忍着。然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谁也不认识,孤独常常向他袭来。他怀念远在苏格兰的朋友和亲人,尽管他素爱清静,可是异乡的孤独经常使他隐隐作痛。
奇妙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的钱包里竟装了二百英镑,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第二天一早,他决定离开开普敦,动身前往钻石矿。
靠近码头有一间小木屋,这是内陆运输公司的订票点,在那里,人们可以订购驶往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的马车票。杰米早晨七点钟到达小木屋时,里面已经拥挤不堪,他根本无法靠近。数百个淘金客拼着命想要弄到一张马车票。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俄国、美国、澳大利亚、德国和英国等,他们分别用十几种不同的语言叫嚷着,向被围在中间的售票员祈求,为他们预订个空座位。杰米看到一个粗壮的爱尔兰男人没好气地在人群中推来搡去,从小木屋里挤出来。这人挤出疯狂的人群,来到人行道边。
“对不起,”杰米说,“里面怎么了?”
“没什么,”这个爱尔兰男人不耐烦地咕哝着,“这趟该死的公共马车没有票了,六周以后的车票都预订光了。”他看到杰米脸上露出了沮丧的表情。“还有更糟糕的,小伙子,这些婊子养的,每张票竟要你五十英镑。”
真不可思议!“还有别的办法去钻石矿吗?”
“有两个办法,坐荷兰快运,或者干脆走着去。”
“什么叫荷兰快运?”
“公牛拉的车,一小时走两英里。坐这种破车到那儿时,那些该死的钻石早被人们挖光了。”
杰米·麦克格雷戈不想拖时间,要不钻石都要被人挖光了。那天,整个上午他都在寻找其他办法。快到中午时,他找到了。他走过一个车马行时,发现墙上贴着邮政站的标志。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看见一个男人,瘦得可怕,正在把装邮件的麻袋扔进马车里。
杰米看了一会儿,问道:“这邮件是送到克里普德里夫特的吗?”“没错,这不正在装车嘛。”
杰米突然感到有了一线希望。“你带旅客吗?”
“有时带。”他抬起头来,打量着杰米,“你多大了?”
这问题有点古怪。“十八岁。你问这干吗?”
“超过二十一岁的旅客我们不带。你身体怎么样?”
这是一个更古怪的问题。“很好,先生。”
瘦男人直起腰来,说:“我看你身体也不错。一个钟头后就出发,车费二十英镑。”
杰米简直不能相信这好运气。“那太好了!我得带上箱子和……”
“箱子不能带。给你的空地只够你带一件衬衣和一把牙刷。”
杰米走近马车,只见马车很小,做工简陋。马车中间有一个圆形凹陷,里面堆满邮件;凹陷上面有个空间,狭窄逼仄,看起来仅可供一人背靠赶车人坐在那儿。老实说,坐这辆马车去旅行肯定很难受。
“一言为定。”杰米说,“我这就回去取衬衣和牙刷。”
杰米回来时,赶车人正在往马车上套马匹。还有两个大块头的男青年站在马车旁,一个又矮又黑,另一个好像是瑞典人,高高的个子,一头金发。他们正把钱递给赶车人。
“等等,”杰米向赶车人叫着,“你答应带我走的。”
“你们一起,”赶车人说,“快上车。”
“我们三个人一起?”
“当然。”
杰米纳闷,这么小的地方怎么挤进三个人?但是他知道,只要马车一走,他一定不能落下。
杰米向二人介绍道:“我是杰米·麦克格雷戈。”
“瓦拉赫。”矮个子说。
“佩德森。”高个子回答说。
杰米说:“找到这辆车,我们是不是很幸运?幸好别人不知道。”
佩德森说:“噢,别人也知道。麦克格雷戈,别人坐不了这种马车,他们身体不好,或者怕丢了性命。”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杰米还没来得及问,赶车人就说:“咱们上路吧!”
三个男人——杰米在中间——挤进座位,彼此挤作一团,膝盖紧贴在一起,后背紧紧地靠在赶车人座位的木制靠背上。三人一动都不能动,连喘口气都费劲。“还不算太糟。”杰米自我安慰道。
“坐好了!”赶车人吆喝一声,马车出发了。不一会儿,马车驶上开普敦的街道,朝着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驶去。
荷兰快运是公牛拉车,走得很慢,但是相对来说要舒服得多。从开普敦驶往钻石矿的公共马车则显得大气、宽敞,马车上面罩着篷子,遮蔽着灼热的阳光。每辆马车有十二三个乘客,前面有一队马或骡子拉着。到了常规的停车点,还向旅客提供食物和饮料。这种公共马车的旅程通常是十天。
乘邮件马车可就遭罪了。除了沿路更换马匹和车夫外,邮件马车从不停留。哪怕行驶在崎岖的路面、旷野和车辙交错的小路上,它也毫不减速,飞奔向前。马车未装减震弹簧,车身剧烈颠簸,身体碰撞,犹如遭受马蹄蹬踢一样难受。杰米咬紧牙关,心想:“再忍一会儿,等到晚上停车的时候,吃点东西,睡一觉,到早晨就没事了。”但是,到了晚上,车子只停了十来分钟,更换了马匹和赶车人后,便重又向前飞奔。
“什么时候停车吃东西呢?”杰米问。
“我们不停车,也不吃东西。”刚换上的马车夫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们要继续往前赶,我们带的可是邮件呢,先生。”
月光下,邮车一路飞奔,驶过高低不平的道路,尘土飞扬。邮车有时跃上山坡,有时冲下山谷,有时穿过平原。在持续不停的颠簸撞击下,杰米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似的,浑身酸痛,筋疲力尽,可又不能入睡。每次他刚想打个盹儿,马上被颠簸晃醒。他感到全身肌肉僵硬、痉挛,但是无法活动身体。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杰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旅程有六百英里,杰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到达终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活到终点。两天两夜过去了,这种痛苦变成了极度的煎熬。那两个旅伴也都好不到哪儿去,他们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杰米才明白,为什么邮站要求乘客一定得年轻力壮。
次日黎明时分,邮车进入了大卡鲁盆地[5],这是真正的荒野,浩瀚、荒凉,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热浪滚滚。酷热、尘土和围着马车飞舞的苍蝇使他们窒息。
不时地,透过蒸腾的尘霾,杰米看到一群群男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有人独自骑在马背上奔驰;另有十来辆牛车,前面有十八九头公牛拉着,缓缓前行。车夫不时扬起长长的皮鞭,大声地吆喝着:“驾!驾!”这些牛车车体庞大,每辆车都载着上千磅[6]的货物,有帐篷、挖掘工具、烧木柴的火炉、面粉、煤和油灯,也有的装着咖啡、大米、俄罗斯大麻、砂糖、葡萄酒、威士忌、靴子、毯子,以及产自贝尔法斯特的蜡烛,这些都是克里普德里夫特淘金客的生活必需品。
邮车经过奥兰治河以后,南非草原苍凉的景观开始显露生机。沿途的灌木渐渐变高,呈现出一层鲜绿色。土壤的颜色显得越来越红,微风中,一片片青草不停地摇曳,泛起阵阵涟漪。矮小的荆棘树稀稀拉拉地出现了。
“我一定要到达目的地,”杰米麻木地想着,“我一定能成功。”似乎希望重又注入疲惫的身躯。
邮车又走了四天四夜,终于到达了克里普德里夫特的郊区。
在目的地克里普德里夫特,什么正在等待着年轻的杰米·麦克格雷戈,他不知道。他用困倦、充血的双眼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难以想象。克里普德里夫特就像是一幅原始的风景画:在主要街道和法尔河两岸,无数的帐篷和马车杂乱地排列着;泥泞的马路上,裸着上身穿着鲜艳短夹克的卡菲尔人、胡子拉碴的挖钻人、屠夫、面包师、扒手和教员熙熙攘攘。镇子中心矗立着成排的木制和铁皮简易房,这些是各种店铺、餐馆、台球室、钻石收购铺,以及律师事务所。街角有一长溜房子,都没有窗户,破烂不堪,那是皇家拱门旅馆。
一走下马车,杰米两腿痉挛,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他躺在那儿,头晕目眩。等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力量,他才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街上闹哄哄的人群,走向皇家拱门旅馆。房间狭小、闷热,仍然有到处飞舞的苍蝇。房间里放着一张折叠床,他衣服也来不及脱,一头倒在床上,沉睡过去。他睡了十八个小时。
杰米醒来时,身子僵硬、酸痛,但是心中狂喜:“我终于到了,我要找到钻石!”他感到饥肠辘辘,便走出房间,想找些吃的填饱肚子。旅馆里什么都没有。街对面倒是有一家小饭馆,里面拥挤不堪。他走进小饭馆,点了煎锯盖鱼,这种鱼像梭子鱼,个头大,还点了炭火叉烤羊肉片和一块鹿肉,最后点了一份油炸糖汁糕作为甜点。
杰米的肚子已经空了好久,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子,胃受不了,发出警告的信号。他决定休息一下,然后再吃。这时,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周围。四下桌子旁坐着的所有人都是挖钻人,正在狂热地谈论他们心中最重要的话题——钻石。
“霍普敦周围还有一些钻石没有挖出来,但是主矿脉在纽拉什……”
“金伯利的人口要比乔堡多得多……”
“上周在杜托伊斯潘发现的钻石怎么样?他们说那儿钻石可多了,一个人根本搬不了……”
“克里斯蒂安娜又发现了新的钻石矿,我明天准备到那里去。”
果真如此,这里到处都有钻石!年轻的杰米兴奋不已,连咖啡也没有心思喝了。招待员拿来了账单,他一看账单,大吃一惊。这顿饭竟然花掉了两英镑三先令!“今后可得省着点花。”他想着,走出饭馆,回到了闹哄哄的、拥挤的街道上。
后面忽然传来说话声:“还在想着发财呢,麦克格雷戈?”
杰米转过身子,原来是佩德森,那个和他一起挤邮件马车的瑞典小伙。
“当然想发财了。”杰米回应道。
“咱们一起去有钻石的地方。”他指着远处说,“前面就是法尔河。”
他们朝着法尔河走去。
克里普德里夫特是个盆地,四周被群山包围。杰米目光所及,全是不毛之地,不见一片草叶,也没有一棵灌木。空气中飘着密密的红色尘土,令人窒息。法尔河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两人走近河边,空气清凉多了。数百个挖钻人挤满了河的两岸,有人正卖力地在河岸上挖,有人则摇晃着摇动筛分拣石头,有人则临时凑合,将石头放到桌面上,摇晃桌子分拣。清洗石头的器具既有便利高效的洗土设备,也有旧的盆子、木箱和水桶,什么家什都有。男人们被阳光灼晒,面目黝黑,满脸胡须。他们多数人上身随意地穿着没有领子的条纹法兰绒衬衣,五颜六色的;下身穿着灯芯绒裤子或者马裤,脚蹬胶靴;头戴宽边毡帽或遮阳帽;腰间系着宽皮带,上面吊着袋子,用来装钻石或钱币。
二人走到岸边,见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年长男人正在吃力地挪动一块硕大的铁砾石,以便挖取铁砾石底部的小砾石,汗水早已渍透他们的衬衣。附近,另一队人正把砾石装上手推车,准备运到摇动筛旁进行筛选。一个人不断地摇动筛子,另一个人不停地用水桶往筛子里的砾石上浇水,冲走砾石上的泥沙。随后,大块干净的砾石被倒在一张临时搭成的桌子上,人们仔细地挑选着,看看哪颗是钻石。
“看起来挺容易。”杰米微微一笑。
“别指望啦,这样找不到钻石,麦克格雷戈。有人已经告诉我了,他在这儿找过一阵子,一无所获。咱们可是上了大当。”
“这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些地方有多少人在挖钻石吗?该死的,一共有两万人!他们都想发财!可这儿哪有这么多的钻石!伙计,即使有,我们也不可能找到。在这儿,夏天晒死人,冬天冻死人,不时地被那该死的雷暴雨淋个透心凉,还得忍受尘土、苍蝇和恶臭。既洗不上澡,又没有像样的床。这个该死的地方根本没有基本的卫生设施。每周都有人在法尔河淹死。有人是意外落水,但是有人告诉我,对大多数淹死的人来说,这是个解脱,这是逃离这个地狱的唯一出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还留在这里。”
“我知道。”杰米看了一眼那个全身沾满污渍的小伙子,他正挖得起劲。“他们的发财梦就在下一铲沙土里。”
走在回去的路上,杰米想着佩德森的话,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经过散乱的帐篷时,他们看见一堆堆病死的公牛、绵羊和山羊的尸体正在腐烂,恶臭阵阵袭来。旁边有一条宽宽的地沟,这是当地人的厕所,臭气熏天。佩德森看着杰米说:“你有什么打算?”
“去搞采矿工具。”
城中心有一家店铺,挂着一块招牌,锈迹斑斑,上面写着:萨洛蒙·范德莫尔韦杂货店。杂货店门前,有个黑人正在卸货,年龄跟杰米相仿。黑人肩膀宽厚,身形魁伟,颇具男性魅力。杰米不由得端详,见他眼神明亮,鼻梁挺直,下巴方正,透出高傲的气质,神情显得沉静而淡然。他扛起一只装有来复枪的大箱子,转身欲走,却踩在地上的一片卷心菜叶子上,打了个趔趄。杰米马上伸手扶住他。黑人仿佛没有在意杰米的举动,转身迈步走进了店铺。旁边另一个布尔人系好一头骡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他是班达,从巴罗隆部落[7]来的,他给范德莫尔韦先生打工。我搞不懂范德莫尔韦先生为什么要雇这个自命不凡的黑鬼。那些该死的班图人以为他们还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呢!”
走进店铺,杰米感到里面很凉爽,光线有点暗。门外的街道上烈日炙人、阳光刺眼,这里面给人一种新奇而异样的感觉。铺子里十分拥挤,几乎每点空地都塞满了货物。他在铺子里转了一下,不由得惊叹货物种类繁多:有的货架上摆着各种农具、水泥、导火线、炸药、枪支,有的货架上摆着陶器、家具、缝纫用品、燃油、油漆、马具、消毒水、蜡烛、肥皂、酒精、文具等,有的货架上是啤酒、罐装牛奶、成块的黄油、熏肉、果脯、砂糖、茶叶、烟叶、鼻烟和雪茄等,十来个货架都从上到下塞得满满的。杰米转头,又看到一个货架上塞满了法兰绒衬衣和毯子、鞋子、宽檐女帽、拖鞋。他想,拥有这么多货物,这是一家有钱人。
身后传来柔和的声音:“你要买些什么?”
杰米转过身,对面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一张让人怜爱的面孔,鸭蛋形,轮廓精致,好像情人节卡片上印着的俏女郎。她的鼻子小巧笔挺,绿色的眼睛显得深邃迷人,黑色的头发卷曲着。杰米看了一眼她的身材,心想:“嗯,这姑娘快十六岁了。”
“我是来找矿的。”杰米一本正经地说,“来店里买些工具。”
“你要什么工具?”
不知什么原因,杰米想要给这个姑娘留下好印象。“我想……你知道……就是通常的那种。”
她微笑着,眼睛里流露出调皮的神情。“什么样的通常的工具,先生?”
“噢……”他犹豫了一下,“一把铁锹吧。”
“就要这个?”
看出姑娘在逗他,杰米咧嘴笑了一下,说出了真情:“老实说,我刚到这儿,还不知道需要什么。”
她朝他笑了一下,这是女孩子的微笑,令人心动。“找矿的地方不同,用的工具就不一样。先生尊姓?”
“麦克格雷戈,杰米·麦克格雷戈。”
“我叫玛格丽特·范德莫尔韦。”她往铺子后面看了一眼,神情陡然紧张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范德莫尔韦小姐。”
“你刚到这儿?”
“是的,昨天刚到,乘坐邮件马车。”
“没有人提醒你不要乘那种马车吗?有人死在这种车上。”她的眼睛里露出幽怨的神情。
杰米难为情地笑了笑。“不能责怪他们,这不,我活得好好的。谢谢关心。”
“你也要找mooi klippe?”
“Mooi klippe是什么?”
“钻石,这是荷兰话。珍贵的石头。”
“你是荷兰人?”
“我们家从荷兰来。”
“我从苏格兰来。”
“我能看出来。”她又小心地瞥向店铺后面,“这儿是有钻石,麦克格雷戈先生,但是你得选对地方去找。绝大部分挖钻石的人都像狗追尾巴,瞎忙活。一个人挖到钻石,其他人马上跑去,打算挖剩下的。你想要发财,得自己找对地方去挖。”
“到底怎么做才好呢?”
“我父亲也许能帮助你,他知道钻石在哪儿。一小时后他就会有空了。”
“我到时就回来。”杰米向她保证道,“谢谢你,范德莫尔韦小姐。”
他走出店铺,外面仍然骄阳似火。他的情绪变得亢奋,连乘坐邮车带来的全身酸痛也感觉不到了。如果萨洛蒙·范德莫尔韦能告诉他哪儿有钻石,那么他坚信自己绝不会空手而归。与其他人相比,杰米觉得自己似乎占有先机。他得意地大笑起来,自己风华正茂,朝气蓬勃,挖到钻石指日可待。
沿着大街往前走,经过一家铁匠铺、一个弹子房和五六间酒吧,杰米来到一家旅馆面前时停了下来。旅馆破败不堪,前面的招牌上写着:
杰米蓦然想道:“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噢,对了,那是在船上,用水桶洗的。那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全身一定臭不可闻。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厨房,他每周要洗一次盆浴,他似乎听到了母亲叫他的声音:“一定要把全身洗干净,杰米。”
他转身走进了澡堂,里面有两个门,一间男浴室,一间女浴室。杰米走进男浴室,朝那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走去,问道:“洗一次多少钱?”
“冷水澡十先令,热水澡十五先令。”
杰米犯了难。经过长途旅行,他真想舒服地洗个热水澡,但是他却说:“来个冷水澡。”他囊中羞涩,再也不能肆意享受了,还要购买挖钻石的工具呢。
服务员递给他一小条碱液肥皂和一条破旧的毛巾,指了一下。“进去吧,伙计。”
杰米走进一个小隔间,只见中间空地上有一个马口铁的浴盆,墙上有几个挂钩,其他什么都没有。服务员进来了,提来了大木桶,把里面的水倒进浴盆。
“准备妥了,先生。衣服可以挂在挂钩上。”
服务员离开后,杰米开始脱衣服。他看了看自己沾满污垢的身子,便把一只脚伸进浴盆。像门口的招牌上讲的那样,水确实是冷的。他咬咬牙,将全身浸入水中,全身涂满肥皂搓洗起来。当他迈出浴盆时,洗澡水已变得污黑。他用那条破毛巾飞快地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裤子和衬衣太脏了,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穿起来硬邦邦的。他真的不愿再穿上它们,应该买些换洗的衣服。这件事再次提醒他,他的钱实在太少,经不起折腾,可是他又感到饥肠辘辘了。
离开澡堂后,杰米穿过拥挤的街道,走进一家名叫“流浪汉”的酒吧。他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份午餐,有西红柿羊肉夹馍、香肠、土豆沙拉和泡菜。他一边吃,一边有意地听着周围那些野心勃勃的谈话。
“听说科尔斯伯格附近找到一颗钻石,有二十一克拉重呢。听好了,那儿若找到一颗大钻石的话,肯定还有好多……”
“赫伯伦那儿又发现了一颗新钻石,我正考虑去那儿……”
“别犯傻了。奥兰治河里才有大钻石……”
酒吧间里,一个满脸胡子的顾客品着一大杯姜汁柠檬酒,他上身穿着一件条纹绒布无领衬衣,下身穿着一条绒裤。“在赫伯伦,我花得一个子儿也不剩了。”他对酒保说,“我想贷点钱。”
酒保个子很高,胖胖的,秃头,鼻子歪斜,眼神阴鸷,乍一看令人不寒而栗。酒保大笑起来,说道:“见鬼去吧,伙计。谁不需要钱呢?我为什么要当酒保,你知道吗?要是有了钱,我早就跑到奥兰治河找钻石了。”他用破布擦着柜台。“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借钱的法子,先生。去找萨洛蒙·范德莫尔韦。他有一家杂货店,半个镇子的人都欠他钱。”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欣赏你,他可能会资助你去找钻石。”
满脸胡须的顾客扫了酒保一眼。“真的?你真认为他会出钱?”
“我有几个老伙计,都得到了他的资助。他出钱,你找钻石,找到钻石各分一半。”
杰米·麦克格雷戈心动了。他曾以为,他攒下的那一百二十英镑,足够他购买挖钻石的工具和吃喝度日,但是在克里普德里夫特,这该死的物价高得离谱。白天在范德莫尔韦杂货店里,他看到一百磅的澳大利亚袋装面粉标价五英镑,一磅砂糖一先令,一瓶啤酒五先令,一磅饼干三先令,一打生鸡蛋七先令。这样,过不了多久,钱就会花得精光。“天哪,”杰米想,“这里三顿饭的花费,足够在家乡吃一年了。”然而,像范德莫尔韦那样的有钱人会不会赞助他呢……杰米急匆匆地结账,赶回了杂货店。
杂货店的柜台后面,老板萨洛蒙·范德莫尔韦正从一个木板箱里向外取来复枪。他个子矮小,一张干瘦的脸上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头发是浅黄色的,黑眼睛很小,蒜头鼻子,嘴巴噘得老高。“看来,这家伙的女儿一定像妈妈了。”杰米想。“打搅了,先生……”
范德莫尔韦抬起头。“嗯?”
“您是范德莫尔韦先生吗?我是杰米·麦克格雷戈,先生,我从苏格兰来。我到贵地来找钻石。”
“哦?你来找我……”
“我听说您有时候愿意资助那些挖钻石的人。”
范德莫尔韦咕哝道:“谁在背后胡说八道?我只是资助过几个挖钻石的人,人们就以为我成了圣诞老人,谁都值得资助了。”
“我已有一百二十英镑,”杰米恳求道,“但是,这些钱买不了什么东西。如果不得已,只带着一把铁锹我也能去野外挖钻石,但是,如果我有一头骡子,加上一些称手的工具,那么挖到钻石的可能性就会大得多。”
范德莫尔韦打量着杰米,仓鼠般的小黑眼睛在他脸上巡睃。“真的吗?你凭什么确信你能找到钻石?”
“为了来找钻石,我绕过了半个地球,范德莫尔韦先生。找不到钻石,我是不会离开的。只要地下还有钻石,我就能找到。如果您帮助我,有财一起发。”
杰米见范德莫尔韦又咕哝了一声,转身继续卸来复枪。杰米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范德莫尔韦又开口了,没想到他问的问题是:“你是乘牛车来的?”
“不是,是邮件马车。”
老人转过身子,又打量了杰米一阵子,最后终于说道:“进来,咱们谈谈吧。”
当天晚上,在店铺后面范德莫尔韦的住房里,老人和杰米一边吃晚饭,一边谈论怎么挖钻石。房子很小,既当作厨房和餐室,又兼做卧室,因为杰米发现,靠墙有两张小床,中间有一块帘子隔开。墙壁的下半部分用石块和泥砌成,上半部分则用空箱子搭起来,空箱子以前装过各种东西。墙中间被挖了个方形洞口,算是窗户。下雨天,在外面挡上一块木板,就能遮挡雨水。地上有两个木箱,上面架了一块长木板,这就是饭桌了。一个大木箱子侧放着,口朝外,当作橱柜。瞧着室内的寒酸样,杰米的心里有些发凉:这老东西绝不是轻易放弃金钱的人。
玛格丽特悄无声息地张罗着晚饭。她不时地瞄父亲一眼,但一眼也不看杰米。“她好像很害怕什么。”杰米感到迷惑不解。
他们坐在桌旁,范德莫尔韦首先开口道:“先祈祷吧。感谢您啊,万能的主。感谢您的恩赐,感谢您宽宥我们的罪,为我们指明正义之路,让我们免受种种诱惑。感谢您赐予我们恒久而富足的生活,惩罚那些忤逆您的恶棍。阿门!”然后,他即刻对他女儿说:“把肉递给我。”
这顿晚饭异常简单:一小块烤猪肉、三个煮土豆和一盘青萝卜。范德莫尔韦分给杰米吃的量很小。用餐时,两人几乎都不说话,玛格丽特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吃完晚饭后,范德莫尔韦说:“女儿,晚饭不错。”语气中流露出一些自得。接着,他转向杰米道:“开始谈合作吧,好吗?”
“好吧,先生。”
范德莫尔韦从橱柜上面拿来一只长长的陶制烟斗,伸出三根手指从小烟袋里捏出一撮好闻的烟丝,塞进烟斗,点燃,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范德莫尔韦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那双小黑眼睛直盯着杰米。
“在克里普德里夫特,那些挖钻石的人都是些傻瓜。钻石就那么点,挖钻石的人乌泱泱的。这里一个人挖一年,即使累断腰,也找不到真钻石,有人只找到schlenters。”
“什么是schlenters,先生?”
“不是真钻石,是赝品,不值钱。懂了吗?”
“懂啦,先生。去哪儿找真钻石呢,先生?”
“去格里夸。”
杰米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北边的一个部落。格里夸人会找钻石,能找到那种大颗的钻石,有时候他们来到我这里,用钻石换货物。”说到这里,这个荷兰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他们找钻石的地方。”
“您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找呢?”
范德莫尔韦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啊,这铺子离不开,人们会把铺子偷光的。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格里夸找钻石,然后把钻石带回来。一旦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他需要什么工具,我就供给他什么工具。”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烟,又道:“另外,我还会告诉那人找钻石的地点。”
杰米猛然站起身,心狂跳不已。“范德莫尔韦先生,不用找别人了,我就是那个人。相信我,先生,我会日夜不停地找钻石。”他激动得声音颤抖,“我一定要把钻石带回来,多得让您数不清。”
范德莫尔韦静静地打量着杰米,一声不吭,像一尊木雕。最后,范德莫尔韦开口了,说了一个字:“行。”
次日早晨,杰米赶来签合同。合同书用南非公用的荷兰语书写。
“我必须事前向你确认一下,”范德莫尔韦说,“合同规定我们是合作者,我出资,你出力,挖到的钻石我们对半分。”
合同捏在范德莫尔韦手中,只是让杰米看一眼。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外国字,杰米只认出了三个字——“两英镑”,其他一个字也不懂。
杰米指着“两英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范德莫尔韦先生。”
“这是说,找到的钻石你分一半,另外,每周我再给你额外的两英镑。即使我告诉你哪儿有钻石,你也可能找不到,孩子。这样的话,你起码可以得到一些劳动报酬。”
这个人真是基督在世,慈悲为怀。“谢谢,非常感谢,先生。”杰米真想拥抱他一下。
范德莫尔韦说:“现在看看为你配备哪些东西。”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选定了杰米需要的东西:一顶小帐篷、寝具、炊具、两张筛子和一个洗摇篮、一把斧子、一把铁镐、两把铁铲、三个水桶,还有一双换洗的短袜、一套内衣、一个提灯,以及煤油、火柴和碱液肥皂。此外,他们还选了一些罐头食品、干肉条、水果、砂糖、咖啡和盐。一切准备妥当,那个名叫班达的高个子黑人走进来,一声不吭地帮着杰米把所有东西放进背包里。他既不看杰米一眼,也不说一句话。“他不会讲英语。”杰米心想。玛格丽特正在铺子里接待顾客,但是她知道杰米就在那儿,脸上平静如常。
范德莫尔韦走过来。“你的骡子在前面,”他说,“班达会帮你把东西装上去的。”
“谢谢您,范德莫尔韦先生,”杰米不知说什么好,“我……”
范德莫尔韦拿着一张写满数字的单据,说:“这些货物一共是一百二十英镑。”
杰米惊愕地张大嘴。“什……什么?按照合同,这些东西不是送给我的吗?我们……”
“怎么可能?”范德莫尔韦脸色阴沉起来,“还指望我白给你这些东西,连同这头健壮的骡子,还让你当合伙人,每周再付你两英镑?如果你想不劳而获,白要东西,那你可来错地方了。”他开始从骡子上往下扯背包。
杰米急忙阻止道:“不要!范德莫尔韦先生,我……我不清楚,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您钱。”他把手伸进钱包,掏出剩下的最后一把钱放在柜台上。
范德莫尔韦迟疑了一下。“算了,”他咕哝道,“也许你误会了,对吗?这儿净是些骗子。无论和谁打交道,我都得事事小心。”
“当然,先生,就该小心。”杰米附和道。刚才自己太激动了,以至于误解了合同。“我太幸运了,他又给了我一个机会。”杰米想。
范德莫尔韦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手绘地图。“从这儿往北,走到一个叫马奇达姆的地方,就在法尔河北岸,在那儿你肯定能找到钻石。”
杰米仔细地看着地图,心跳愈发加快。“离这儿多远?”
“我们这里是用时间估计距离。你骑骡子得走四五天。回来的时间就要长一些,因为带着的钻石太重了。”
杰米咧着嘴笑了,模仿着范德莫尔韦的语调说:“好!”
从范德莫尔韦杂货店出来,杰米·麦克格雷戈重新踏上克里普德里夫特的街道,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真正的探矿者,一个挖钻石的人,信心满满地走在发财的路上。店铺前面的桩子上,拴着一头孱弱不堪的骡子,班达已把行装放到了骡子背上。
“多谢。”杰米微笑着说。
班达转过身,看一眼杰米的眼睛,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杰米解开缰绳,对骡子说:“上路吧,伙计。我们去挖钻石喽!”
一人一骡朝着北方走去。
当天夜里,杰米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他先把行装从骡子身上卸下,给骡子喂了些草料和水,然后搭好帐篷,吃些牛肉干和杏脯,又喝了几口咖啡。四下漆黑一片,种种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其中有野兽来来往往、窸窸窣窣的声音,有野兽在河边饮水发出的咕噜声,还有瘆人的嚎叫声。无边的夜幕下,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在这个陌生、原始的荒野中,静静地提防着每一只危险野兽突袭自己。每一种声响传来,他都吓得心惊肉跳,黑暗中随时都可能有尖牙嵌入他的喉咙,有利爪戳入他的皮肉。他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苏格兰的家,那张属于他的床温软舒适,还有惯常的家庭生活。他终于睡着,睡得时断时续,梦里跟狮子、大象等各种野兽搏斗,还梦见一些满脸胡子的巨人,想要抢他怀中的大钻石。
拂晓时分,杰米醒来,发现他的骡子死了。
注释:
[1] 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公里。——编注
[2] 白人殖民者对南非班图族黑人的贬称。——译注
[3] 即英国第七十八步兵团,因其独特的花格子呢裙军服而得名。——译注
[4] 以荷兰裔为主的欧洲裔人,落根在南非境内,多以经营农场为业,被称作布尔农夫。——译注
[5] 南非西开普省高原盆地,属半沙漠干旱气候。——译注
[6] 英美制重量单位,1磅约等于0.5千克。——编注
[7] 非洲南部的少数民族部落,是非洲班图人的一个分支。英布战争中曾帮助英国殖民者进攻布尔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