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森林(1)
起初,池泽亮以为是虫子在鸣叫。不过话说回来,这声音好像有些过于刺耳了,而且现在也不是虫鸣的季节。他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已经有些腐坏的木头长椅上,用蒙眬的眼神向四周打望。
栎树、枹树还有枫树稀疏地伫立在这块类似足球场的空地四周,空地里面似乎也没有其他会动的东西。空气湿乎乎的,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枝缝隙,池泽看见灰色的云朵低沉得仿佛要落雨一般。
这个季节往往都会给人这种感觉。
走在林间的小路上,池泽在心里这样嘀咕了好几次,试图打消自己的疑虑。但那种异样的感觉却总也挥之不去。越是嘀咕,越是强烈。总之,今天的森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隐隐约约地总感觉有什么人在远远地窥探……
还有一点,就是先前那个声音。
也许是自己身体状况不太好的缘故吧。或许有些耳鸣?池泽将自己的头转了几下,发现脸朝向不同的地方,声音的大小是不一样的。这么说来也不像是耳鸣。
池泽挠了几下乱糟糟的头发,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燥的皮肤在掌心留下了切切实实的触感。他轻轻叹了口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卷曲的茶色落叶被踏碎之后,如同散落在黑色地面上的尸体。
在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上彷徨了一阵之后,池泽渐渐锁定了目标方向。一栋废弃的小屋歪歪斜斜地立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听上去像是咳嗽声一般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不,应该就是电话铃声,没错!
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微弱的电话铃声不遗余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对于已经完全习惯了电子铃声的人来说,这铃声听上去真是太古老了。除了古老之外,这铃声听上去还有些疲惫。
池泽走到弃屋门口朝里面张望。屋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味儿。就着从脏兮兮的窗户透出来的淡淡灯光,可以看见已经坏掉的架子和柜台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架子上散落着压瘪的锅和饭盒。柜台后面的墙壁上面贴着破破烂烂的纸,已经变色的纸面上依稀可以辨识出“帐篷租赁,每顶1500日元/晚”“柴,300日元/捆”这些字样。
那个粉红色的电话座机就摆放在柜台的一角,上面积满了灰尘,看上去跟一台灰色的电话似的。铃声持续响着,如同咳嗽一般。
弃屋的入口处结着一张悦目金蛛的大网。池泽佝偻着腰,从蛛网下面钻了过去,进入了弃屋。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作呕。
细得看不见的蛛网缠在池泽的脸上和脖子上,令他感到十分不爽。旁边的电话继续执拗地响着。
跨过地上散落的木板、空瓶子和空罐子,池泽来到电话前。他偷偷向听筒伸了伸手,突然又缩了回来,朝周围毫无意义地看了看,随即又将手向听筒伸了过去,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一把抓住听筒,拿了起来。
电话铃声消失了。
“喂?”池泽拿起电话问了一句,尽量不让自己的耳朵和嘴碰到听筒。
无人应答。微弱的噪声振动着他的耳膜。池泽有些踌躇地将听筒往耳边贴了贴。
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树叶沙沙的声音,又像是海浪的声音——该不会是白噪声吧。伴随着这样的背景声,让人愈发觉得仿佛有人就站在电话座机的对面。
“喂?”池泽又问了一遍。
电话那头依旧是一片死寂。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盯着看,池泽回了回头。然而,后面除了安在已经有些发黑的墙壁上的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随后他又感觉脖子上似乎停着谁的目光,于是朝另一个方向望过去。但依旧什么人也没有。除了柜台后面浅浅透出的暗淡和朦胧之外,什么都没有。
“喂——喂——”似乎是为了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池泽提高了嗓门。然而,弃屋里面有什么人在的感觉却愈发强烈起来。
有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似乎是要将树叶的沙沙声平息。好像有人要讲话了,似乎是小孩或者女人。
弃屋里面肯定有人。而且,这不是池泽捕风捉影,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可是,不管他怎样四处张望,就是捕捉不到这个人的身影。池泽的额头和脸颊已经渗出汗来,有些濡湿了。
池泽从柜台的对面向天花板打量时,突然将目光收回,投向窗边。有人在那里窥探!窗户脏得就跟毛玻璃一样,上面到处都是裂纹,有一部分玻璃已经没有了……顺着窗户方向,池泽感到有几十双——不,至少上百双的眼睛在朝弃屋里面窥探……
电话听筒的另一端,似乎又传来细碎的声响。
池泽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将听筒一把扣在座机上面,将散落在地面的废弃物品踢开,向出口奔去。悦目金蛛的蛛网也顾不上躲避了,池泽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他一把将脸和头上的蛛网拭去,拔腿向来时的林间小道奔去。
池泽几乎快要跑断气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放帆布包的木头长椅那里了。池泽斜靠在长椅边的枹树上,向刚刚跑来的方向望去。尽管树影婆娑,但从这里还是能够依稀看见弃屋的入口。周围依旧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电话铃声也没有了,森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池泽盯着弃屋的入口眺望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没有人从那里面出来之后,他才将帆布包从长椅上抓起来,快步返回林间小道,开始朝山下走去。
这家小型的民营露营地由于游客稀少,三年前就已经关门了。与其说是关门,倒不如说是处于一种被人遗弃的状态。长椅、桌子、卫生间、清洗区,还有兼作小卖部的管理员办公室等,都没有撤走,就那样留在原地。
那台粉红色电话所在的屋子,过去应该就是类似管理员办公室的地方,久而久之成了如今的弃屋。当然,水、电之类的早就停了,按理说电话也应该不能使用了。
这家露营地位于首都圈郊外的丘陵地带。从东京市中心出发,乘电车再换乘汽车然后徒步,大概一共要花三四个小时。距离虽说不远,但对于已经习惯了利用新干线、飞机和高速公路出行的现代人而言,这个地方反倒不是很方便,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恰好因为这一点,周围才保留了不少自然风景十分优美的好地方。
大概从两年前开始,池泽每个月会有一两个周末在那个营地度过。周六一早出发,大概中午左右到达。在营地里将帐篷支开,然后随意地在熊之田洼和或者武持山周围的森林里面逛逛,拍拍照片。晚上,再用笔记本电脑将数码相机拍的照片悉数上传到《IT杂志》主页上自己负责的栏目里面。然后在营地住一宿,周日一早下山,打道回府。每次都是这样的模式。
池泽原本就是营地附近的“石那村中乡”的人,那片森林也是他打小就熟悉的地方。从村里出来后,他去了东京山手的高中读书,然后考上东京市内的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位于市中心附近的跟计算机有关的出版社。就这样他与故乡渐渐疏远,但人到中年之后,寻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才会选择在周末去森林周边消磨时光。
这一带是丘陵地带,海拔最高也不过一千二百米左右,最好的季节是春秋两季。醋栗花羞答答地绽放,熊之田洼一带的山毛榉被一层水灵灵的新绿包裹,知更鸟和蓝歌鸲的歌声婉转悠扬地萦绕在树梢之间,这样的时节,池泽几乎每周末都会在森林里度过。然而一旦过了五月中旬,气候变得有些闷热,人也就懒得动了。当然,夏天也有夏天的好处。如果只在气候宜人的好时节才去森林的话,确实有些对不住森林。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池泽才在六月上旬造访了已经阔别三周的营地。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那里迎接他的竟然是诡异的电话铃声。不过,有可能是自己身体不太舒服、状态不好的缘故,顺着林间小道下山的池泽这样宽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截稿日期逼近,他有些睡眠不足。此外,他每天都在喝酒,三个星期下来,身体也变得迟钝了。这个地方今天还是先撤为妙。
池泽一边往山下走,一边不断地回头向后面打望,直到进入中乡的村庄里面。有什么人的视线一直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这感觉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