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仙人
她呆住了。
他顿了顿,见她没有反应,心中便想离去。可是待要转身了,却又迈不动步子,好像身后有一根绳子在拉拽着他一般。
他便是那样凝注着她,用他那双干净得未曾沾染一星烟火的眸子,她又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漂浮在他那双漂亮的瞳孔之上,漂浮。
旁边与她约好串腔的人也傻了眼,挠了挠头,还想继续纠缠下去:“阿苦你说,方才我都看见他拉扯你了!”
阿苦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反而是他静静地开口了:“我怎么可能碰她?她一直在屏风后面——”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
骇异莫名的目光射向阿苦,有的,甚至含了悲愤和鄙弃。
“的扶香阁里。”不知为何,话在他口里绕了一圈,说出来时,却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烦躁,好像再多停留上一时半刻,心便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不是比干,他没了心是活不了的。
他转身就走。
而她,却也没有大哭大闹地挽留。她伸出袖子将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一抹,拍了拍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人道:“谢谢啊,鲁伯伯。”
再回头,那人雪白的身影已然被人潮吞没。
不知为何,她的心境突然松快起来,她摇了摇脑袋,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地跑回了扶香阁里去,金色的阳光跳跃在她乌亮的长发上,快活得像一尾飞出海面的鱼。
轻轻松松,两百贯。
扶香阁的后院里,阿苦坐在石桌边,一个一个地点着铜板。
那卖煎饼的还真不赖,两百贯说扔就扔了。有诚意又有孝心,虽然,嗯,蠢了点,但她聪明呀。
要是嫁给这样的人,倒也不错……
“你不会真想答应那李大饼子的提亲吧?”小葫芦走过来,提着裙裾在她身边挤着坐了下来,瞥了一眼桌上的钱吊子,“倒是真有钱,我爹说一个月的书都没这么多钱。”
“我今日跟他说,他明年就能成亲,我是真有那意思。”阿苦拿起一枚铜钱,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细瞧,光芒被铜钱的方孔滤出了斑斑点点的飞尘,“不过我现在不想了。”
小葫芦双手支颐,笑得眉眼弯弯,“是因为今日那位公子吧?”
阿苦脸子往下一拉,狠狠削了她一眼,“你知道个屁!”
小葫芦愈加笑不可支。可是她有个本事,她越是笑,看上去就越是矜持,眼睛里都盈盈地荡漾起来了,身躯却还是坐得端庄笔直的。“我明明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今日第一百二十六次认错人了。”
听得这话,阿苦懊恼地双手掩面,“别说了,丢死人了!”
“往常一百二十五次认错人,你还能顺势敲上一笔。”小葫芦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今日怎么手软了?”
“他太狠了。”阿苦表情哀怨,“他哪里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不过,”她突然又坐直了身子,双目发亮地看着小葫芦道,“我有一种感觉,他和之前那一百二十五个穿白衣服的人都不一样,他是最像‘他’的!”
“哪里像?”小葫芦漫不经心地问。
“身材像,声音像,还有,还有眼睛像。”说着说着,她又丧气了,“可是怎么脸却完全不一样……”
小葫芦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爹说,有的人会法术,能随时改变容貌……”
阿苦白了她一眼。她乖乖地闭嘴了。
“别把你爹那套搬进我的扶香阁里来。”阿苦撇了撇嘴,“你爹是话本讲多了,真当自己也是一话本。”
“我可是好心。”小葫芦扬了扬纤细的眉毛。
阿苦看着这个好伙伴,很羡慕她有这样好看的眉毛。明明九年前她们一起去司天台偷梨的时候,小葫芦比自己还丑些;怎么这九年下来,小葫芦却长得比自己快?用娘的话说,“葫芦这妞儿,真是要腰有腰,要腿有腿,再多个两年,都能来咱们阁子里挂头牌”。
当然,让小葫芦来扶香阁挂头牌,那会要了莫先生的命的。
其实小葫芦无数次偷溜出来跟臭名昭著的钱阿苦一起玩,玩了快十年,早已要了莫先生的无数条命了。
就像这回一样。
“嫮儿!”莫先生粗嘎的声音在院墙外响起来了,然后,就是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从院墙的那道线上冒出来,他每跳一下,就大声骂出三个字,“嫮儿你,还不跟,我回去!怎么又,到扶香,阁来了!还嫌我,不够烦,吗!”
小葫芦站起身来,急忙忙地道:“我来了我来了,你别叫了!”
阿苦将钱串子收好,一手放在桌上撑着头,这才望着小葫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莫先生却还在叫:“你下次,再跟钱,阿苦玩,我打断,你的腿!”
小葫芦跺了跺脚,回头对阿苦道:“我先走了,下回再聊!”
“你再告诉我一桩事,”阿苦却耍赖似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对着会法术的人,我要怎样才能让他现原形?”
小葫芦匆匆道:“朝他的影子……泼狗血吧?”
西平京的人都知道,皇城正北方,通天门前的司天台里,住了一个神仙。
传说他白发皤然,眉似祥云,面如寿霭,从夏桀的时代就开始守护这人间,每到君主昏庸无道、王朝气数将尽的时候,就会出面帮助新君荡平天下。十二年前,从北边荒漠而来的舍卢铁骑歼灭前朝大历皇室的最后一支军队,阿穆尔可汗在西平京登基时,那神仙就专程露了个面,赞美阿穆尔可汗、现在的太烨皇帝,还天下以太平、延万世之宝祚云云。
这神仙的故事阿苦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当然,不是在莫先生处听的。莫先生说书,从来不说本朝事,只会讲些上古时代的老掉牙桥段。——阿苦听来听去,只觉得这老神仙很莫名其妙。他之所以能出名,只是三个原因。
第一,他清闲。听说神仙都会辟谷之术,连饭都不用吃,那自然每天闲得慌,才会有那个闲心去找历代皇帝套近乎。
第二,他滑头。谁坐了江山他就去恭维谁,连舍卢人他都拥戴,真是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骨气的老滑头。
第三,他水平不高。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一直呆在司天台不出来?他除了推算谁该当皇帝,还会算什么?嫖娼他管不着,打架他管不着,她钱阿苦饿肚子他也不来救,有这样吃空饷的神仙吗?
综上三点,阿苦每每想到司天台里那个老不死,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当然,她不会承认,其实她不高兴的最根本原因是——
自从九年前她闯进司天台偷了十几个梨,那老神仙就命人把那狗洞封了起来,司天台里里外外增加了四层守卫,她要再进去看一眼,都是绝不可能的了。
天可怜见,她真的只想再进去看一眼……看一眼那个人就好。
雪白的衣,墨黑的发,如画的眉目,清冷的容色。他的身后是沧海般的夜空和那一轮银白的月,他就像是蹈着月光向她安静地行来……
“又在发什么呆,给老娘拎水去!”一个爆栗把她从遐想中敲醒。
她哭丧着脸揉了揉额头,“娘,你就不怕把我打蠢了。”
弋娘风情万种地斜了她一眼,“我只嫌你太精。”
阿苦慢吞吞地从椅子上滑了出来,蹩着步子去打水。她这是在扶香阁的小桃楼,弋娘专属的房间里,黎明时分天光敞亮,弋娘刚刚送走了昨晚的客人,浑身乏力得很。每到这个时候,弋娘都会指使她去打水,然后娘儿俩斗上几句嘴。
“快点儿,老娘很忙的!”弋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拆着昨夜把自己压得脖酸的首饰,一边喊道。
“得得得,”阿苦眉毛一挑,“你是花魁娘子,你最忙了!”
听到这话,弋娘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把脸沉了下来。她虽然美艳,毕竟过了三十岁,扶香阁里的花魁娘子早不是她了。阿苦最喜欢拿这件事情来刺激她,一戳一个准。
看老娘的脸色真的变了,阿苦脚底抹油,飞快地跑走了。片刻,她提来水桶,往门口一搁,隔着门遥遥地喊了句:“娘,我出去啦!”
“小兔崽子你又往哪里跑?”弋娘闻言立刻追了出来,然而此时正好来了一批爱吃早食的客人,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哎哟马公子,今日这么早……”
黎明时的妓院,就像早晨的赌坊,午后的酒楼,深夜的官衙,最热闹的时候刚刚过去,空气里还漂浮着意犹未尽的气味,实际上已然只剩了满地狼藉。阿苦抓着二楼的扶栏往下望,天顶上吊下的缤纷鲜艳的绸子还在腾空翻着酒污,龟公小奴们捧着盘子走向后厨,间或有早客陆陆续续地从侧门走进来,避开乱糟糟的厅堂直接往相好的女人房里去。这是阿苦见惯了的黎明,一个寻常的妓院的黎明。
她晃了晃脑袋,走下楼,从厨房的偏门出了扶香阁,经过驴儿桥,一直往北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很想去司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