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与君新婚暂相附
次日清晨,婢女们簇拥着沈长荷穿戴衣裙饰物,她瞧见萧统与一个小宦官耳语几句后,小宦官便领命离开。
萧统回过头,冲沈长荷微微颔首,她便明白是派人去请尚仪,冲他浅浅笑了笑。
东宫在皇宫之外,二人乘轺车至东华门后步行入内,穿过万春门向北至显阳殿,这条路沈长荷十分熟悉,路过含章殿时她心念一动——是淑媛与二皇子的住所!
二皇子萧综比萧统小上一岁,如今应当九岁有余,已封为豫章郡王。
前世,二皇子出任镇北将军、南兖州刺史后,沈长荷与之离别已有五六年。
如今隔着一扇宫门,他就在里面!
萧统见她驻足望着含章殿,提醒道:“这是吴淑媛与二弟豫章郡王的居所,显阳殿还在前面。”
沈长荷轻轻点头,心中想着同在宫中,来日方长。
她收回目光,跟着萧统继续往前走。
踏入显阳殿后,沈长荷见处处粉饰一新、装点结彩,与前世朴素半旧的模样大相径庭。
殿前的小莲池中有数朵绢纱制成的各色莲花,案上也摆着花篮瓜果。
一阵清风拂过,波漾莲瓣,花果飘香。
殿中迎接他们的宫人无不喜气洋洋——皇太子纳妃乃是举国欢庆的大事,陛下赦大辟以下,显阳殿中的内侍、宫婢也皆得赏赐。
沈长荷的心思挂在含章殿,神色疏离,不似诸多新妇那般笑意难掩,宫人们心中暗想济阳蔡氏果然家教森严,喜怒不形于色。
皇帝萧衍和丁贵嫔高坐正殿,沈长荷跟随萧统叩拜完后起身,等候在侧的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随即向他们二人道贺。
“臣晋安郡王萧纲贺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萧纲比太子萧统小两三岁,身着绿地洒金竹叶的锦袍,声音清越,态度恭敬,细看五官确与萧统有几分相像。
一旁的萧续年岁更幼,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有样学样地跟着说道:“臣庐陵郡王萧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话音刚落,萧续就抬头冲着兄长萧统龇牙笑起来。
萧统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萧续趁机偷觑了眼第一回见面的太子妃。
沈长荷前世曾见过及冠后的庐陵郡王,他生的魁梧健壮、声如洪钟,听闻善于骑射、膂力过人,深得皇帝喜爱,与两个擅长诗文的同母兄长截然不同。
眼下见他稚童模样,只觉得虎头虎脑,沈长荷刚冲他颔首微笑,他就咧嘴笑得眉眼弯弯。
上头还坐着两个亟待应付的人,沈长荷无暇与萧纲、萧续多言,转身看向皇帝和丁贵嫔。
皇帝虽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但看似正值春秋鼎盛,许是恰逢喜事,愈发显得神采奕然。
只是沈长荷一想到前世他听信谗言打压吴淑媛和二皇子,加上自己是被他派来的内监缢死,自是心存怨怼。
一旁的丁贵嫔不过二十六七岁,头梳高髻,上插数枝金簪步摇,身着绣着鸾凤瑞兽的礼服,端庄秀丽,笑意温婉,与前世沈长荷所见缠绵病榻的模样大相径庭。
沈长荷默默在心底感叹,丁贵嫔此时正当好年华,膝下有三子,又执掌后宫,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无奈人心不足蛇吞象,为守住权位不惜倾陷他人,今生绝不能再让她的阴谋得逞。
萧衍看见一对新人恭顺并立,大喜:“蔡撙好女,今成吾子新妇,善哉!”
原来蔡彦真的父亲名为蔡撙,沈长荷暗暗记下。
她按照萧统提前教过的话,颔首应道:“得陛下赞誉,实为蔡氏之幸。妾必定勤谨持身,为太子殿下分忧。”
官家又回忆了蔡氏一族的旧事,提起“你高祖母与德皇后还是同宗”时,一直未开口的丁贵嫔说道:“可见陛下为太子择妇煞费苦心,妾替太子再谢陛下恩德。”
沈长荷听闻此语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德皇后”是萧衍的发妻郗徽,她出自高平郗氏,生母是宋文帝之女寻阳公主。
郗徽出身高贵,又聪慧美貌,家中对她的婚事极为慎重,连前朝皇帝和王爷的求亲都推拒了,最后选定少年英才萧衍为婿,二人成婚十余年,育有三女。
萧衍出任雍州刺史时纳丁贵嫔为妾,郗徽冒着战火匪乱携女赶至雍州,见到丁贵嫔自是妒忌生恨,动辄责骂苛待。
许是路途艰难,兼之怒怨交加,郗徽不过短短一年便含恨而终,未能等到丈夫称帝。
萧衍登基后追封郗徽为“德皇后”,传闻她曾化龙入井,向皇帝通梦不得立后。
因此,这宫中最恨德皇后的当属丁贵嫔和萧统——“显灵”一事彻底断了丁贵嫔封后的念想,也绝了萧统成为嫡子的路。
可没料到皇帝下一句就让沈长荷冷笑不出来了:“如此,太子与太子妃该去拜谒德皇后。”
用罢早膳后,沈长荷跟随萧统至徽音殿西侧的裕华殿内。
此处偏僻阴森,是前世宫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眼下沈长荷却被迫来此拜谒。
后院的水井上造了座一人高的小宫殿,顶上堆放着应季华服,内里放置银轱辘和金瓶,周遭还摆着香案祭祀。
生前负心薄幸,死后倒好生供奉,分明是畏惧鬼神,确反倒连累自己来做样子,显得他们宽厚。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萧统跪拜叩首,起身时,萧统搀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凉:“裕华殿久无人居,有些阴冷,可是觉得凉?邈之——”
小宦官忙不迭地将备好的衣衫奉上,正是萧统早上吩咐去请尚仪的那人。
沈长荷听见萧统唤他名字才对上号——这人前世就是萧统的亲信,名叫鲍邈之。
前世沈长荷见他时,他已是东宫管事内监,派头不小。她无论是做显阳殿宫婢,还是东宫姬妾,为赢得萧统的信任,都没少讨好鲍邈之。
只不过如今鲍邈之年岁尚轻,圆脸弯眉倒显得挺讨喜,对着萧统自是点头弓腰、无有不应。
萧统与沈长荷之后又去宗庙拜谒,回到东宫已过午时,二人皆是饥肠辘辘。
毕竟只是十岁的身躯,身着厚重的礼服奔波费神,沈长荷用膳时已昏昏欲睡。
萧统瞧见后冲鲍邈之招招手,低声问:“几时见詹事等诸位大人?”
“回殿下,是未时。”鲍邈之看出他是想让太子妃歇息片刻,便道,“不若太子殿下先与诸位大人商议政事,半个时辰后太子妃再至。”
萧统点点头,转身告知太子妃。
沈长荷如释重负,倒在床帏之中,萧统更衣后匆匆前往平日议事的书斋。
东宫僚属往往是王侯重臣兼任,例如太子詹事王茂是车骑将军;太子太傅是临川王萧宏,亦是司徒;太子少傅为尚书令沈约;太子中庶子为吏部尚书徐勉……
萧统待他们极为恭敬,礼之甚重,今日因太子妃稍加推迟已是前所未有,往常即便他抱恙,也会依例与诸位僚属会面。
毕竟他们尚有政务在身,能得询谋对年少的萧统而言助益极大。
众臣先恭贺太子新婚之喜,临川王萧宏身为萧统叔父,先开口问道:“怎地不见侄媳?”
“因我想与诸位商议政事,才让太子妃稍候。年初官家下诏立学,前日国子博士明孝若同我说起国子学中儒生寥寥,有违官家大启庠教之意。”
萧统顿了顿,接着说道:“若以我为范,令王侯诸子入学,诸位意下如何?”
“太子殿下仁孝,为官家分忧自是好事,垂范天下,亦是儒生的福气。”沈约捋须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官家才置东宫侍读学士为殿下讲《五经》义,待学有所成,再提入国子学一事也不迟。”
萧宏颔首附和:“少傅所言有理,待殿下研读透彻,臣等为殿下执经侍讲。”
萧统从善如流,与他们商讨治学之道,直至有人通报太子妃已在正殿等候。
萧统领着诸臣前往正殿,仲春时节风和日煦,庭院中柳枝飘摇,拂面的春风蕴着暖意。
待他自从他六岁住进东宫,即便身边有属官侍从、宫婢内监,仍时常感到孤独冷清。
可此刻他穿过游廊,快步走下台阶,想到就要见到他的太子妃时,心中无限欢畅——从今往后,有她会一直陪着自己,无论冬夏,无论朝夕。
当萧统踏入正殿,看见等着自己的太子妃,终于想起来要稍加按捺。
他缓步走至她身旁,引她向前,将诸位大臣的籍贯和官职一一说与她听,看她忙不迭点头的模样只觉娇憨,笑意难掩。
沈长荷对着眼前德高望重、捋须微笑的老臣们,自是诚惶诚恐。
直到瞧见魁梧俊美、正当盛年的萧宏,她心中腹诽:这便是日后与永兴公主私通、意图谋反的临川王,如此容止可观,难怪永兴公主看不上自己的驸马。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萧宏打趣道:“侄媳何故再顾本王?”
沈长荷仗着“年幼”,笑得稚拙可爱:“其他大人仅在东宫得遇,唯王叔来日或于宫宴祭祀再逢,如此便想记得牢些。若有冒犯,还望恕罪。”
她说前一句话时,众人都满怀慈爱地含笑望着她,待听到最后一句,纷纷变了脸色。
尤其是萧宏,立刻垂身拱手道:“太子妃殿下言重了。”
沈长荷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望向身旁的萧统,只见他温和地笑笑:“自家人,何必如此外道?”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待回到寝殿,沈长荷小心翼翼地窥视萧统的神情,担心他因自己在重臣面前言行无状怪罪自己,却见他并无愠色。
萧统也察觉出她神色不安,便放下手中的书册问道:“妙怜何故惴惴?”
沈长荷想起从前自己如何讨好萧统,便故技重施,垂首坐在他身侧,轻轻倚在他肩上:“妾今日好似说错话了……”
除了阿姨外,萧统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
他小心翼翼偏过头看着她的发顶,柔软的褐色头发缠绕成精致的小髻,卸下钗环后,她从太子妃变回离家后孤独无助的小女郎,一如六岁独居东宫的自己。
他没料到她还在为此事烦心,解释道:“你是太子妃,在宫中除官家、阿姨和我之外,你无须为他人降尊纡贵。临川王是长辈,你敬他,他尊你,‘恕罪’之语他担不起。”
沈长荷暗暗感叹,前世自己做了十余年的庶民、宫婢和侍妾,遇上这些贵人总是生怕开罪,一时之间并未将自己当作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蔡彦真”。
今后须得多加留意,否则一时不慎便会露出破绽来。
她应道:“妾知晓了。多谢殿下维护,不曾责怪妾。”
见她这般战战兢兢,萧统心下不忍,握住她的手:“妙怜,莫说此等微末小事,便是其余不慎之误,你也不必苛责自己。东宫之内你自在行事,东宫之外有我。”
被他攥住手后,沈长荷忍不住抬眼看他,这几句话听着倒是真挚,眼神也不似作伪,看来萧统此时待他的太子妃还算用心。
她不知前世的蔡彦真因何失宠,又是何时失宠,但眼下她必须牢牢抓住萧统,利用这份用心为淑媛母子荡平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