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记忆深刻
在每一个阶段里，都有那么一个人让你记忆深刻。我的高中记忆算得上深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成绩不够父母找关系塞进我们班的“议价生”（就是考不上有关系可以花钱的学生），他是全班年纪最小，入学时成绩最低的学生。父母是一所镇高中的校长，和我住同一宿舍，因为住上铺，他三个姐姐太疼爱他，为了防止晚上睡觉掉下床，千辛万苦从家里扛来一块木板，锁在床的边缘，做成一个围栏。高二分科，就和我们分班了，后来再没联系，直到高考后，才知道他是我们学校高考理科状元。虽然交往不长，但这小兄弟以成绩前后反差萌占据了我的心智，一直都记得他。
另一个是高二文理分科分一个班的同学，跟我们一样，他从一个叫晒龙镇农村里来，听说他家极其贫困，个头很矮小，每天吃饭就打一碗白米饭，最多加个馒头作为佐料。为什么老想起他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后来看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时，小说开篇孙少平的样子就让我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感觉、境遇上的联系，其实在小说中孙少平是个子高瘦和干净的形象，与我的这位同学差异巨大。
这位同学十分怯懦，头发成片拧在头上，配个小圆鼻头，用形容猥琐一词绝非恶意，可能是因为自卑，从不敢跟人正面对视，你一看他就脸红，躲闪着你的视线。他几乎不与人交往，每天放学就贴墙溜回宿舍，从不出门，他虽不和我们同宿舍，但串门时就会去逗他。读书时，我绝非良善之辈，因为我老爱不怀好意地去逗弄这位同学。同学姓姜，全名已经遗忘。
每次看到他，第一句话就是：
“小姜，是不是上课又偷看了学习委员？”
学习委员是个小个子女生，纯正的县城土著，乖巧可爱。只要一听，小姜立马血液上涌，满脸通红，红色蔓延到了脖颈之下，一般情况下就是捂脸，咿咿呀呀地躲开。他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拿他开涮，附近几个宿舍的男生只要路过他宿舍门口，都会去寻他开心，就连高一分班前的同学也会顺路来开个玩笑。
小姜家贫，好像就一套衣服，所以洗的时候也少，偶尔周末见他光溜溜地在洗漱间洗衣服和被套，所以平常碰面，远远就能闻到他散发出的一股味道。女生们很敏感，男生们不以为意，大家状态都差不多，经济宽裕不缺衣服的不想洗，没衣服穿的没法勤洗。
我们虽然老爱拿他开心，却没有任何人身体上欺负过他。我们不知道的是，事实上我们的行为已经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相处日久，虽然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在茶余饭后拿他开涮，但是小姜渐渐也开始主动卖萌，变得开朗大方许多。小姜善良，只要有的东西，他都会给你；小姜读书用功，超级刻苦，任何时候都在看书；小姜智商不高，成绩超级差，是我们班最差的男生之一。
到了高三，大家都几近疯狂，小姜更是进入了癫狂的学习状态。最后一学期，学校没有任何动员，也没有任何仪式，大家自动进入了总攻模式，一改高一高二懒散的状态，放学没有去食堂抢饭吃的，课间上厕所都是小跑，下了晚自习，大部分同学都自愿留在教室里，学校统一熄灯后，自发点亮蜡烛，高三几栋教室里灯火辉煌，夜深了，学校老师只有组团驱赶不愿离开教室的学生，要求大家回宿舍睡觉。
大家如此，小姜同学更是没日没夜地看书，夜深回到宿舍，我们一阵打闹，值班老师挨个房间检查，又一顿猛吼，才将大家安抚上床，我们这群话多的同学，熄灯后开启午夜悄悄话，讨论今天学校新鲜事、谁的上篮被盖帽了、班上哪个女生今天真好看之类云云！然后沉沉睡去，但宿舍通道的路灯下，每天都有小姜的身影，后来学校把通道的灯也熄了，他就进厕所里面看书，最后学校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任由小姜同学昼夜不舍地学习。
多少年后，我们共同回忆起小姜同学，才知道他在高中毕业后的第十年，在老家酒后落水，掉水库里淹死了，他是我们班的第一个噩耗。不知道高考落榜后，小姜回到老家生活如何？也不知道他有否结婚生子？过得如意否？
这段空白的期间对所有同学来说，小姜像空气一样，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他让我想起了一部国产电影《hello！树先生》，给人的压抑感就是谈起小姜这感觉，但小姜和树哥还是有区别，树哥像空气一样活在村子里，但他还是拽拽地抽着烟，向所有人展示他自己很忙，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想小姜不会，他离开学校后，一定活得比空气还透明。这种形象只是我从转述中假想出来的，但愿不是这样，意外落水前，有一段平淡却温暖的生活。
在学校的小姜，内心曾经有过期望，试图通过高考闯过他人生中仅有的一次翻盘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按他家条件，挺过三年高中应是相当不易，这三年，应该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至少在这段生活中他曾经充满希望。高考结束那一刻，也许就注定了小姜后来所有的命运。他家贫、智商低、为人善良，自卑压抑住了他所有生命活力，除了活着的状态，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机械运动，没能入心。
一次无意间的高中同学在县城聚餐，席间有同学提起，小姜同学喜欢我们班一个叫李琼的女生，所有人都不怎么惊讶，因为在高中的时候我们就拿这事和小姜打趣，记忆中这个叫李琼的女生，是我们班很漂亮的一个女生，走路姿势特别，昂首挺胸，全身充满活力，披肩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后背，伴随三步一抖的走路身姿，身后仿佛挂着一串活力的残影。对这位女生和小姜的事，谁也没往心里去，我们就是拿来开玩笑而已。为啥我们单拿她与小姜说笑呢？也是有原因的，好像当时女生中只有这个叫李琼的女生会愿意主动跟小姜说话，我们觉得仅限于此，仅此而已。
结果这位同学神秘地说，小姜毕业时给李琼写过一封情书。如果是真的，结果也是既定的，不用猜。但小姜这大胆的举动倒是令我吃惊不小，我问这同学：
“这是说笑的吧？”
这同学说：
“你们这些在外面混的同学不知道，我们毕业就没离开县城的同学，经常会聚会碰面，李琼现在保险公司，经常会见到。”
我说：
“见到又怎么？和小姜有关系？”
这同学大大方方地说：
“现在这又不是啥秘密，我们问过李琼，有没有这回事，李琼说，是给过自己一封信，她现在还保存着。”
当事人确认过了，原来这事是真的，我不太关心小姜写了什么，李琼是如何处置的这封信等等，只是在想，短短不到30岁的生命里，这是不是小姜同学做过最勇敢的事？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考大学的，也知道高考后迎接自己的生活是什么，但他仍然向这女生写过一封信，这应该是在向他未来生活做过的最后一次努力吧。
小姜同学，我为自己在高中时无意的打趣行为道歉，每个人都有努力生活和向往美好的权利，但不知道高高在上而拈花微笑的命运安排者们，在如何调整世间的因果轮回，当世没有因果律，如果当世的因，要来世的才有果，有何用？
从小姜同学身上可以看到，强者方能自救，摆脱心中的羁绊者方能自救，在我们高中毕业后，那个欣欣向荣的年代，他如果再勇敢一点，跨出那已经给他和他家下了生死符的村庄，也许有另一个小姜吧，聊作对小姜哀思时美好的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