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旅行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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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共鸣

下完最后一级台阶,往左拐是通向紧邻着的另外一栋楼的通道,也是宿舍的主要出口。通道像是把两间宿舍前后以及公共墙拆除后的结果,仅留下左右两堵,镶上玻璃橱窗以用作告示栏。按上学期期末成绩排名,前四分之一的学生能够获得本学期的学业奖学金,名单还贴在靠近出口的墙面上,其中有林旭的名字,也有晓行的名字。第一学期里,高中的生活惯性让晓行觉得这完全不费力气,自然极了。

两年后,我去晓行学校找他,沿着思德路散步时,他向我描述了第一次看见那张名单后的想法。

“起初的开心是油然而生的,你也知道,高中时最多是发奖状或者笔记本等文具用品作为奖励,从来没有因为考试拿到过几百块钱”,他说起来有点儿兴奋。

“不过很快,我感到不安,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他声音又低沉了下去,“很多人早就自愿退出了这类竞争。”

这一点我与他感同深受,许多学生进入大学后就换了别的赛道,比如游戏、恋爱、社团、竞赛、思考人生或者仅仅做一次验证青春是否真的会在自己身上逝去的时间实验。因此尽管他是被筛选到这所大学,高考分数只比学校录取线高了几分,按道理大部分人都应比他强,但第一次考试他反而排在前面。

“也许只有那四分之一的人还保持着近似高中的学习态度,所以我也不会对这奖金感到珍惜。”他继续说着。

我想他应该是有了预感,自己常在梦与现实边缘游走的状态可能无法让他继续保持成绩,才为自己将来也要换赛道提前准备了借口。抑或是这压根不是他初次看到名单后的想法,而是已知结果的情况下不断修饰并被篡改的记忆。

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我还是要回应他。换作是现在,可能会有更加周全的回答。

比如我知道不同省份高考难度并不一样,压着录取线考进去并不意味着成绩垫底,那最多是相比本省的同学而言,可他班上只有另一个同省考生,许多其他中西部省份的录取相对来说更为简单,何况那只是一次考试的结果,随机性很大。因此我可以鼓励他说:

“并不是四分之三的人放弃竞争才把奖项拱手让给你的,你就是比其他人更优秀。”

再比如我隐约从这段回忆中感觉到所谓的小镇做题家的自卑。表面上,晓行从不把“小镇做题家”的标签贴在自己身上。

“哪里哪里,称不上大家,顶多是小镇做题员或者小镇做题助理”,在同学聚会里谈论到诸如此类的话题时,他会展示出一副受之有愧的玩笑表情和音调,仿佛在用某种从周星驰电影里学来的自嘲技巧去制造话题或结束话题。

也许只有考上那几所最顶尖大学的人,才能被他视为“小镇做题家”,但这种学生在我们县城一两年才出一个,能称为“家”的人总是稀有的,因此一切关于“小镇做题家”的现象和反思,在这种自我保护之下,都被当作是与他无关的。

然而表面之下,他也知道没有人会去抠“做题家”还是“做题助理”这类的字眼,越是嘲讽或者愤怒,你的行为就越具有表演性和欣赏性,也就越是逃不出聚光灯的光束,或者统计学的图表。

因此我也许可以说:

“自信一点,你值得拥有这份荣誉,没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

但高中时,我和晓行的平时成绩是相当的,因高考发挥不佳,我只考上了省内的一所普通高校。轻而易举获得前四分之一就能让他开始失去动力,这令那时候的我感到一丝的冒犯,所以我说的是:

“为什么不去争取前几名呢?”

我甚至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是钱不够的意味,因此又补上一句:

“那应该还有上千块钱奖金吧。”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我:

“我高一时给自己定的目标只是考上一个重点大学,而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重点大学,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不要有那么强的目的性也挺好”,我想起了庄子或者老子,大致觉得这种无所追求的状态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态度。

另外,我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在大二暑假去公司实习过,对待考试的态度相比以前有很大变化,觉得那只是人为设计的一种游戏,远比社会里处理人际关系或解决实际问题简单得多,没有人提醒我的话,我并不会在意它。

晓行因不够努力却拿了奖学金导致的过度反思,放在现在,我还会想用一句“请停止你的精神内耗”,把社会模因或流行文化放在思考与表达之间,作为一种没有太多温度的薄膜,以此产生的共鸣,或许能让我和晓行都早点从这话题中震荡出来。但那时我不太擅长使用这类文化杠杆,并觉得这种偶尔的过度思考虽然唐突但也有趣,我开始向他描述自己的实习经历,试图用整个身体内各个腔体的振动去引发共鸣,以告诉他,当经历了社会更多的事情,转换过视角之后,这些曾经困扰的问题或许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了。

但随着我们走到运动场附近,天上飞过的无人机和航模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晓行撇过一眼告示栏,走出通道,看见了樟树,底下没有牛顿,也没有其他任何人。由于阳光甚好,旁边花圃的灌木和草地上,歪歪扭扭地晾着颜色各异的被套和床单,那扭曲的弧度,怎么看也不会和旋转的彩虹有相似之处,但他仍然想起了梦里的画面,心底升起一种满足感,那是已经被自己推翻的超能力认同的短暂回笼。

他穿过树荫,来到小区门口的门卫亭,给风扇报了修,并拜托舍管大叔,务必尽快安排人来维修。宿舍在楼房的最边缘,与另外一栋楼侧面的外墙太近,空气流通不畅,又有樟树限制了对流,而夏天马上来临,晚上没有风扇的话,会是一种煎熬。

叮嘱的同时,他看到墙上挂着的时钟,当前还不到五点,不是一般吃晚饭的时间。食堂位于教学楼和宿舍之间,像是刻意设计成的三点一线。如果现在去教室,待不到半小时就要去吃饭,然后又得返回教学楼上选修课。

他不愿这样来回奔波,于是在宿舍和食堂之间的线段上继续取了一个点,那是学生社团所在的楼,一座典型的 90年代风格的长条形三层建筑。每层楼有近十个房间,由一条笔直而幽长的、兼具阳台功能的走廊串在一起。晓行来到三楼,推开虚掩的铁栅栏,走向尽头的倒数第二个的房间,那是校心理协会的活动室。

校心理协会属于兴趣型社团,在招新规则上几乎没有任何门槛,只要对心理学有兴趣便可以加入。上学期招新前晓行并不知道这规则,他在面试前最后一刻仍感不安。隔壁的学生会音乐部也在组织面试,他站在门口等候,房里传出周杰伦的歌曲“蜗牛”的前奏,伴奏直接被拉到了副歌部分后,一阵略带颤抖的人声响起,“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当唱到最高音的那个“的”时,声音突然裂开,又戛然而止,尴尬却仿佛在最高点继续乘着叶片往前飞,还不断盘旋打转。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位男生低着头捂着脸,但仍然无法掩盖忍不住咧开着的嘴,走到铁栅栏处后,自己也大笑了起来,并快速地离开。

晓行和其他在门口等待的人一样,多亏了别人的不幸,紧张感在短时间里得到了有效的缓解。但坏就坏在思维向前多迈了一步,让他想起入学军训时被教官命令带队喊口号的事情。

在军训末尾的几天里,由于大家基本建立起了正步走的肌肉记忆,也熟悉了那一套口号,教官便开始省懒,经常随机点名一些同学出列代喊口号。

有一次,点到了晓行。他的变声期来得晚,大致是高一下学期才开始。不像一生下来时就可以清一清嗓子放声大哭,或在羞耻感萌生之前的童年时代,能够天真地在山上、河边甚至菜市场里忘我大笑。

文明的高中阶段里提供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声带在重生之后,缺乏锻炼,既没有第一次出生时的开嗓,也没有后续长期的吊嗓子训练。晓行失去了每个人天生所具备的全身心放声呼喊的能力,也失去了小学曾带领演唱过“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高亮嗓音。除了一两次班级合唱,最持久的声音训练可能就是每天的早读了,然而这强度远达不到军训口号所需要的力度。喊口号不在乎你的嗓音有多美妙,多清亮,对于这些品质,可以一无所有,但却不能没有气势。许多不太注重科学发声的教官,早就依靠丹田之力,把声带磨得像带着毛边的牛仔面料,发出一种既沙哑又雄浑的声音。

当晓行在操场上喊出“一二一”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早读时的背书声,细声细气,毫无气势可言。教官关切地问候他是否吃饱饭后,他试图给出正面回应,因此放大音量、升高音调,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那声音变得古怪而不自然。尽管没有破音,但他的喊声却总是带着一丝不协调,像是虚弱的人模仿崔健唱歌,大家的步伐也像是被带着跑了调,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教官笑了笑,从此再没让学生来带队。

这段回忆让他更加紧张,一度以为自己接下来是要去面试喊口号,但当他与下一批人一同走进心理协会的房间后,会长只是给每人分发了一张表格,上面有几十道心理测试题目。做完测试后,他扫码加入了一个 QQ群,就这样被告知已经正式入会了。

之所以如此简单,是因为心理协会还承担了部分行政性功能。如果班级里只有一个同学加入社团,便默认成为班上的心理委员。这个身份并不需要过人的心理素质或者心理咨询师一样的专业技能。心理委员的主要工作是定期往班长的PPT里拷贝一段指定的链接。这些链接通常是从协会QQ群里推送的,以确保在下一次班会上能够正常打开浏览器,播放一段心理健康科普视频。

另外一个任务是在宿舍楼下通道的公示栏里张贴心理咨询的最新通知,以给那些可能需要的同学提供求助渠道,然而,由于一栋楼里有许多心理委员,轮到晓行的机会微乎其微,上学期至今他一次也没去贴过。

除了晓行之外,他们班上还有另一位同学也加入了心理协会,因此二人约定轮流承担工作,每人一学期。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在之后和晓行骑行的第一天,早晨四点多太阳还没升起时,他提到过,“另一个心理委员现在应该朝四川方向出发了”。

除了这些行政工作,心理协会更多是组织线下的心理学读书分享活动。从群里接到消息通知后,大家自愿参与,再根据报名人数选择不同的场地,大部分时候参与的人数都比较多,所以读书会通常安排在更大的教室里。平时很少有同学来活动室,那些来的同学,大多是把这里当作自习室。也许是老房子的缘故,尽管摆放的是几个现代风格的玻璃小圆桌,以及十几张折叠的牛津布椅子,但整个空间里仍散发出一种古朴的气息。

晓行从角落的书柜上随机选了一本书,找一个空座位坐下,他只是想把时间打发到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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