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的解析
晓行匆匆逃出宿舍,一口气快步从四楼跑到一楼,直到重新拾回独处的安全感,他才放慢了脚步。那潜藏起来的忧郁,从幕后再次回到台前,这小份额的忧郁可视为失恋病毒感染后遗症的产物,尽管距离那场情感的疫情爆发已过去两个多月,但病痛的消退却是缓慢的,近距离、短时间地目睹一个青年的沉沦,给了晓行不小的心理冲击。
高考前,晓行都是在 11点以前上床睡觉。然而最近,他常常得等到凌晨才能睡着。学院清楚地很,大一新生仍是一群被驯服的小动物,安排他们每天早上 7点打卡参加早自习,上午的课表也排得满满当当,以便给高年级同学腾出更多睡懒觉的时间,让这群逐渐脱缰的小兽早日体会自由的代价。
每天早上,晓行像是揣着一团困意爬出铁架床,梦游般地去食堂和教学楼转一圈,又回到床上睡午觉。
由于今天下午没课,他不设闹钟,放纵地睡。中午的梦,上午的梦,甚至过去几天的梦,交织在了一起,像小时候听过的不停串线的电话。
大学物理老师在下课前讲起了科学家的八卦,说到牛顿晚年沉迷于炼金之术。话音未落,晓行就在回宿舍的途中见到了牛顿本人,他斜靠在宿舍楼旁的大樟树下,身边却是一个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炉底下没有火,但炉顶升起淡绿色的烟,如青蛇般缠绕树干,蜿蜒向上,在每一个树枝的分叉处,裂成更纤细的青丝。越往高处,夜色越浓,大部分细丝渗透到了树叶中,烙出脉纹。一小部分则从树顶逃逸,缭绕到四楼宿舍的阳台前,与一团白色的烟雾相遇,缓慢消融,只见月光下,林旭靠在阳台上,偷偷地抽着烟。
尽管感到错愕,晓行却没有像现实中偶遇权威人物时那样敬而远之。他走上前,开口问道:
“诶,牛顿,您炼丹为什么没有火?”
“我不是在炼丹,而是炼金。”
晓行感到一阵羞愧,他下意识躲避牛顿的目光,再去看炉子时,那已经变成一个超大号长颈烧瓶,圆滚滚的底部是个巨型的空心玻璃球,放在由粗铁丝绕成的坚固的圆台支架上。浊褐色液体占据了半个球形容器,不断鼓起黏稠的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会释放出色彩独特的气团,如同一群在宵暗中苏醒的幽灵,沿着长长的瓶颈缓缓逃逸到冷清的夜空。幽灵们在空中螺旋上升,路线微妙而诡异,当遇到树枝时,便开始凝固,果实一般挂在树上,少量逃脱大树的幽灵则飘到阳台边缘,被林旭吐出的白色烟圈一一捕获,无影无踪。
“牛顿,您炼金为什么没有火?”晓行继续问到,仿佛刚才的对话并没有发生。
“我在寻找并构思一种比火更热烈的能量来源。”说着他从长袍下拿出一个与烧瓶口一般粗,半个人相当高的三棱柱。
当他把三棱柱立在地面的一瞬间,彩虹的光带从棱镜中爆发出来,如同色彩的洪流,瞬间铺满了整片大地。
晓行环视了一周,靠近烧瓶的空气中波动着热浪,缤纷的色彩不仅像液体一般流动,还形成了旋转的涡流。这些彩色涡旋,犹如梵高《星夜》中的天空,却比星夜更加绚烂。
“牛顿,您,您是要用彩虹作为能源吗!?”晓行眼中闪烁着惊奇和倾佩,他深感自己触摸到了科学的浪漫。
樟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扭曲成团,变成原本摆放在校园中心的日晷。日晷上的影子指向了他从未看懂的古代文字上。
牛顿没有回答晓行的问题,也未理会这些变化,只是专心地用一片砂布磨起三棱镜。上周选修的中西方文化课程中的老师从日晷后缓缓走出,讲述斯宾诺莎宁愿以打磨镜片为生,以换取能够独立思考的自由。话一说完,即刻融入周围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每一次砂布的摩擦,都在光滑的三棱镜表面留下更加错落的纹理。这些精细的划痕如同细密的笔触,在更大的彩色画布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肌理。
晓行感到自己遭到了冷落,略显尴尬地安抚着脆弱的自尊心,好在环境中气氛足够活跃,能够收留他那无所适从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被身边不断变换的光影牵引。随着牛顿不断磨擦,棱镜的锐利棱角逐渐被磨平,变得圆滑而愈发剔透。原本从棱镜中溢出的缤纷色彩开始消退,仿佛一群调皮的精灵被逐一召唤回到棱镜的深处。但就在这些色彩消失的同时,以棱镜为起点,与日晷影子所指的方向平行的不远处地面上,开始出现一块边缘不规则的白色光斑。
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斑逐渐聚集成轮廓分明的椭圆,光圈越小,中心越发集中与明亮,最后那团光点几乎能刺痛双眼,被照射的地面也急剧升温,冒起了团团白烟。
晓行早已把头撇向一边,只看着烧瓶,通过侧脸颊的温度去感受那越来越强烈的热流。
“作为科学家,更作为炼金士,我追求的是有秩序的纯粹,而不是盲目的绚烂。”
牛顿终于开口,并开始调整棱镜,哦不,是凸镜的角度,将光点聚焦在烧瓶的球身上。
晓行来不及仔细体会这话,就听到烧瓶里噼里叭啦的爆炸声,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时,往大铁罐里扔燃放着的鞭炮的场景。
瓶里的液体剧烈翻滚,原本浑浊的褐色渐渐转变为清晰的亮黄色,那即是炼金术士梦想的颜色。
晓行注意到牛顿脸上的表情变化,原本的专注和严肃渐渐融化成一种淡淡的满足与自豪。
随着颜色越来越亮,液体也愈发浓稠,反应强度逐渐缓和,原本爆竹般的翻滚声逐步减弱,沦为低沉的咕噜声,像遥远山谷中回荡的春雷,持续了一阵子,最终融入了四周的寂静。
在液体几乎成为闪耀的金黄时,烧瓶的内壁也镀上了一层半液化的金箔。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道微弱的裂纹声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紧接着,随着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金星闪烁、坠入黑暗。
晓行从梦中惊醒,心脏猛烈地跳动,额头上渗出冷汗。在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时,窗外传来杂乱的尖笑声。
“总有些幸灾乐祸的家伙”,晓行咕哝着,还没完全从梦境中出来,他回应的是那些嘲笑他被炸的人。
这种误判让他变得更加警觉,他仔细听着窗外的声音。
“什么事啊?”
“热水瓶炸了”
“玻璃壶炸了”,晓行脑海中的爆炸声再次响起。
“怎么动静这么大呢?”
“没什么事”
“谁他妈把它放上面的!”
“玻璃壶掉楼下了。”
“都散了吧,没啥大事”
“散了吧散了吧”,听到这些话,晓行这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他松了一口气,又是庆幸又是失落。
“继续继续”
“别看了,把头伸回去”
“反正那地方不会有人。”
晓行大致听明白了情况。应该是对面三楼的开水房发生了小意外,有人在打水时热水瓶炸了。这通常每个礼拜都会发生一两起,并不是件稀罕事,也不会有这么大动静。但或许是受到惊吓,或许是开水溅到身上,打水的人慌乱中撞到了窗户边上的玻璃壶。有人违反校规,把壶放在靠窗的烧水机器的顶上,或者直接放在窗台上。玻璃壶从三楼摔下去了,这才是那一声巨响的来源。
晓行爬下床,坐到书桌旁,余悸之中,他先是感觉到这个梦非常漫长,像是从几天前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兴奋,因为好久没有梦到彩色了,这像是捡到了宝贝似的,那三棱镜的景象比在电影院看 3D版阿凡达还要震撼,他努力回忆色彩铺满大地的画面,但只看到一片灰白,这才是他想象的主色调。
他不断告诉自己,“确实是梦到了彩色,确实是梦到了,否则不可能那样震撼!”
就在他努力让自己相信梦里的感觉也不会凭空产生时,突然闪现出另一个念头:“牛顿就这么死了?”
一股悲伤涌起,伴随这悲伤的是脑袋中回响起的熟悉旋律,那是《火影忍者》中“宁次之死”的音乐,每当有类似的悲伤降临时,这旋律似乎总会从记忆深处浮现。
“牛顿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要无序的斑斓?要有规矩?”
音乐的旋律及其裹挟的情绪太过强烈,他几乎无法连贯地回忆,梦里的画面像是北冰洋上融化的冰川,不断崩塌、沉没。
最终这个梦被他凝练成了一句话:他遇到了磨镜片的牛顿,中彩票般梦到了彩色,而牛顿在用放大镜炼金时被炸死了!
不再沉溺于内容的细节,故事的形式又开始让他感到困惑,整个梦的剧情好像就是为了最后的毁灭而准备的,透露出一股莫名的巧合。
“要么就是在玻璃瓶爆炸到我被彻底惊醒的 0.5秒钟内,大脑根据那一声巨响,飞速地从这几天的经历中挑选了一些片段,拼凑出一个故事,伪装成梦,塞到了我的记忆里。”
“这似乎过于反直觉,因为梦的跨度是那么的真实,自己中途好像还醒了几次,睡着后又继续接着做梦,因此不太可能是刚发生的事,如此短时间内造梦的能力反倒不像是真实存在的。”
“梦是如此之长,难道我在睡觉时、甚至几天前就能预知未来,校准好梦里梦外的钟表,让最后一刻的爆炸能够完美地同步发生?”
“对的,没错,爆炸前玻璃开裂的声音应该是热水瓶的碎裂声,时间是同步的,现实中热水瓶爆炸后玻璃壶坠楼,梦里面烧瓶裂开后梦就爆炸了。”
他可能隐约捕捉到了一种被心理学家称为“叙事自我”的东西(但他那时完全不知道这类说法),或者发现了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晓行并不愿意轻易否定自己拥有某种特异功能的可能性,他远没有达到能认清自己的平凡并与之和解的境界。
在上学期,林旭还没有这般颓废时,总是自封为林天才,称自己不需要太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绩。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在两地间奔波,忙于维持异地恋,他依然能够只靠最后一个星期的突击复习,拿到奖学金。自吹自擂得到了证实,本应在这学期继续让他的骄傲膨胀,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在最用心的地方栽了跟头,自此不再把“天才”一词挂在嘴边。
和这样的室友同处一室,耳濡目染,晓行认为自己也不应该过度怀疑自己的超能力,当然他可不会把这件事声张出去。
何况上学期他加入了校心理协会,在读书活动里听闻了一点弗洛伊德的理论。梦与现实同步这件事,在意识层面看上去是偶然的、不可思议的,但在潜意识层面,在那个无限宽广的意识深处,他认为一切都是共享的。
“也就是说,是某个人心不在焉地把玻璃壶放到了热水机上,而另一个人刷着手机去打水,才会把热水瓶给炸了,而他完全下意识的反应导致玻璃瓶从三楼摔了下去,这一切都与我无意识的梦境相连,但凡这两个人做事时多长点心,我梦里的节奏也不会如此完美。”
晓行心中窃喜,觉得自己理解了一个伟大的理论,却不知这是和盗梦空间的剧情给搞混了。
不过他很快找到另一个推翻自己的理由,“按照这样的逻辑,其他人在做梦时不也可以感知到我的潜意识?会不会有足够强的潜意识掌控者,不但能像我一样同步时间,还能直接看到我的梦呢?”
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因此有点儿沮丧,越理越乱,干脆放空大脑,呆坐到麻木,才起身出门,并在折返回宿舍后见到了林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