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目光和阳光
一个晴朗的下午,晓行安静地坐着,垂着头,脸上隐隐透出一丝忧郁,透过楼房的空隙,能窥见一小块淡蓝色的天空,他忧郁的分量如同那蓝色色块上的一缕云丝。
兴许是坐得太久了,精神有点儿恍惚,他表情麻木,眼珠一动也不动。右手轻轻搭在旧黄色的书桌桌沿上,这是由四张橱柜一体的书桌并排紧贴而成的长长的桌沿,桌面上随意扔着书本、水杯、眼镜盒、硬币、烟灰缸等物件。另一侧的左手掌心朝下,搁在大腿上,五个指头带着紧握手掌的冲动,以极小的幅度颤动着。再往左的几步外,有一套上下铺的铁架床,几根细嫩的铁杆垂直交错,在灰白的墙前摆出一个走了样的大大的“出”字。床看似弱不禁风,却日复一日地承受四个胀满了荷尔蒙的躁动身躯,床上的被褥各自展现出独有的身姿,散发出淡淡的霉湿味,给拥挤的房间添了些许窒闷。头顶上方的壁扇身负蓄积已有半载的灰絮,正艰难摇转脑袋,努力调和狭小空间里的紧张气氛。
晓行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并不是为了打破房中人与物的冷战对峙,他从阴暗而又闷热的寝室走了出去,也不是为了摆脱令人压抑的氛围。事情正是这样毫无理由、不合逻辑地发生了,直至踏出房门的一刻,他听见楼下人声喧闹,又顿感周身上下一阵清新,方才的解释才变得名正言顺。
他离开幽暗的房间,走到走廊的尽头,身体稍稍前倾,手肘撑着栏杆,十指交叉后空出两只大拇指相互绕转,左脚尖踮地,紧挨右脚跟。下午四点钟的空气干净得不惜用“过分”来形容,最远处雁栖山的轮廓分外清晰,仿佛眼珠与山峦之间贴上了一层锐化滤镜。阳光毫不费力地渗过高处薄雾般的云层,又与下方暗自蒸腾的水汽交融,凝结在一尘不染的半空中。这块巨大的结晶体缓缓降落,沿途的一切——飞鸟、风、昆虫和氧都随之定格了,犹如琥珀里的化石。阳光继续落下,直到遭遇繁茂的法国梧桐树的枝叶,才分崩离析,碎在了校园的柏油路面上。晓行的目光随着阳光所遗留的线路,直直钻入叶隙。
他望着楼下正踏着斑驳碎影的人群,忽然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身体里蠕动,颤颤巍巍地,蠕到胃的上端开始游串,不慎惊扰了邻近的器官,横隔膜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紧张,收缩,屏住了肺的动静。对外界的感知被暂时屏蔽,心底的细嫩触角轻轻探出,静候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这股微妙的感觉终于积攒到能够被心灵捕捉的大小,冲破了身心二元的阻隔,化作一只水墨画中的蜻蜓,轻轻地撩起心底的涟漪,五脏六腑因目睹真容而兴奋不已,欢呼雀跃。此情此景独属于晓行,他沉浸其中,等待着张望着,终于一颗石子飞向蜻蜓,水墨画转瞬间碎裂成黑色的文字,飞溅着涌向了语言和概念的世界:
“那光影里也有我的目光,太阳是神,眼神也能是神。”
他十七岁的脑袋里总是不时冒出类似于此的怪趣想法,就像石头坠向水面时瞬间激起的水花。
当然,水花过后还有一阵子波澜:
“眼神和太阳神一样,对有的人来说可有可无,对另外的人则是维持生命的能量,靠他人目光和靠信仰向前走有什么区别呢?”
“但阳光消失和目光消失带来的结果却有着天壤之别。”
他把眼睛合上,世界随即湮灭,再睁开,一切依旧。
晓行猛的发觉无趣感倍增——这是石沉大海后脑海海面充斥的空旷寂寥。他丢下想法,挤出一丝笑,转身走向了宿舍。
此刻,我只能这样,用着与精确无缘的语句再次呈现出彼时晓行的念头,这些念头早已随着时间,逐流到了难以触及的远方。然而,正是这份距离,才让我能够平静地坐着,写一些愈理还乱的故事。我透过百叶窗的间隙,看见杉树的末端正在随风摇曳,恰如那时的晓行——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摇摆着,试图挣脱他根植的地方。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甚至是稚嫩,他知道自己活在一个数字上较小的年纪里,但不懂这能意味着什么。他仍处于一个单维度的世界,在父母微笑着把蹒跚学步的他推向未来的惯性中。
晓行刚走进宿舍就被一个人影状的黑色轮廓吓了一跳,大脑几乎本能地掩盖自己的惊慌,催促他说出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脱口而出的冲动正从肺腑涌入喉头时,他意识到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因为刚才栏杆旁的驻足并不超过两分钟。
于此同时,脚步已经把他带到了恰能看清轮廓侧脸的位置,是舍友林旭,他坐在靠窗下铺的床沿,头斜向窗外,半副沮丧的脸在最后一刻终于扼住了晓行的咽喉,捍卫住了咫尺空间的幽静,头顶的风扇仿佛认识到自身的无能为力,竟在此时缓慢停转。
晓行不知所措地顺着林旭的视线望了过去,窗外不足两米远是另一栋宿舍楼的外墙,墙面上的白漆像在水里长久浸泡过的肌肤,起满了褶皱,光线从斜上方几乎平行地照射在墙壁的表面,绘出错综的阴影。
晓行在短短一分钟内数次欲言又止,最终故作镇静地沉浸在了窗外的画面中。
“她怎么能这样啊!“
片刻,林旭接过风扇的使命,率先打破了沉默。
晓行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失恋的顽疾正折磨着眼下的身心,他在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爱情电影中也见过同样的神态,影片里的人物虽然五官各异,但在失去所爱之人时,眼神都流露出同样的空洞哀伤——像被失恋的病菌所噬空。
一个月前,这种病菌也传染给了毫无免疫的晓行,满怀憧憬进入大学的他,绝不曾料到自己在这遭遇的第一个巨大困惑会是失恋,而且是别人的失恋。
“哎……“
晓行在林旭吐出的苦水里煎熬了数十秒,也没有熬出一味镇痛的良药,安慰的词句到上个礼拜就已经彻底穷尽了,他只好将一切无奈与同情尽收在一声长叹声中,献给林旭,更献给自己。
他抬头看了看风扇,像找到续命的偏方,走到调速开关旁拨弄了一阵,说道:
“电扇坏了,天气太热,我得去报修,晚上下课后再回宿舍。“说完便匆匆逃离了。
林旭的失恋症病发于学期初,在这之前其实已经经历了一个寒假的潜伏期。他与前女友的相恋始于高二,携手走过了高三,期间固然会留下许多关于高考的承诺,诸如“我在XX大学等你”“XX大学,不见不散”的话语都是那个单调时期的动人旋律,飘荡在试题堆积如山的教室里。
然而两人尽管付出了很多,大学录取结果却让他们分道扬镳--林旭留在N市,而女方因发挥失常错过第一志愿,到了S市。从物理的角度,两个城市的标识原本藏着美满的暗示——N极和S极总是天生一对,相互吸引,可现实却是从地理上来解释的——北极和南极。
维持了一学期的异地恋情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女方提出分手,而林旭无力挽留。大学第二个学期开学后不久,林旭不顾校方禁令,擅自离校夜奔S市。他在女友所住宿舍外的长凳上独守了一夜,次日早晨得到的却是女友的耳光,外加自己沦为第三者的后知后觉。
自此以后,班上同学都认为林旭是个为情而生的人,因为他在情感破灭之后选择自生自灭:形貌邋遢,整日沉浸在网络世界里的颓丧形象似乎要渐渐替代晓行在宿舍门前第一次遇见的那位少年。
那时的林旭,拖着行李箱刚踏上被梧桐树左拥右护的思德路,身后的大铁门在两天前一改锈迹斑斑的原貌,敞开胸怀迎接大学新生。每年的九月初,都有数千名学子把高中老师千叮咛万嘱咐的仍未迈进大学校门的另一条腿,踏踏实实地踩在这条柏油路上。梧桐树枝干间拉着横幅、结着彩,广播声绕过不远处的建筑,此起彼伏。
林旭踩着耳机中音乐的节拍,双手捏着一张刚从学生志愿者手里接过的黑白地图,依照地图的指引,身后低调的铁门是学校的第四号门,他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几乎被刘海遮盖的双眼露出锋芒,不太耐烦地搜寻五号宿舍小区。
同在这条路上,一公里外另一头的校门外的是晓行的父母和奶奶,他们即将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公交站台上。等待他们的不仅是公交车,还有近半年的分别。这是晓行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中学时他本希望能体会住校生的乐趣,可父母在口头上表示支持的同时,却也在纸上列出了种种影响学习的因素,并逐一解析,如需要花费时间处理与室友的关系,生病时无法及时得到照料等。分析过后则让晓行慎重考虑并自行决定,要知他那时最缺的便是主见,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最终还是选择了走读。
十多年里,晓行除去在高三毕业后与同学有过几天的毕业旅行,几乎都生活在爸妈的细心呵护下。而父母何尝不是第一次与晓行分别,他们一直没有回头,不愿看到晓行的眼睛,担心目光相接会让步履维艰,唯独奶奶仍不时停下来转身,她不在乎眼神和脚步。晓行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只管深深地压着头,生怕周围的人看到他努力克制流泪冲动的表情,一旦稍稍侧头瞥见斜后方的路面,这种冲动就会倍增,而每一个从视线边缘擦身而过的人影,都像是一枚抑制剂,暂时消退眼框中的热浪。他羡慕有的人能不顾一切地哭着喊着告别,也羡慕有的人都能坚强到看不出一点儿流连。
晓行和林旭肩并肩走进宿舍小区,晓行低着头,林旭则握着手机听电话,两人互不相识,甚至未曾注意到对方额头上的“陌生人”标签。直到宿舍门前的楼梯口,晓行看到了正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钥匙的林旭。
多年以后,他在回忆起大学时,这一幕总会首先浮现在他的脑海。
“我与这一刻一见钟情了,不论是白色T恤上的红色的 T字标志,还是那扇飘着清漆味的灰色的窄门”,他这样描述,不免带着让话题更加吸引人的夸大修饰。
林旭打开宿舍门,晓行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慌乱,跟着走进了狭长的寝室。进门的右手边是一个砌了白色瓷砖的洗漱台和一间不足三平米的卫生间,两处都布满了岁月和疏忽留下的灰色斑点,寝室内的墙面还留着新粉刷不久的痕迹,靠近墙根的地面上都落了一层石灰屑。
他们像预先排练过似的,一边从背包里拿出各自的衣物,一边对宿舍环境你来我往地抒发着拘谨的埋怨。当一切整理妥当后,晓行指了指林旭坐的床沿,那里贴着使用者的名字。
“你叫林旭?“
“是“
“喏,那是我的名字。“
晓行把手指向右上方说道:“居然是上铺。“
林旭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晓行却继续维持着自己的热情,尝试着用一种几乎是从教科书中学来的方式去与林旭交流,不太娴熟地介绍起他的高中和家乡。但当他的话题触及到父母时,发觉难以抑制刚才分别所带来的酸楚,不由地陷入沉默。那一刻,晓行低头坐着,双手搭在那张一览无余的书桌上,而林旭坐在床角,面带微笑,仿佛在回忆某段美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