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会议
朝堂风波暂时先告一段落,下面,我们来谈一个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钱。
事实上,前文已经多次提到过汉帝国的经济政策,但每次都是蜻蜓点水。不是因为它不重要,而是因为它相当重要,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为了梳理这项涉及产业、流通、税收的经济变革,这里不得不专辟一节,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先将时间拨回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彼时的未央宫,武帝主持的一场廷议正在展开。
汉匈之战已经进行到第十一个年头,河西走廊重新回到大汉帝国的怀抱,与西域的联系得以打通。然而,军事上的重大胜利却使中央背负了巨大的财政压力。“文景之治”积累的社会财富已经被打光了,原有的以农业税为主的财政收入体系已无法支撑战争机器继续开动。
为了取得对匈作战的最终胜利,彻底解决这个来自北方的威胁,汉武帝需要调整自汉初以来的经济政策。
刘彻面向群臣,缓缓开口:自伐匈奴以来,钱粮消耗巨大,府库空虚,该如何应对?
战争是要烧钱的,钱从哪里来?
大农令第一个站了出来,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将铸铁与采盐收归政府经营,全国主要产区设置盐铁官,垄断生产与流通领域。
这个政策,就是后世常说的“盐铁官营”,其实就是只允许朝廷贩卖盐与铁,民间不得染指半分。这与刘彻和桑弘羊所思所想暗暗吻合。
盐铁官营前,国家采取征收盐铁税的政策。桑弘羊知道武帝对推行盐铁官营十分重视,及时与大盐商东郭咸阳和大冶铁商孔仅召开会议,统一思想后拿出了一个初步方案:盐业采用募民煮盐而官府专卖的做法,铁业则由官府彻底垄断。
事实上,盐铁官营并不是桑弘羊的独家发明,最早始于齐相管仲。
齐桓公上位后,曾问管仲富国之策,并建议对房屋楼台、树木、六畜、人口征税,都被管仲一一否定。在管仲看来,直接向人民收税,这种办法太低级了,会招致民众的不满。最好的办法是让纳税者在不知不觉中纳了税,而且不至于在心理上抵触。
想法很美好,具体该如何做?
管仲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唯官山海为可耳。
什么意思呢?
简单说就是由政府垄断山和海的资源,山上出铁矿,海里出海盐,统统都是皇家的,民众不得私自开采。
具体怎么管理呢?齐国政府规定,盐属于国家资产,但在生产上实行官督民产,规定百姓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煮盐,由政府设置盐官,统一收购、统一运输、统一销售。至于铁矿,国家将开采权承包给百姓,按三七比例分利润,政府得七成,民众得三成。
盐铁官营为齐桓公的霸业奠定了坚实的财政基础,仅食盐专卖一项,管仲为齐桓公算了一笔账:一个万乘之国,人口算一千万,纳税人算一百万,如果征人头税,每人每月征收三十钱,一个月也就三千万钱。但只要每升盐加价两钱,因为食盐销售严格按照户籍进行,每月即可得六千万钱,相当于人头税的两倍,而且收起税来简便。
管仲提出的盐铁专营政策,作为国家干预经济的经典模式,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而桑弘羊完美继承了管仲的经济改革思想,并将其发扬光大。
武帝和桑弘羊靠一系列的经济改革控制了国家的经济命脉,为汉匈战争及此后的征西南、伐朝鲜提供了强大的财政保障,但其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
自从国家的重要支柱性产业被政府垄断后,“文景之治”时期的那种民间经济大繁荣的景象一去不复返,司马迁在《史记》中列举的那种富商巨贾也消失匿迹。算缗与告缗,实际上是对政府信用的一种透支,民众此后再也不愿意为将来储蓄,有好吃的马上吃掉,有好看的衣服马上就穿了。
除此之外,弊端也逐渐显现。就拿铁器来说,各地铁官监造的铁器质量特别差,还强令百姓购买,弄得民间怨声载道。
这种积怨与不满,终于在武帝死后迎来了一次爆发。
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长安城迎来了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国策制度辩论会,我们先来看一下这场辩论会的各方选手。
正方辩手: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核心,包括御史丞、丞相史等人在内的官僚集团,最佳辩手是御史大夫桑弘羊,共发言一百一十四次,御史发言十九次,丞相史发言十五次。
反方辩手:来自民间的六十余名贤良文学,也就是知识分子,留下姓名的有茂陵唐生、鲁国万生、汝南朱子伯、中山刘子雍、九江祝生等。这些人饱读诗书、喝过墨水,表面看来是民意领袖和学术大咖,其实是地方上推举出来的,实为学术界和地方利益的代表。
双方交锋的核心一开始是民间疾苦的问题及建议,但是很快,话题就转到了盐铁官营制度的存与废上。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犹如高手过招,七十多岁的桑弘羊舌战群儒,那叫一个精彩!后来,汉宣帝让桓宽根据这次会议记录,整理成了《盐铁论》一书。
这场辩论,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盐铁会议”。
为了让大家更直观地了解这场交锋,将画面切回两千一百年前的那场大型辩论会现场,正方辩手是桑弘羊,反方辩手是群儒。下面进入辩论赛的第一环节,主题是:本议。首先发言的是反方辩手。
群儒说:我们听闻管理人民应该防止产生放纵享乐的根源,发扬人们固有的道德因素,抑制工商之利而宣扬仁义,不要引导他们追求财利。只有这样,古代帝王的教化才能复兴,当今的风俗才能改变。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推行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和均输法,这种赤裸裸的与民争利,不仅破坏了忠厚的本质,还因此形成了贪婪卑劣的风气。老百姓务农的少了,热衷于工商业的多了。外表太华丽,本质就会衰败;工商业兴盛,农业就会衰落。工商业发展了,老百姓就会骄奢淫逸,农业发展了,老百姓才会诚实朴直。老百姓诚朴,财用就富足,老百姓奢侈,饥寒就产生。因此,我们希望政府废除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和均输法,从商业活动中抽身,专注于农业发展。
桑弘羊冷哼一声:你们说得倒是轻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不需面对纷繁复杂的日常政务,可以信口开河大谈礼仪道德教化。我就一句话,取消盐铁官营,边防军费开支从何而来?
桑弘羊说:匈奴反复不断侵扰汉朝边境,甚至侵入内地。防备匈奴,就会使中原士兵劳苦;不防备,匈奴又会进犯。先帝怜悯边境人民长期遭受祸害,苦于被匈奴掳掠,所以在边境建城堡要塞,修整烽火台,屯田驻军来防御对手。但这些军事活动和设施的建设和维护都需要大量的财力投入,政府为了维持巨大的财政开支,不得已才实行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和均输法,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以补充边防经费。你们要我把这些能赚钱的产业都不干了,那我拿什么来养活边关的将士?总不能让他们喝西北风吧?
面对桑弘羊陈述的事实,儒生们又会如何展开反击?
群儒索性把祖师爷孔夫子的话抬了出来:“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天子不谈论财富的多和少,诸侯不谈论利和害,大夫不谈论得和失。他们都积蓄仁义去教化民众,推广仁德去安抚百姓,因此,近处的人都亲近归顺他们,远处的人也对他们心悦诚服。所以,善于克敌制胜的人不必去打仗,善于打仗的人不必出动军队,善于统帅军队的人不必排列阵式。只要在朝廷上修明政治,就可以使敌人不战而退。圣明的君主施行了仁政,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何必要什么费用呢?
这些儒生一面高举孔夫子的大旗,高举道德教化的大旗,一面回避残酷的客观现实避而不谈,妄想着以礼义为干橹、以忠信为甲胄、以孝为根本、以德而远播天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桑弘羊很无奈,但他还是继续给对方摆事实讲道理:匈奴凶悍狡猾,骄横放肆,侵入长城内地杀我朔方等郡县的官吏,叛逆作乱,图谋不轨,早就该出兵讨伐了。陛下大施恩惠,既怜惜百姓生活不富足,又不忍心让将士们征战于荒野中。你们这些人没有身披铠甲、手执武器到北方抗击匈奴的志气,却又想废除盐铁官营和均输法,破坏边防军费的供应,损害国家的战备计划,一点都不担心边境安危,恐怕说不过去吧?
群儒说:古时崇尚以德服人,而鄙视武力征服。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废弃道德而使用武力,出兵去攻打匈奴,屯田驻军防备,长期陈兵于外,无休无止地转运粮食,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实行盐铁官营来供给边防费用,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还是废除为好。
直到这时,儒生们才终于指出了一些客观事实,战争对于粮食的消耗实在是惊人。有人做过一个统计:在秦代,从齐鲁运一袋粮食到朔方郡,一路上所消耗的粮食加起来有八袋之多!
想当初,李广利第一次伐宛,最难的不是作战,而是道路遥远,粮食匮乏。一年后,汉朝倾全国之力,发十八万戍卒开发河西走廊,修筑道路,列亭障至罗布泊。李广利带着新招募的大军赶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和骆驼,驮着米粮,踏上了二次伐宛的征程。靠着强大的后勤补给,汉军才顺利抵达大宛。
不过尴尬的是,一年后战争结束,回程时粮食又出问题了。西域各国人少粮少,难以供应汉军,再加上官吏贪污问题严重,沿途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面对粮食损耗过度的问题,桑弘羊又会怎么答复呢?
桑弘羊说:古代建立国家的人,发展农业和工商业的途径,无非是希望通过市场统一解决各方面的需求,让农民、商人、工匠都能各取所需,互通有无。《易经》上说:通其变,使民不倦。手工业不发展,农具就会缺乏;商业不发展,物资就不能流通。农具缺乏,粮食就不能增产;物资不流通,政府财政就困难。所以实行盐铁官营和均输法,正是为了流通积压的货物,不可废除。
群儒还是避实就虚,继续大讲仁义道德那一套:用仁德教导百姓,百姓就会敦厚;用钱财引诱百姓,风俗就会鄙薄;风俗鄙薄,百姓就会违背仁义而追求钱财;追求钱财,百姓就会奔走往来于集市中。老子曰:贫国若有余。其实并非如此,而是百姓欲望太多,急于求利的缘故。
因此,高明的执政者都重视农业,抑制工商业,用礼义来防止百姓的贪欲,充实粮食和钱财。集市上,商人不贩卖无用之物,工匠不生产没用的器具。所以商业只是用来流通积压的货物,手工业只是生产各种用具,它们都不是治国的主业。
桑弘羊回答:《管子》说,国家有肥沃富饶的土地,而百姓还吃不饱,是由于生产工具不完善;有山林大海出产的各种物品,而百姓仍然经济不富裕,是由于工商业不发达。陇、蜀两郡的朱砂、大漆、牦牛尾和鸟羽,荆、扬两州的皮革、兽骨和象牙,江南的楠木、梓木和毛竹、箭竹,燕、齐两地的鱼、盐、毡子和皮袄,兖州、豫州出产的漆、丝、葛布和麻布,都是人们养生送终的必需品。这些东西,都是要靠商业来流通,靠工匠来制作。
在列举了一大堆因交通困难而导致的商贸不便后,桑弘羊进一步提出,只有大力发展交通,促进商贸活动,才能更好地保障民生。
桑弘羊说:圣人造船、桨通行于江河峡谷,驾驭牛马通行于山陵内陆,甚至到达边远地区,深入穷乡僻壤,为的是流通各种货物,便利百姓。武帝设置铁官,以供应农业需要的用具,实行均输,使百姓富裕。盐铁、均输政策是全国人民所拥戴并赖以取得生活必需品的,绝不能废除!
群儒说:国家有肥沃富饶的土地,而百姓还吃不饱,是由于工商业兴盛而农业荒废的缘故;山林大海出产各种好东西,而百姓仍不富裕,是由于没有生产百姓的必需品,却制造了很多奢侈品。所以大河的水也装不满漏酒的酒器,山林大海产的好东西也填不满深沟峡谷。
盘庚住茅屋,舜藏起黄金,高帝禁止商人做官,为的就是遏止贪鄙的习俗,培养人们纯朴的风气。打压商人、堵塞求利的门路,尚且还有人为非作歹,更何况朝廷带头牟利?《公羊传》说:“诸侯好利,大夫就卑鄙;大夫卑鄙,士就贪财;士贪财,老百姓就要偷盗。”这就是打开了求利的门路,给百姓提供了犯罪的阶梯。
桑弘羊说:各地诸侯把本地特产作为贡物运到京城,一路上货物的损耗肯定不少,等到了目的地时价值还不够抵它的运费。因此在各郡国设置均输官,来帮助运输,便利于远方交纳贡物。在京城设立仓库,用来收购和贮存货物,物价贱时就买进,物价贵时就卖出。政府手里掌握着物资,商人就不能牟取暴利,所以叫作平准。实行平准,百姓就能各安其业;实行均输,百姓的劳逸就均衡得当。平准、均输是为了平抑物价而方便百姓,绝不是打开牟利的门路而成为人们犯罪的阶梯。
群儒回答:以前向百姓征税,只征收他们出产的东西,不征他们没有的东西,农民交纳农产品,妇女交纳纺织品。现在,均输法名义上是在当地征收特产,但均输官为了牟取更大的利润,其实际做法却是不收当地出产的东西,改为索取当地无法生产的东西。老百姓只好贱卖掉自己的产品,去市场上(实际上也是由官府经营)买均输官要求的东西。
最近还听说,有的地方命令百姓生产布絮,还包括齐、阿的细绢,蜀、汉的麻布等产品在内,官府对他们任意刁难,以欺诈手段强行低价收购,农民翻倍受苦,妇女重复纳税,根本看不到所谓均输的好处在哪里。
官府滥发命令,关闭城门,垄断市场,什么东西都强行低价收购,囤积居奇造成物价飞涨,等市场严重缺货时再高价出售牟取暴利。这种低价购入、高价出售的政府经商行为,也根本看不到所谓平准的好处在哪里。
不得不承认,儒生们虽然喜欢抬杠,但他们确实发现并指出了均输与平准法的弊端。在他们看来,所谓的均输法,不过是朝廷以其无远弗届的政治权力,在经济领域造成全方位的垄断局面,操纵物价,贱买贵卖,以牟取暴利。
儒生们已经扭转了一开始被动的局面,他们提出的一些现实问题让政策的制定者桑弘羊也很头大。至此,第一阶段的辩论会正式结束,我们来做个简单的总结。
这是双方的第一场交锋,一见面,双方没有多少客套,直奔主题。儒生们一上来就要求废除盐铁专营,桑弘羊自然不肯答应,他详细介绍了设置盐铁专营的目的——为了保障边防巨大的军事开支。同时,围绕平准和均输两项政策的正反面,桑弘羊与儒生们展开了激烈辩驳,不过很显然,桑弘羊在这一场辩论中处于下风。
稍事休息后,双方开始了第二轮辩论,此次辩论的主题是:力耕。顾名思义,就是鼓励耕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