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汝姊亦吾姊也

2021年9月4日

阳人新授课，讲《沁园春·长沙》，想考查一下学生的朗读水平，便煞有介事地说：“哪位高足的读声之壮，可与阳人相比的，请举手。”

有一个叫周李涛的学子，站起来，说：“我可以试一试吗？”

“当然可以！”阳人说，“请你读一读《沁园春·雪》。”

周李涛一试，果然读声如雷。特别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江山如此多娇”几句，读得很有气势。

阳人大喜，笑了笑：“敢与阳人比，何来的勇气？能不能详细地讲一讲。”

周生重又站起来说：“小生周李涛不与阳人比，愿和‘雪娇’比。”

周李涛来了点小幽默，赢得大家一阵掌声。

时过两日，阳人突然想起来，应该给这届学子讲讲得意弟子“雪娇”自强不息的故事，于是找来当初刊发在《三峡日报》上的一篇文章。

白云湾里有“雪娇”

上午第四节语文课后，我目送着班上的每个学生离开教室去食堂吃午饭。教室里只剩下一个叫雪娇的孩子。

“雪娇，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早餐吃得多，我不饿！”

雪娇从课桌里拿出早晨从食堂里买回的一个馒头，倒上一杯白开水，一边啃，一边回答我。

起初，我还以为是高考临近，孩子功课抓得紧，怕浪费时间，就只提醒她要到食堂进主食。

……

一连几次，雪娇中午都没有到食堂吃饭。只是拿出一点干粮，就开始在教室里边吃边做作业。我预感到有些不对，就去找她的班主任了解情况。

从班主任那里获得的信息也很有限。

只知道她中考是以美术生的身份考进宜都一中的。

又听人说她母亲长年患病，家庭比较贫困，没有经济来源，无法支持她完成校外的美术专业培训课。进入高中三年级，只得放弃喜爱的美术，准备参加普通高考。

孩子文化课基础较差，但很努力，进步很快。

其余一切都是谜——眼前这个默默无闻、行为有些怪异的孩子，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我们决定一探究竟。

2019年11月14日，我和她的班主任、政治课老师，我们一行三人驱车一个多小时，一路打探，来到一个叫白云湾的地方。

果然名不虚传。

几朵稀疏的白云高高地挂在山湾上，有淙淙的清流从山坳里流出。

循着响亮的泉声望去，一处低矮的民房出现在眼前，艳丽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把它的光辉洒在屋檐下，也照得门口的一张轮椅特别醒目。

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个女子蜷缩在里面。

上去一打听，眼前这户人家正是雪娇的家。瘫坐在轮椅里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

待说明来意，雪娇的奶奶，不，严格地说是她外婆，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我们第一次走进白云湾这样一户陌生的人家。

听雪娇的外婆讲，她有两个女儿，长女就是雪娇的母亲。小时候，孩子放牛时，遭雷击，受到刺激，成年后患上癫痫。后来她结婚，有了雪娇，病情更加严重。男方是入赘过来的，见势不好，就想离婚。外婆到处求医问药，雪娇母亲的病还是不见好转，男方的脾气则日渐暴躁起来，外婆不想拖累他，就同意他们协议离婚。

男方留下雪娇，外婆也放弃抚养费，从此两家再无联系。

这边，雪娇妈的病一天天加重。有次发作，摔下床，损坏了脊椎神经，从此瘫痪，大小便失禁，认不得人，只能靠轮椅为生。

雪娇和她的外婆就这样相依为命，一边照顾病中的母亲，一边就近读书。

当地没有幼儿园，村小学只收一年级学生，雪娇就跟着一年级的学生“混”了几年。后来到枝城小学读书，因为离家远，只能在托教家寄宿。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在外生活。

冬天晚上很冷，同宿的有个大姐姐，夜里常偷偷爬到她床上，抱着她睡，两人偎依着相互取暖。后来那个姐姐不再住宿了，长长的黑夜，雪娇只好一个人在冰冷破旧的被窝里抖索。但孩子至今忘不了那个大姐姐的情谊。

托教老师对她并不好，一次雪娇被人推到门栓上，头流血了，老师跟她说没事。说完也不问不管。

因为托教费的缘故，有一次还被关在厕所里……

“孩子很有骨气，也很懂事！”外婆继续为我们讲述雪娇的故事。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开始爱上画画。铅笔素描特别逼真。班上的同学要一块钱一张买她的画。雪娇第一次看到有人欣赏她的画，也隐约懂得一些人生的价值，着实兴奋了一阵。夜晚，难以入眠，她就坐在冰冷的被窝里，偷偷地为同学作画，但一次又一次地婉拒了同学给她的“稿酬”。

说到这里外婆有点激动，声音突然变大。

孩子一直都挺想学画画的，只是这样一个家境，所以一直也没学成。直到初三时，班主任张老师发现她有绘画“才能”，才推荐她跟着美术老师上了十节课，考上了宜都一中美术生。到了一中又因为家庭情况，转成普通生了。

雪娇的外婆是个坚强的人，从见到我们开始，就一直站着，屹立在寒风之中，悉心地给我们讲解两代苦命孩子的身世，早已忘记自身的疲劳。

“我老了，孩子还小，她妈没有独立民事能力，直到今天，我们一家的户主，还是雪娇已经独立成家的小姨。户籍挂靠在她小姨名下，也是这个原因，至今孩子没能享受低保。”

说到这里老人家有些激动：

“低保，我们不要！反正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只要我能动一天，就饿不死她俩。”

言语中，有一种少有的淡定和坚毅。

寒风传来老人铮铮的誓言。不知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是否能听懂这些话。太阳已经西斜，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这个苦命女子瘫坐在轮椅上，没吱一声。

我轻轻地走上前抚着她的后背，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动一下，但眼角分明滚出一串长长的泪珠。一阵风吹来，经霜的红叶上下翻飞。残阳照在她的脸颊上，发出一种难于言说的晶莹……

第二天，一回到学校，我就告诉雪娇，我昨天到访了白云湾。她先是一愣，继而笑一笑，对我说：“杨老师，我们签个君子协定。您对我的事保密，明年高考结束后，我请您到白云湾看白云。”

我满口答应，只是提出一个要求，能不能让我欣赏一下她的画。

雪娇送给我一本画册，诡秘地一笑：“只能你一个人看。”

打开扉页，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择天记》：

画面女子清秀，端庄。羽毛装饰的发带特别醒目，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眉宇间深藏一种不易察觉的傲骨。

我不懂绘画，开始以为画面上的女子有她母亲的风骨，一定是为她的母亲画的。后来我问她，雪娇略为有些伤感地对我说：

“是！也不全是！”

直到后来一天，我读到《择天记》，读到这本小说里的一句台词“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要强求”。我似乎才懂得这个孩子一直在为命运抗争。心头一热，一股热泪潸然而下。

我一直信守着与雪娇的承诺。

几次考试，雪娇的语文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我很自然地表扬了她。次数多了，有些学生也露出嫉妒的神色。但他们哪里知道在自己身边站立着的是这样一位挑战命运的勇士。

几次话到嘴边，看到雪娇那警觉的眼睛，我欲言又止。

转眼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日子。

今年高考成绩已经揭晓，读文科的雪娇考了484分，分数似乎不高，但足够她读“二本”。在我们眼里，这个用生命极限创造出来的成绩不比任何高考状元逊色。

雪娇告诉我她填报的第一志愿是黔南民族师范学院。问起缘由，她说：

“第一眼看中的就是师院顶上的那团白云！要到黔南去看云。”

2015年，我曾到访过位于都匀市莲花山麓、剑江河畔的黔南师院。那里，山岚突起，孤峰傲立，晴日里有白云驻顶，简直就是一个大白云湾。

这黔南师院算是选对了。要说看白云，最佳的时节，当在冬季。

黔南的冬天与鄂西有几分相似，温润少雨，山尖上常飘着几朵白云，朔风一吹，下几撮雪，娇羞无比，算得上最美的风景。人情也似，都匀多桥，百子桥、狮子桥、月亮桥……有一百多座，被誉为高原桥城。桥连着城，城连着桥，也连着人心。一个外乡人走在都匀的桥上，一点也不孤独。

这个冬天，雪娇你会在黔南看云吗？

（原载《三峡日报》2020年8月20日第7版，收录本书时文字有改动）

到了第二年春天，阳人意外收到一封来信。那是从云南楚雄师范学院送来的一缕温馨的祝福。原来，那个冬天雪娇错过了去黔南，而是到更远的云南去看云。

近又获悉2021年5月，雪娇荣获“云南省第二届百名大学生自强之星”荣誉称号。或许只有到云南楚雄那绚丽的五彩云霓之下才能看到雪娇的本色。

听了阳人的介绍，众学子非常感动，只有周李涛发出低沉的叹息。

阳人感到奇怪。问：“周李涛，你有何感慨？”

过了很久，周李涛才说：“雪娇是我姐！”

同学们忍不住对周李涛说：“雪娇是你姐，也是我们的姐！你向她学习，我们也一定向她学习。”

当日，周李涛给全班同学写了一篇公开信：

致九班诸君书

吾有一姊，其名雪娇。幼时与余同起居。父母每每偏爱于姊。以至吾之不满。时至今日，方明大意。

吾姊有三奇：一奇曰身。吾姊幼时无父，母身患恶疾。孤苦伶仃，甚凄矣。然姊不为所惧，志如鸿鹄，势如鲲鹏。怒而飞，挣脱淤泥之束缚，直入九天云霄，余羡甚。二奇曰性。姊性直心空，本固，以竹喻之，毫不为过。三奇曰淡。名利于姊如浮云，宜都一中曾提名其为感动校园十大人物，吾姊辞，不得受，以其不及其名份也。

吾姊尝以激昂之言，勉余之务必志于学，至今感受颇深。余定将承其意志，继其步履，铭其勉励，一路身登青云。

谢谢九班诸君，视吾姊若如汝姊，当以力学报君。周生启。

阳人则创作了一篇《送周生李涛序》书赠给他。

书稿内容：

阳人新授课，欲考诸生之读。乃放言曰：“气壮比阳人者，请示。”周生起曰：“愿试！”及诵《沁园春·雪》，果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江山如此多娇”句尤甚。阳人大喜，乃问其详。对曰：“小生周李涛，不与阳人比，愿比雪娇。”众大笑，阳人亦笑，径去。

居有日，阳人为诸生讲前弟子雪娇之故事。其生呜呜然，久之，叹曰：“乃吾姊也！”

阳人感慨良久，大惊曰：“此天助我与二子也！”众闻，皆谓周生曰：“汝姊亦吾姊也！汝效之，吾亦效之！”清河堂主闻之，欣记。

文成，复与诸弟子玩赏。周生乃上《致九班诸君书》，感人生之多艰，怀岁月之可期，叹天意之有情。西楚阳人欣于嘉事，赞二子年少有志，勉其力学，乃书其稿以赠周生，并示诸弟子，以为模范。

（时年九月四日，西楚阳人清河堂主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