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烟雨唱钱塘
刘义符背着双肩包一路漫步,走了半个时辰后,在明圣湖畔边寻了一地势高耸处停下,即便是在汛期内湖水丰沛充盈,也是淹不到这里的,附近土坡上遍植有垂柳、香樟、银杏等树木,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它们在头顶上编织了一层天然的华盖,遮蔽了有些扎眼的日光,而脚下的草地又给土坡施了一层呵护,只觉松软清香,四周零星冒头的绣球花、金丝桃组成团簇相拥争放,一时间直让人迷醉其中流连不已。
“幸好是我先早到了一会儿。。。”刘义符腹中呢喃暗自庆幸,他先是取下背包里的一张宽大的莞席铺上,又跟变戏法似的拿出小风炉,小桌案,外加一只熟盂和两只瓷杯均置于梨花木小案之上。他取了一些碳放入风炉,手里火石摩擦了几下,生了微弱的火星,就伴着干草一起下到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穿过树荫浮在半空十分显眼。
不远处传来车轱辘转动的摩擦声,刘义符马上停下手中摆弄的物件,寻声急切望去,见那牛车在道旁停下,随行的车夫和扈从都恭敬的立在牛车两旁,一侍女先走出车厢,撩起车帘提醒车中之人道:“小娘子,到明圣湖了。”
“哈啊~”车中之人慵懒的打了个呵欠,随即回过神谨慎小声的问身边的侍女:“小环果真到。。。到了吗?”
“禀告小娘子真到了。”然后小环见那个车中人还不走出,就马上凑近那车中人耳边低语道:“刘郎君早在那里候着了,小娘子就莫要故作矜持了。”
车帘子一掀,走出的豆蔻女孩不是王贞璇又是谁?只见她身着粉色桃花襦裙,头上盘的是蜿蜒曲折的灵蛇髻,与往日的灵动脱兔相比,今天的装扮更加随意可爱,小脸略微泛起朱霞,怯生生的走到刘义符跟前行礼道:“贞璇此番远来路上泥泞难行,故而误了些时辰,没有按约定之时与刘郎君相见,还望刘郎君海涵。”
刘义符连忙拱手回礼道:“王小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在下这次来三吴处理差事,本因亲自抽空去小娘子府上叨扰,只因这明圣湖初秋之时风光正盛,若吾独享之岂不惜哉?所以欲邀请小娘子一道赏景,就容车兵在这里给小娘子赔个不是了。”
小环见二人相敬如宾的模样,捂住嘴扑哧轻笑一声,没有完全绷住,她也没顾虑主仆之礼,就径直上前一只手抓住一个人,将两人连拉带拽的拖到莞席边上,再安排两人坐好,自己则回到王贞璇身后,十分恭敬的立好姿态恢复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刘义符原地坐好,从背包中拿出一块形似茶饼的褐色圆形物件,他先用竹筴夹住茶饼,放到风炉上烘烤片刻后,便请王家下人递来之前准备好的碾子和碾轮,把烤好的茶饼碾碎后放到一边备用,又从下人那里取了锅,盛满水将之煮沸后下茶粉搅拌,再唤来小环帮忙倒入熟盂,最后用竹瓢再掺进瓷杯端到王贞璇跟前。
王贞璇端起瓷杯,看着茶汤有些疑惑道:“此制茶法不加葱姜、橘皮、米浆乎?”
刘义符正色道:“茶之本味清新淡雅,何复添加无用之料?此乃一陆姓老者授予吾制茶之法,名曰:煎茶法。”其实陆羽煮茶时还要加盐搅拌,但刘义符觉得那样调口味的话,可能喝起来会比较怪异,而且他也怕王贞璇喝不习惯,所以就没有添加。
王贞璇听罢先是轻嗅茶香,又小心翼翼的浅啄了一小口,嘴角微微翘起笑着说道:“这茶叶饼经过烘焙后,茶香味更为浓烈,倒是与寻常制茶之法有云泥之别。”
“只可惜现在身在野外条件受限,不能用更为先进的炒青之法来制茶,而茶之上品鄙人以为以清明前采摘者为冠,这中元之后的秋茶终究还是稍逊一筹,待到来年清明时节,在下定教王小娘子一品这明前茶之香韵。”刘义符起身摇了一下叠扇,故作高深的讲解道。
“那小女子就承蒙车哥儿的美意了。”王贞璇美目流转,双眼如一汪温婉的秋水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又是朝刘义符作了一揖,看得刘义符也是心头一颤,不敢直视。
顷刻之间,晴空万里忽有一道闷雷乍起,声响振聋发聩,细如银针的雨丝贴着树叶滴滴滑落,明圣湖上裹了一层连绵不绝的氤氲,烟雨朦胧,如梦似幻,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镜花水月,随着雨越下越大,直至把远处的宝石山、黄龙洞二景都隐没了去,就连近前睡莲上栖息的青蛙,都感到畏惧,就直接跃入了湖里。
王家众下人见状,连忙用木棒支起一大张油纸当车盖,来为两人遮风挡雨。
刘义符突然眉头一皱道:“真扫兴啊!雨势过大无法漫步游湖,这光是饮茶谈天,也感觉甚是无趣,在下近日新谱了一首曲,王小娘子可愿意听否?”
“还请车哥儿试弹,小女子愿意静听。”王贞璇笑盈盈的点头表示同意。
刘义符向小环使了个眼色,小环立马心领神会,马上就和另一位扈从从车里搬来了一把古琴放在小案上以供弹奏,刘义符先是点了身边博山炉里熏香,又轻抚了一根琴弦试了一下音色,随即手指开始拨弄出悠扬的韵律,直听得他柔声缓缓唱道:“风吹雾动天不动,浪推舟移岸不移,剑切莲蓬丝不断,山高水远情不离,雨绵绵情依依,多少世事在心里,七月烟雨蒙蒙唱钱塘,千年巧合话惊奇。正邪皆会得报应,吉凶自然有天理,尘缘桩桩似缕牵,世事幽幽当自立,雨绵绵情依依,多少故事在心里,七月烟雨蒙蒙唱钱塘,千年巧合话惊奇。。。
待到刘义符唱完,王贞璇双目紧闭还在回味曲中词语,喃喃自语道:“吉凶自然、尘缘缕纤。。。”直到小环在背后耳语了她几句才反应了过来,顿觉脸上似烧开来的沸水一般,埋着头支支吾吾的问道:“车。。。车。。。哥儿,此曲唤做何名?”
“烟雨唱钱塘。”刘义符肃然拱手道。
“想我王贞璇不曾听闻俞伯牙为钟子期弹奏高山流水时,是何等余音绕梁、动人心魄,然今闻车哥儿这一曲烟雨唱扬州后,怕是遍寻天涯也是难觅佳音了。”不知何时王贞璇的睫毛上竟不自主的附上几滴清泪,她怕被刘义符看见慌忙拿袖子遮挡,小环则立即递上丝巾给她擦拭。
“王小娘子这曲中之词有些过于直白露骨了,车兵多有冒犯,还望王小娘子海涵。”刘义符连忙低头拱手致歉。
王贞璇摇了摇头,擦去泪水,脸上转悲为喜缓缓道:“此非是车哥儿之误,乃是我自己刚才听得有些感怀伤神。”
刘义符看着笑中带泪的王贞璇一时百感交集,只剩下想到她可能来年就要香消玉殒的结局,想到她母亲后半生独自孤苦的活在阴影之中,想到历史上王家在孙恩之乱后家破人亡的凄凉境地,自己的胸中只剩下沉重的责任感和无形的保护欲。这份重压就像被共工撞倒的不周山一样,压得他心里的那根紧绷的琴弦,片刻不敢放松。
这朦胧的秋雨约莫下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虹销雨霁的时候,下人们收了油纸盖,又换了席子,只听到一声宏亮的:“咕噜~”的声音从王贞璇的肚子里传出。
“王小娘子怕是饿了吧,待吾为汝下厨做吃食。”刘义符说完就从背包里提出了一只用油纸包裹好的已经拔完毛、宰杀好的野兔。
“怎么能吃兔兔?兔兔多可爱啊,更何况君子远庖厨。。。”
“孔圣人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王小娘子你就瞧好吧。”刘义符没等王贞璇说完,就又跟变戏法似的从背包中拿出几个装香料的布袋,里面装的是小茴香、食茱萸、八角、花椒、胡椒、姜片。他先是把姜片和花椒和兔肉一起放入锅里焯水,捞出后抹上盐小茴香、食茱萸、八角、胡椒腌制了一会儿,最后在兔肉表面涂了油架到火上炙烤起来。
一时间香气四溢,兔肉烤得滋滋冒油,周遭之人闻之皆是口内生津,王贞璇也是不争气的从嘴边渗出了口水,她趁别人没发现马上就用方巾擦干净了。
刘义符见兔肉烤的差不多了,正欲割下一块给王贞璇先尝尝味,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少年声吟诵道:“水流理就湿,火炎同归燥。赏契少能谐,断金断可宝。千计莫适从,万端信纷绕。巢林宜择木,结友使心晓。心晓形迹畧,畧迩谁能了,相逢既若旧。忧来伤人。片言代纻缟。。。”
这是谁在吟诗作赋呢?在诗句的字里行间中,听起来有与旧友相逢甚欢之意,不过我刘义符在钱塘也没朋友啊?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个陈作之勉强算是吧。
一个卧蚕眉,荔枝眼,长方脸,明眸皓齿,头戴黄色巾帻,上半身袒胸露乳,下半身赤脚跣足,整个人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这位浪荡少年文士目空一切,径直走到刘义符跟前,他先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香气,随即就把眼睛的注意力放到了正在炙烤的兔肉上,说是迟那是快,他刚准备双手一探把整只烤兔顺走,就被刘义符摁住钳住双手动弹不得了。
“这位兄台行个方便吧,在下刚才寻味而来,而且受困于观里的服丧之期,鄙人已数月未食肉了,现在顿顿吃都是素食、淡羹,苦也,苦也!”那少年文士一脸委屈,苦苦哀求刘义符大发慈悲。
“你说给你就给你啊?汝乃何人?”刘义符有了桓振那次的前车之鉴,在打量这个放浪不羁的少年时,保持着十二分的警觉,毕竟魏晋这个时期的狂人疯子太多,虽不想轻易与人结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要是他敢乱来就立马按倒。
“别乱来啊,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了!”刘义符发出最后的严正警告。
“这不是小客吗?怎么变成这样了?”王贞璇捂嘴失声叫道。
“啊?这不是璇表姐吗,你怎么也来游览这明圣湖?”少年文士也是吃了一惊。
“客哥儿。。。表姐。”刘义符闻言后,立即变脸换了一副极具亲和力的温柔表情说道:“灵运兄我可是寻得你好苦啊,鄙人彭城刘义符刘车兵。幸会,幸会!”
谢灵运连忙作揖拉着刘义符的手赞叹说:“哦,你就是那个凿壁提诗的刘车兵?在下拜读过你写的诗句,气势磅礴,有吞吐众生,睥睨天下之感,跟我写的一部分山水诗相比亦有相似之处,真是相逢恨晚啊!”
“谢郎君谬赞了,鄙人的作品华而不实罢了,当不得这般夸奖。”刘义符心想可不是吗,这是你那个很出名的粉丝写的,老实说他在山水诗上的造诣也受了你的影响啊。
众人误会解开后,下人先给谢灵运换了湿衣物,然后小环切了烤肉给大家分了,谢灵运解了巾帻披头散发,不顾形象的吃了起来,王贞璇也是直接狼吞虎咽的啃起了肉,众人对食物的喜爱,看得刘义符这个厨师很是满意。
就在众人酒足饭饱后,刘义符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了摸,把那本从杜该手里接过的布包取出,然后缓慢撩开布匹,打开竹简定睛一看,上书:《老子想尔注》。然后他就拿着这本竹简询问谢灵运道:“谢郎君,此书从杜观主处所得,汝可知他这是意欲何为?”
谢灵运脸上瞬间变成了一副恐惧之色,额头上冒出了很多冷汗,整个人瞳孔收缩,双手捏着刘义符的肩膀,使劲猛摇道:“我听说近来在山阴县附近此书人手一本,看了此书者就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宛若行尸走肉,最后癫狂发疯攻击身边亲近之人,做出很多伤天害理之事,直至七窍流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