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那个被献祭的孩子,竟是我自己
朱标去世后吕氏成了寡妇,独居在这春和殿,只有朱允炆、朱允熞和朱允熙三人可闯进来,就连皇爷朱元璋也不行。此刻朱允炆在文华殿办公,朱允熞和朱允熙在大本堂读书,就算殿外没人护卫,这里也是极安全的所在,可从容的,慢慢盘问和交待。
贾南风坐着,朱允熥站着,一个是母,一个是子,一个是嫌疑犯,一个是主审官。
这审问的格局已经搭好,嫌疑犯充分配合,朱允熥却觉得要把这场审问做得圆满,实在是太难了。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始,不如直接问最紧要的。
“我亲身生我的妈妈不在了,你说,是不是你害的?”
朱允熥好不容易问出来,就像周星驰打进第一杆球以为自己已经赢下整场比赛,热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贾南风还是坐不惯椅子,由椅子上下来,地上走几步,在床边沿坐下,对着朱允熥。
“当然不是。”
朱允熥愣了一下,全没想到贾南风的回答如此简单而干脆。
她已经发誓忠诚自己,这不是基于某种利害关系而发的誓,而是从灵魂深处的服从,这服从就这么不牢靠么?
敌不过担心自己对她展开猛烈报复的恐惧?
不会啊,朱允熥想不通,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
哪怕自己命令她即刻赴死,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听命,怎么会担心自己报复?
可如果不是这样,那她就真的不曾谋害自己的妈妈,这是奥坎姆剃刀原则阐述过的,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最可靠的答案。
合着自己费劲巴拉的想许久,隆重其事的召唤一个魂魄占据吕氏的身体,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朱允熥着实不甘,隐隐的觉得自己是不是漏过了什么。
“那你告诉我,当时我妈妈是怎么不在的?”
贾南风回到椅子前坐下,比刚刚自然多了,思索一下。
“这可说来话长。”
“你慢慢的想,慢慢的说,别漏了任何一件事。”
贾南风表情平静,真的坐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没害你的妈妈,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也是有的。”
“快说。”
贾南风手理了理头发。
“我跟你妈妈关系很好,情同姐妹,平常形影不离,她喜欢什么常会分给我,我但凡有好东西也给她,什么都聊,说来奇怪,她和我家里情形差别那么多,但喜欢的讨厌的什么都相似,除了她大我两岁,和她不大像之外,我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
朱允熥听到这儿挺不爱听下去的,这么说话的当然不是自己还算熟悉的吕氏,而是另一个,这番话显然在跟自己套近乎,说的都是有的没的,像极了拖延时间的同时赶紧想接下来怎么骗自己。
这召唤系统的忠诚模块在女人身上不起作用了么?
贾南风接着说。
“你父亲常不在宫里,我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很多,那会还有一位你父亲的侧妃,姓刘,三个人在一起打发无聊的时间,那是多有意思的日子啊。有天我说从小家里懂得一种祷告的法门,可以从遥远的世界召唤来邪神,这些邪神和咱们平常所知的鬼神全都不一样,但那是因为我们平常所知的鬼神都不存在,是和尚道士编出来的,荒诞不经,而这些邪神是真实不虚的。”
朱允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全身发冷。
“我说,不如我们来玩儿这个。那个姓刘的姐妹问,既然是邪神,可想而知都是于人不利的,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要召唤这些它们?我说,就好像天黑了我们会害怕,就算可以点上灯,但总免不了有黑处藏着怪物,突如其来的蹦出来吓我们一跳。实际上我们喜欢那种被吓的感觉,喜欢恐惧盘踞在心头的感觉,比什么都爱,这是我们的本能。你妈妈倒没问为什么,就问我该怎么玩这个游戏,我就把从小在家里耳濡目染的方法讲给你妈妈和刘氏听,我们尝试着做。由不关邪神,只是召唤一些异象开始,到逐步可以召唤一些原本这个世界没有的小玩意儿,从小到大就连我爷爷奶奶都做不到的,我们三个居然做到了,这由易到难就好像一个阶梯,吸引我们沉迷其中,心里的愿望越大。”
朱允熥觉得事态在朝着自己完全没料到的方向滑去,召唤,这吕氏说的召唤和我正用着的召唤是同一个意思么?
或者,干脆是同一个东西么?
遥远世界的邪神,朱允熥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心已经悬起来,有种在森林里设下陷阱的猎人走着走着油然生出自己才是猎物的恍惚感。
他耐住性子,只听不说。
“后来,我们决定玩大点儿,直接召唤所有我知道的邪神里最大的一个,痴愚,不,实际上这是我担心,担心我们召唤最小的那个狂怒也会成真,不如来个注定不可能成真的,只要我们多试几次都没有回音,你妈妈自然就意兴阑珊,换别的打发时间了,我也终于可从这个游戏中脱离出来。”
朱允熥听见痴愚二字,心头热血直冲脸上,打得脸皮刷刷作响,直想在这里便喝止贾南风,够了。
够了,连痴愚都来了,老白和你是一伙儿的么?
他犹豫了下没说,贾南风接着说。
“我们把侍女们卷进来,春和宫里拢共有四五十名宫女,除了原本信佛信道的都给我们拉了进来,平时装作没事一样,夜里在春和殿后面的空地上设坛作法,祷告邪神降临。一共做了三回,原本每召即来的异相再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娘认为这是人数不够,可春和宫就那么多人,再多也就没有,再多肯定就被太子和皇帝知道了。所以你娘问我该如何是好。我说,要不然我们用人祭,用人祭比我们二三十人苦苦念经祷告效果要好得多,越是身份地位尊贵的人,效果越好。我记得你娘那时候看我的眼神都直了,她说……”
到这里贾南风停下来,望着朱允熥的眼神凄迷,像是即便倾肝沥胆,到这里她也遇到了极大的阻力。
朱允熥觉得后面的内容自己不难脑补完全,无非是妈妈沉迷在这个游戏中失心发疯,喝下那什么离苏酒也好,陆回酒也好,溘然而逝,所以的确吕氏不曾害死妈妈,但跟她也脱不了干系。
如果就是这样,除了不值得之外,还有什么?
“你照实说出来,不论什么都好,绝不可隐瞒矫饰,不然……”
贾南风打了个寒战,对朱允熥这吓唬敏感极了,眼神立即变得明亮又驯顺。
“是。”
“我娘说什么?”
“她说愿将腹中已经七个月的孩子献祭给痴愚,只求痴愚降临人世间。”
朱允熥怔了一下,我妈妈不是生下我就去世了么,她哪儿来的腹中的孩子?难道这是我出生前五年发生的事,妈妈许了这个糟糕的愿所以我哥哥过后果真才九岁就早逝了?
然后他一口气没呼出来,噎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脸胀得通红,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经想到,吕氏已经进了春和宫,自然是自己出生前一两年的事,那时候朱允炆已经出生,妈妈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
原来是这样。
妈妈希望献祭了自己,为了召唤痴愚降临人间。
自己竟然是个被献祭的人牲,是妈妈不要了的孩子。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妈妈抛弃不要了自己更可怜的人?
朱允熥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由躯壳里飘了出来,飞到头顶几米的高度,望着下面这个呆呆站着的可怜人,只要有一根手指头点在他身上,他就会轰然倒塌。
没有这根指头的力道加诸在他身上,他竟然屹立不倒。
贾南风还在不断的说,不断的说,朱允熥一个字也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眼见着眼前发黑,脚下发软,整个世界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