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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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踪

埃斯特班

1

我是个理性的人。非常独立。内心自由。生活富裕。

我希望十岁的埃斯特班就是这么看我的。我猜这也是我给病人们留下的印象。圣让-德吕兹梯也尔大道29号的全科医生玛迪·利贝里。可靠、能干、直率。没有人需要了解我的弱点、疑虑和秘密花园;我的儿子更不需要。

我的公寓位于埃切加雷街的四楼,可以看到大沙滩最美丽的景色,巴斯克当地的翻石鹬飞过去只要150米,而人小跑过去只需45秒钟。

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

这是我们的仪式,每天早上,我和埃斯特班一起,在我出诊和他上学之前,甚至在我们一起用早餐之前:我们随手抓起床尾放着的衣服,出发去海滩。春天的水温一升到17度以上,我们就去游泳。圣让-德吕兹的所有街道都通向大海,仿佛这座城市就是为了从每一个阳台都能看到海浪而建造。

现在刚刚八点。圣让-德吕兹的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我数了数,在骑兵海堤和港口海堤之间长长的新月形沙滩上,零零散散的游客不到二十人。我们在“甜蜜乡”的露台前安顿下来,这是一家用彩陶装饰的全景餐厅。不过,“安顿”有点夸大其词了。埃斯特班将像超人披风一样系在脖子上的红色沙滩巾丢在沙子上,将比亚里茨奥林匹克队运动衫拉过头顶,然后把两只绿色草底帆布鞋甩在地上。

“妈妈,我们游泳吧?”

“等一下,宝贝。”

职业的本能反应。我用警惕的眼光审视一切。先是埃斯特班。他骨瘦如柴,肋骨突出,锁骨纤细,小腿从一件过大的靛蓝色泳衣下面伸出来,那件泳衣与今天早上的巴斯克天空是一个颜色,左腿上方的位置饰有白色小鲸鱼图案。埃斯特班正好处于他这个年龄的平均水平,每个周六,在我看完最后一个患者后,他都会测量体重和身高。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仪式。只有红色记号笔绘制的曲线未偏离正常范围,他才能享用每周一次的土耳其烤肉串。

“妈妈,可以下去了吗?”

埃斯特班焦急地等着我换衣服。出公寓的时候,我只套了一件简单的网眼紧身长裙。隐隐露出我比基尼的颜色。紫红丁香的颜色。我喜欢皮肤上罩着网纱的感觉,那种轻薄的细线可以裹住我的腹部并露出我的大腿根。我喜欢在年近不惑之时仍然让人感觉性感,而且不仅仅是在亲王码头上那些遛贵宾犬的退休老头眼中。

我仔细地观察着大海。远处,朝着昂代埃和索可海滩的方向,穿着黑色潜水服的冲浪者像蚁群一样一字排开,迎战海浪。在我们身后,大西洋的风吹得海堤沿岸的巴斯克旗噼啪响。

“不。今天不行,宝贝。浪太大了!”

“什么?”

埃斯特班看着大海,难以置信。滚起的海浪高达数米。他不傻。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游泳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却坚持着,几乎是没话找话。

“妈妈,今天是我生日!”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这能改变什么?总不能因为是你生日就让我们淹死吧!”

埃斯特班对我微笑,是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小王子般的微笑,任何一位妈妈都会被打动。他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像是心头的一道伤痕。我用手揉着他的一头金发,安抚着他。我是那么喜欢他,我的小王子。时而富于幻想,时而又有点叛逆。每天晚上,当埃斯特班像婴儿般沉沉睡去时,我都会在阳台上感恩那颗让他从天而降的小行星。

“明天我们来游泳,宝贝! 或者今晚,如果我收工早的话……”

他假装相信我。

“好的,妈妈。”

他非常清楚,敷衍打发病人不是我的风格。我们相互理解,既不用解释也用不着去数,有三个还在排队等待的人就够了……剩下的就是对视、信任、默契。从来没有人能挡在我们之间!我必须在我的床上留着位置,给埃斯特班,黎明时分,他会过来找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任何一天的早上用如此清澈的“我爱你”唤醒我。

我快速翻开包,掏出一枚1欧元的硬币交给埃斯特班。

“你还是去买一根面包回来?”

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仪式,自埃斯特班上了小学五年级,成了大孩子以后开始的。我们早上游泳后,他擦干身体,套上运动衫,跑去面包店买面包。独自一人!小跑1分钟35秒。这么点时间内他甚至还有空在我冲完澡之前在桌上摆放好早餐:黑樱桃果酱、羊奶酸奶、前一晚榨好的果汁。我们一起吃早餐,他冲澡的时候我化妆,然后我们手拉手出门,我去我的诊所,他去他的学校。

埃斯特班握紧了手里的硬币。

为什么,那天早上,我这么急着要回家?

不游泳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

为什么在他离开之前,我只是掸去了他肩膀上的几颗沙粒,把目光移到他的泳衣上部,本能地检查他腹股沟上血管瘤的进展?

我为什么没有折回来?我为什么不看看他有没有收好沙滩巾?他穿运动衫了吗?他是走科尔德里街去面包店的吗?

是因为我们为此已经创造了仪式?为了让自己安心?为了能掌控一切?为了说服自己不会发生意外?因为总是走同一条路线所以就觉得很安全?

事实上,我只是放松了警惕。因为懒惰,所以降低了警惕性。而且逃避了责任。

◆  ◆  ◆

“埃斯特班?”

我把正在淋浴的脑袋探出去,让滚烫的热水流过我的皮肤。浴室的墙壁,是几块绿松石色的瓷砖,中间镶嵌了一面两米高三米长的镜子,映射出我因为早春外出踏青而晒黑的身体,我们步行登顶拉伦山,我们穿越汹涌的尼夫河,你笨手笨脚地在圣皮湖学划桨,在盖塔学冲浪,在阿尔康盖的球场上打巴斯克回力球。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去成为冠军,埃斯特班。

“埃斯特班?”

我的手摸索着水龙头,在水花四溅之前把它关掉。我用浴巾裹住湿透的身体。背对着镜子。以后我再检查身上的不完美。

“埃斯特班,你回来了吗?”

只有帕特里克·科昂回应我,现在是法国国际电台早上8点30分的新闻时间,记者开篇报道的是正在南非的法国足球队拒绝下车训练。难道五大洲上没有发生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再说,帕特里克·科昂在我的客厅里捣什么乱?

“埃斯特班?”

每天早上,埃斯特班一从面包店回家,就趁着我还在洗澡换电台,Fun,Sky,NRJ,或者更多时候,他会关掉收音机,坐下来,即兴弹奏一段吉他。有时他会在乐谱上潦草地记下他的曲子。埃斯特班很有天赋,尽管我从来没有花时间带他测试过,但我确信他有音乐才华。

我走出浴室。我的脚弄湿了杨木地板,这种木材不能用水清洁,更别说弄湿了。即使是再小的一滴水也会永远留下水印……我不在乎!一种无声的不安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往前一步靠近开放式厨房,然后僵住无法动弹。

我的脚印将永远印在这些原木地板上。我动弹不得。除了那张空荡荡的餐桌之外,我无法凝视任何东西。吉他乖乖地躺在琴盒里。

埃斯特班没有回来。

我忍住没有喊出声。我说服自己这是个玩笑,我把我们的两间卧室、橱柜、厕所的门一一打开,我俯身趴到床底下,我爬上凳子查看挂衣壁橱上面,我差点摔倒,但我毫不在意,我又打开每件家具的门,冰箱,烤箱,我开始神志不清了,我的心快要爆炸了,我很清楚焦虑正在蔓延。

埃斯特班能去哪儿呢?今天!这个日子可正是他的……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我冲进浴室。我不管他怎么做到,但埃斯特班很机灵;他可能会等我洗完澡出来再躲进里面。或者更确定地说,去寻找我藏在那里的东西!我蹲下,屏住呼吸,打开洗手盆下面的矮柜。

它在那里……

他的生日礼物!一把里拉琴,一种埃斯特班在大西洋吉他行橱窗前梦寐以求多时的稀有乐器:电子摇滚的音色和古典乐器的外形。埃斯特班万万没想到,他的妈妈会给他……

我打断自己的思绪。

埃斯特班不在这儿!

埃斯特班没有试图找他的礼物。埃斯特班不在公寓的任何角落。埃斯特班没有回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看了看手表,我的眼神惊慌失措,手腕在颤抖。现在,距我离开他已经超过25分钟了。而他只需要不到3分钟就可以去面包店、付钱、回家……

我的浴巾没等我解开就掉了下来。我穿上一件随手抓到的衣服,是一件耷拉在床边的长T恤,然后冲下楼梯。我穿过埃切加雷街,然后是圣雅克街。大多数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几对耄耋夫妇在步行街上散步。我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都没来得及转过头,来不及看到我过短的T恤下露出的臀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我一把撞开拉米亚面包店的玻璃门,在玻璃即将迸裂的瞬间把它拉住。

“您看到我儿子了吗?”

我顾不上去看店里是否有其他客户。店主盯着我受惊的鬼脸,惊讶得不敢确定我是否披着一块裹尸布。

“没……没有,今天早上没有看到,利贝里女士。但……”

我早已冲出门去。海滩只有不到1分钟的距离。以我的状态,快速跑过去只要40秒。在我面前的一位老奶奶拉住了她的狗,一位老爷爷收起他的手杖。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甜蜜乡”。坐在餐桌旁的游客在正对海滩的宽阔木质露台上享用早餐。我继续向前,我盯着一个小红点,径直往前。

这是我的目标。这是我的希望。

我疯狂地奔跑着,每跑一步,沙尘飞溅,让那仅有的几个与我擦肩而过的游客快要窒息。

我终于停下了。

超人的披风就在那儿,在我面前,堆在沙滩上,就像半小时前埃斯特班扔下来时一样皱皱巴巴。比亚里茨奥林匹克队运动衫也在它旁边。埃斯特班没有穿走。

我的目光试图搜遍整个海滩、整个海洋,从骑兵海堤到索可堡的城墙,然后盯着沙滩上任何可能的痕迹,面前的、脚下的,但我只能辨认出已经被风吹动了上百次的小沙堆。

毫无埃斯特班的踪迹!

汹涌的大海卷起的巨浪在我面前隆隆作响,噬咬着沙滩,就差要吞噬掉这座城市。我不愿相信,我不想看它们,我想转向房子的白色外墙,广场上棕色线条勾勒的方方正正的木筋墙,百叶窗下鲜花盛放的花架,两旁排列的特产商店,阔绰的游客,我想找一条埃斯特班可能喜欢逗弄的狗,找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孩或男孩,小小的沙堡,小小的浮标,但我的眼睛被海洋吸住了。

现在巨浪已经超过3米高了。

我脑海里响起自己说的那句劝告:

今天不行,宝贝。浪太大了!

我这一辈子都会听到这句话。

从来没有!埃斯特班从来没有不听我的话。

2

“您的儿子穿着泳衣?是这样吗?”

两个警察站在我面前。前面的那个用他乌黑的眼睛盯着我,纹丝不动,就像是画在玻璃上的一样。在长时间凝视之后,那双眼睛才会时不时地眨一下。我不知道另一位警察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从我一进门他就没有抬过头,一直忙着做笔录,只要我一开口,他就用机关枪的速度记下来。

“是的。只穿了泳衣。他的运动衫和沙滩巾还在海滩上。”

中尉的眼睛再次凝固了。在他旁边,记录员的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

“那么,是一件蓝色泳衣?”中尉继续用他盲人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尽量回答得简短和准确。我知道此时此刻,消防队员们正在仔细搜索海滩,拉扎巴尔中尉已经通知了海上救援队。三艘橡皮艇不顾风浪滔天,正沿着海岸线搜寻。

“确切说是靛蓝色。”

“靛蓝?”

键盘的噼啪声戛然而止。我猜记录员正在找一张靛蓝色的照片。真是浪费时间!我已经告诉至少五个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关于那件泳衣的颜色了。我几乎叫了出来。

“是的,靛蓝!这并不难。一种接近紫色的蓝色!”

拉扎巴尔眨了三下眼睛,可能意味着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然后又重新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好的,利贝里女士。靛蓝色泳衣。除了颜色,还有其他细节可以帮助我们吗?”

我必须保持冷静。我答应过自己。二十多名救援人员正在寻找埃斯特班。我必须告诉自己,这些人正在尽其所能地做好他们的工作。我必须配合。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不断重复。抱有希望。

“在他泳衣的左腿位置,有一个图案,是一条小鲸鱼,白色的。”

记录员的键盘再次发出噼啪声。拉扎巴尔的眼睛似乎头一次活跃起来,眼皮忽快忽慢地跳动。也许它们正在用摩尔斯电码交谈并请求增援?或者,相反,他们在向我传递不必担心的言外之意?

“别担心,利贝里女士。救援人员有一张您儿子的照片。他们很专业。我们要努力冷静地思考。让我们继续,您儿子……十岁了?”

“是的……今天是他的生日……”

拉扎巴尔的眼睛再次开启凝视模式。

“那么已经十岁了,准确地说。”

我不喜欢他拖长音调说出“准确地说”这几个字的方式。他在暗示什么?巧合让他感到惊讶?埃斯特班的失踪和他的生日有什么关系?

“十岁,”中尉重复一遍,“对不起,利贝里女士,把他一个人留在海滩上是不是还有点太小了?”

与其说是回答,我不如说是在怒吼。声音盖过了记录员的手指弹奏的探戈舞曲。

“我就住在埃切加雷街,离海滩不过100米。所有的路都是步行道。埃斯特班已经习惯了。就他的年龄而言,他是一个成熟的孩子。冷静。负责。”

拉扎巴尔的眼睛一片空洞。他到底有没有听我说?他到底是不是来帮我的?他难道不是已经开始对我审判了吗?

“您儿子是个游泳好手吗?”

我看出他的意图了,这个浑蛋警察!我不会掉进他的圈套。记录员将会把所有内容都记下来,用大写和加粗的字体。

“埃斯特班没去游泳。我没让他去!我儿子没有溺水。他……他被绑架了!”

拉扎巴尔毫无生气的眼睛没有反驳我。给它们加一分。

“您儿子溺水只是个假设,利贝里女士。我们现在必须把所有假设都考虑到。尽管……”

“尽管什么?”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尖叫。

“尽管今天早上的海滩压根不是没人。有超过三十个可能的目击者。这还没算那些在‘甜蜜乡’露台上吃早餐的游客。您刚刚跟我确认您的儿子很聪明,很听话。他不会毫无抵抗地跟陌生人走,而如果他反抗了,就会有人看到或听到。”

“有人会看到……或听到。”我只能在脑海中重复着拉扎巴尔中尉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我的脑袋嗡嗡响,似乎和他呆滞的眼神一样空洞。

“我们询问了海滩上的每一位游客,”这位警察继续说,“没有人看到您的儿子离开海滩,或跟着一个陌生人。”

“也没有人看到他下去游泳!”

拉扎巴尔有了反应。他的眼皮快速地眨动三下,又慢慢地眨了两下。他的眼睛瞟向记录员的屏幕,然后又不动了。

“您说得没错。最近的目击者在一百多米之外,他们没有理由盯着您的儿子。事实上没有人记得任何事情,甚至不记得自己在海滩上。我们只相信您的证词。”

蠢货!

“他的沙滩巾呢?还有运动衫?”

拉扎巴尔轻轻抬起手,就像路边的警察让过度紧张的司机冷静下来。

“没有人怀疑您的话,利贝里女士。恰恰相反。我们确实找到了他的沙滩巾和运动衫,就在您离开他的地方。所以一切似乎都表明他……(拉扎巴尔的眼睛终于流露出一丝担忧,一种他无法控制的从下至上的颤抖。)他没有听您的话。您一转身,他就直接跳下水了。”

“不可能!”

最大号字体,记录员!大粗体再加下划线,你可以开始了!

我再次提高音调,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我确定不会!我了解埃斯特班。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收礼物。他从来都没有不听我的话,更不用说今天了。一定是发生了别的事情!”

拉扎巴尔一动不动的眼睛激怒了我。出于一种转瞬即逝而且荒谬的职业本能,我心想他可能是管状视力,一种使周边视力模糊不清的眼部障碍,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总待在办公室,而不是像其他警察一样去现场,去寻找我的儿子。

“如果我按照您的想法,利贝里女士,我们假设您儿子是被绑架了,那么他一定认识绑架他的人,他放心地跟着他走。您有任何想法吗?一个亲人?一个亲戚?他的……他的父亲?”

“埃斯特班没有父亲!我是单亲妈妈。如果您想知道更多,这并非意外,中尉,这是我的选择。”

他那双戴着马眼罩的小马眼睛没有评判我,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或者说是不在乎。他的手从旁边摸索到一沓纸,眼睛却纹丝不动。他可能恰恰相反,有过度发达的周边视觉。像所有的掠食者一样……

“那么,是谁?”拉扎巴尔问道。

“我不知道。”

他在我面前摊开一沓照片。

“我们会核实的。我们会去搜寻。我们已经收到了十多张照片。主要都是从‘甜蜜乡’的客人那里来的。很多照片上都有您。这些照片几乎都是您返回来找儿子的时候拍的。”

我的目光掠过这些照片,我过短的T恤,裸露的大腿。他是否也在用游隼般的目光偷瞄我的屁股,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让他尽情地看吧!只要能找到我的儿子,他想把这些餐桌旁的偷窥者拍的肮脏不堪的照片摊开,就请便吧。记录员不如他那么谨慎,忍不住转过头来,但拉扎巴尔立即把照片收了起来。

“我们会把照片放大,”中尉明确地说,“而且我们会请您检查所有的照片,说不定您能认出什么人来。我们也获得了几张您折返之前沙滩上的照片,但上面都没有埃斯特班。圣让-德吕兹的街上也没有一个人遇到过他。那么,在没有其他因素的情况下,最主要的假设仍然是……”

记录员,你可以使劲敲打你的键盘。

埃斯特班没有溺水!我要对您重复多少遍?看看您手上的照片,把它们放大,您会看到埃斯特班留下了他的沙滩巾、运动衫和两只草底帆布鞋。再说,他的鞋去哪儿了?埃斯特班不会穿着鞋去游泳!”

我想拼命地抓住这一线希望,不管是任何希望,只要不是让我想象自己的孩子已经被海洋夺走。

“对不起,利贝里女士,我这样去设想最坏的结果,看起来就像魔鬼,但是您的儿子有可能穿着鞋走到海边,将它们留在岸边,然后海浪把它们卷走了。更简单地说,也有可能是被人捡走了……”

“而他既没有碰运动衫,也没碰沙滩巾?”

“这是有可能的。它们也可能被埋在沙子里,在某个地方。我们会去找。”

记录员已经停了好一会儿没再敲键盘,似乎对我的论据不感兴趣,似乎他已经把拉扎巴尔低声告诉他的所有回答都敲进去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让我没有冲出门,径直奔向大海,让自己也在水流中踉跄。

“这件运动衫,比亚里茨奥林匹克队的,没有口袋。”

“什么?”

“他的泳衣也没有口袋。”

第一次,拉扎巴尔睁大了眼睛。它们开始像惊慌的蜜蜂一样跳动。

“那所以呢?”

“我给了埃斯特班一枚1欧元的硬币,像每天早上一样,让他去拉米亚面包店。如果他真去游泳了,他会把硬币留在沙滩上。不会有人手里握着硬币去游泳!我在沙滩巾上、沙子上或方圆一米内没找到任何硬币。”

“我们会去找的,利贝里女士。我们会地毯式搜索整个海滩,我向您保证。”

“我可没等着你们,中尉!我已经搜寻过了。我还会接着去找。”

我祈祷着,那么强烈地祈祷着,不要找到它。

如果我一直找不到它,那就说明埃斯特班没有去游泳。说明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枚1欧元硬币,在某个地方。

找到这个硬币,就是宣告他已经身亡;寻找它,就还有希望……

◆  ◆  ◆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着。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盼望着。

我从来没有找到他们。

没找到硬币。

也没找到埃斯特班。

十年以后

3

圣让-德吕兹沙滩上的沙子,在阳光下洁白如玉,从我的脚趾间滑落。我迈出一步,又停下来。我试着选择一个地标,骑兵海堤、“甜蜜乡”,接着把脚深深地埋进沙子里,然后再抬起来,让细沙像一个微型瀑布一样滚落。再迈出新的一步,重新开始。

我在寻找什么?

我在盼望什么?

埃斯特班失踪了这么久。准确地说有十年了。

“算了吧。”加布里埃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没有给他一个微笑。

埃斯特班今天应该二十岁了。

“你看,”加布里埃尔接着说,“我们刚来,而风已经抹平了我们的脚印。”

他说得没错,一直以来都是。这十年来什么都没有变。同样的风吹过圣让-德吕兹的沙滩,同样的巴斯克旗沿着码头迎风招展,同样的冲浪者挑战着同样的海浪,同样的服务员在同样的咖啡馆打工,同样稀少的游客散落在沙滩上。然而,没有任何细节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一个海浪和前一个完全一样,没有一片云彩曾停止飘动,这个故事中的所有配角都在不断地老去。

加布里埃尔走上前来,搂住我的腰,吻了我的脖子。我看着我们两个的影子在沙滩上拉长,贴在一起,紧紧的,看起来像那些黑白老电影中互相拥抱在一起的情侣。

周围的景致如田园诗一般,适合早晨浪漫的散步。

然而,我早已挣脱出来。

对不起,加布里埃尔,我向你保证,还会有更迷人的早晨。

埃斯特班今天应该二十岁了。

原本,埃斯特班会是个出色的学生,他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我们会在巴斯克海岸最大的餐厅一起庆祝,可能是在巴卡花园餐厅,他会成为游泳冠军,这些年的训练练就了他运动员的身体,他还会继续弹奏吉他,他一定会把他的金发留长,他会牵着我的手,在这个沙滩上,在他生日那天,而我会为此感到骄傲。

握住我的手,加布里埃尔。我不会松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大沙滩。

十年前,在埃斯特班失踪一个月后,警察放弃了搜救工作,而我不得不离开这儿。离得远远的,很远很远。我在另一片海的对面开了一家诊所,那片海更冷,但不那么狂烈,在埃特雷塔,在两座悬崖之间。

我需要重建一切。而从此以后的几乎所有时间,加布里埃尔都与我一起生活。

我必须要回来,十年以后。

加布里埃尔的手有力、温暖、结实……还空空的。它只抓住了一根枯枝。五根木头手指。

我还记得2010年6月21日的早晨,在我把埃斯特班独自留在沙滩上之前,我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

从来没有人能挡在我们之间!我必须在我的床上留着位置,给埃斯特班,黎明时分,他会过来找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任何一天的早上用如此清澈的“我爱你”唤醒我。

埃斯特班再也不会在黎明时分过来找我。从此以后,加布里埃尔占据了我床上的空位,但他醒来时说的“我爱你”从来都不如埃斯特班有力量。

加布里埃尔再次轻轻地吻了我。

他的吻也一样,不如埃斯特班有力量,尽管今天早上,它们让我感觉很温暖。

我向加布里埃尔提议和我一起回圣让-德吕兹住一个星期,我丝毫未向他隐瞒我要回来寻找什么。他当即同意了。我在旧公寓旁边的快帆酒店订了一间房。最漂亮的房间,像蜜月套房一样大,为了让加布里埃尔高兴。我负担得起,我的收入丰厚,而且我几乎没什么花销。

我继续在沙滩上拖着脚走,傻傻地翻找着,仿佛我以为,在十年后,还能发现一枚1欧元的硬币。那枚在埃斯特班跑向大海、溺水之前可能被他丢弃的硬币。仿佛我希望可以终结这个谜团。还有很多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方程式还有从未解开的未知数。

2010年6月21日早上,在这个沙滩上,发生了什么?

加布里埃尔松开我的手,再次用胳膊搂住我的腰。我们就这样走着,肩并肩,紧紧挨着。

沙滩很长,有1公里多,我们慢慢地往前走。加布里埃尔经常停下来吻我。我被动地接受,不至于显得太疏远,强迫自己欣赏他迷人的黑眼睛、棕色的头发,还有即使在诺曼底的冬天仍然黝黑的皮肤。

从来没有人能挡在我们之间!

我从不相信有人可以取代埃斯特班。况且,加布里埃尔并没有取代他!他只是填补了空位。他接纳了一切,我的痛苦,我的阴晴不定,我的眼泪,我的恐惧,我从不见任何朋友,除了一个心理医生以外,我的沉默,我的治疗。他让我不再发疯。他不抱怨,不提任何问题,他只是希冀一点温柔、一丝爱抚。就像一只温顺又漂亮的宠物。

对不起,加布里埃尔,我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们漫不经心地走着,我凝视着海湾尽头索可堡的城墙,它高悬的圆形塔楼,在它脚下摇曳作响的彩色的小船。从我这儿远远看去,它更像是一座乐高城堡,而不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仅有的几个认识加比和我的人,都认为我是最厉害的。我不是玛迪·利贝里医生吗?那个令人钦佩的人?那个能够重新开始生活的人,而加布里埃尔则给人留下诗人的印象,有点天马行空,有点奇思妙想,有点游手好闲。

然而,恰恰相反。人们一无所知。这些年来,是加布里埃尔支撑着我。

◆  ◆  ◆

我先是远远地看到了他。

在已经洒满阳光的沙滩上,我只能分辨出一团模糊不清的色块。这样早的清晨,游人还很稀疏。我数了数,不超过五十个人:几对夫妇、几个晨跑的、几个遛狗的,还有几个举家出动的。

我拉着加布里埃尔靠近。一米又一米,那团色块变得越来越清晰,颜色也越来越清楚。

一件靛蓝色的泳衣。

我此时还只是感觉到一点点刺痛。十年来,每当我踏上一片沙滩,不管是沙子还是鹅卵石,每次我绕过铺开的沙滩巾,避开放飞的气球、溅起的泥浆、跑着来游泳的孩子的笑声,我都会因为同样的痛苦而心如刀割。而且我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十来岁男孩的身影,他们身材瘦削,身上的泳衣随风飘动,而当我看到其中一个穿着蓝色泳衣时,我也会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在埃特雷塔、多维尔、卡堡或翁弗勒尔的沙滩上,我被这种痛苦击打了十次、百次。

我松开了加布里埃尔的手。

我走近港口海堤。一群年轻人临时起意打起了排球。男孩们肌肉发达,女孩们身材苗条,都极具天赋,球从不落地。

加布里埃尔驻足观看,我继续往前走。

我的刺痛变成了毒针插入心脏一般的剧痛。

我现在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穿着靛蓝色泳衣的那个孩子,虽然他背对着我。

他十岁上下。他把沙滩巾放在他妈妈的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金发女人,很瘦,胸部平坦,屁股扁平。

我思绪慌乱,但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靛蓝色泳衣,穿在一个十岁男孩身上,我可能以前遇到过,以后也还会遇到。然而,我脑海中一个怀疑的声音并不满意。

诚然,任何一家商店都出售这种颜色的泳衣,但在今天遇到,今天正是……

我忍住没有叫出声。

男孩坐在他的沙滩巾上,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可以看到他合拢的腿,泳衣从他的大腿上垂下来……

那个图案……

印在靛蓝色的面料上,在左腿上。

一头小白鲸。

刺入我内心的毒针变成了匕首。

这个男孩穿的泳衣和十年前埃斯特班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今天,在这里,发生如此巧合的可能性有多大?我试图理性地思考,以免掉入正在我面前敞开的深渊。当然,成百上千件完全相同的泳衣会穿在成百上千个男孩的身上。

但在这里?今天?

加布里埃尔没有跟过来,他一定是留下来看那些女排球运动员了。让他随心所欲吧,我不会嫉妒那些比我小三十岁的女孩子。

我也更希望他不在身边。不用跟他解释我想更靠近这个男孩和他的母亲,只是我的腿已经快站不住了。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僵住的手。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被沙滩巾上的男孩那凌乱的金发、瘦削的双腿和突出的肋骨迷住了。

我现在离得足够近,在他们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我们去游泳好吗?妈妈?”

他妈妈没有回答。她打开一本杂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慢镜头一样。男孩慢慢地转过头,乞求他的母亲。

他没有注意到我,对他而言我不存在。

但我眼里只有他。

我认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他笑起来的每一道皱纹,他虹膜上的每一条蓝色放射纹,从前额到下巴的每一条曲线、每一个酒窝、每一根睫毛、每一个比例、每一个表情。

是他!

这个孩子不是长得像他,不是他的替身。

他就是我的小王子!

他就是埃斯特班。

他今天应该二十岁了,没关系,就算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相信这些是纯粹的发疯,那也没关系。

我知道就是他。

◆  ◆  ◆

每天早上,穿靛蓝色泳衣的男孩都会来圣让-德吕兹的沙滩。在港口海堤和“甜蜜乡”露台之间。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总是和他妈妈一起。

我坐在他身后八米的地方。我一点点地靠近,一米又一米,就像驯养一只鸟那样有耐心。

他和他妈妈都没有注意到我。他的母亲总是沉浸在书本或报纸中,而每次当他注意到我存在的时候,男孩的目光会穿过我,仿佛我是透明的,仿佛我只是一粒尘埃。仿佛我生命的沙漏被颠倒,我的小王子还好好地活着,而我才是幽灵。

我不是幽灵!我有血有肉,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他每一道冷漠的目光都比用剑刺穿我的五脏六腑更让我悲痛。

我什么都没有对加布里埃尔说。

他怎么会相信我?

他在我们订的套间里等我。他晚上喜欢熬夜玩手机,然后早上很晚才醒。他讨厌早上去游泳。

我暗自感谢他。

从我们来到这里,每天早上,我都能窥视这个男孩和他的母亲,而无须任何解释。差不多一个小时,在他们离开海滩前,我就会回到酒店找加布里埃尔。

这个男孩叫汤姆。

他比较安静、听话。他有时看起来有点忧伤。

他应该很无聊,我想。他经常游泳。

他游得很好,就像埃斯特班一样。

而他妈妈不游泳。她只是看着他。只是头也不抬地叮嘱几句。别游远了,披上点,擦擦干。汤姆会经常请求他的母亲一起玩。她只会陪他几分钟,然后就把他一个人丢下。很无聊。

汤姆和埃斯特班的声音不太一样。他的肤色也更白一些。但是,这两个微小的差别,比起那么明显的相像,就显得无足轻重。如果汤姆和埃斯特班可以并排站在一起,根本无法确定谁是谁。

地地道道的双胞胎。

三天来,我试着让自己理性思考。我是科学工作者,我接受医学教育,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天堂,埃斯特班今天已经二十岁了,汤姆却只有十岁,即使汤姆微笑起来和埃斯特班一样,大笑起来和埃斯特班一样,游泳的时候和埃斯特班一样,穿着的泳衣也和埃斯特班一模一样……

汤姆不可能是埃斯特班。

在这种情况下,我死死地抓住一个证据,唯一还能说服我不要陷入假想无底洞,阻止我抱有如此荒谬幻想的证据。

埃斯特班的血管瘤。他的胎记,清晰可见,在他的耻骨附近,泳衣下面。

我窥伺着,每次汤姆站起来,脱衣服、穿衣服的时候。鲜有的几次,他妈妈给他掸掉沾在皮肤上的沙子的时候。我的目光盯着这个男孩的下腹部,在两种感情之间左右为难。一种出于理智,希望那里不会出现任何深色斑点,好让这谵妄的执念就此打住;一种则发自内心,希望这个胎记印在他的右腹股沟上,证明埃斯特班还在,活得好好的,在我面前。

就算他十年来一天都没有长大,那也没关系!就算他已经不记得我,就算他换了名字,换了妈妈。这些年来他去了哪里,或者经历了什么,都不重要。

他回来了。

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我仍然没能成功。汤姆从来没有裸身出现过。他有点害羞,只要一脱下泳衣就立刻用浴巾裹住自己。当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湿淋淋的泳衣紧贴在他的皮肤上,我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埋怨他的母亲,三天来她居然没有一次拿出防晒霜。从第一天早上起,汤姆白皙的皮肤就被晒红了。他从不抱怨,但暴晒使得在他皮肤上分辨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变得更加困难。

仿佛他的母亲是想通过太阳暴晒来隐藏它一样!

“妈妈,你来吗?”

汤姆泡在水里,海水齐腰深,但方圆几米之外,海浪就大多了。任何一个再大一点点的海浪都可能将他卷跑。我拼命忍住尖叫、勒令他回来、辱骂他母亲的冲动。她不情愿地从书上抬起头来。

“你来吗,妈妈?”汤姆又问一遍,“不是游泳。就是给我拍张照。你看!”

海浪一撞到他的背,他就拼尽全力跳起来,然后重新落入水花中,吐出咸咸的海水,哈哈大笑,并试图在另一个浪潮打翻他之前站稳脚跟。

埃斯特班也喜欢这样玩。但我会和他一起。

“妈妈!”

出乎意料地,这一次,他母亲站起来了。她拿起手机,径直走向大海。

我离他的沙滩巾不到7米了。是时候了!

我紧盯着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一边往水里走,一边把手机举到眼睛前面。

我不会再有其他机会了。

除了一对昏昏欲睡的祖父母和他们正在挖游泳池的孙子孙女以外,我的周围没有任何人。

我从容地匍匐前进。我一把抓起汤姆母亲的沙滩包。她的钱包就在那里,散落在书本、钢笔、钥匙和各种我来不及仔细端详的瓶瓶罐罐中间。

我瞟了一眼周围,汤姆母亲始终背对着我。

我的手指抓起钱包,打开,以最快的速度拉开。我把一连串不好的想法置之脑后;我疯了,翻找一个陌生人的私人物品,如果被抓住,如果……

我掏出一张身份证。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记住它,我只有一秒钟,然后就得把一切收拾好,离开,继续变身透明人。

我的手指在颤抖,塑封的身份证从我手上滑落,掉进沙子里。

他妈的!

我的眼睛哀求着大海。汤姆还在水里。他的母亲站着,手里拿着手机,等着他结束海豚的游戏。

我捡起身份证,用小拇指的背面掸去沙子,然后看上面的字。

阿芒迪娜·方丹

烂泥坑

弗鲁瓦德丰村

63790 米罗

4

瓦扬·巴利克·库宁医生心理咨询室的装饰融合了简洁朴素和异域情调,简洁朴素确保了他面对勒阿弗尔的高端客户群体时的严肃性,而异域风情则保证了平静的氛围,适合放松和倾诉。墙壁上橘黄色的油画,地板上黄玉色的地毯,玉米色的皮椅子和皮沙发,原木家具上面摆放着极简的铜制工艺品——一个钟、两盏灯、几件其貌不扬的巴厘岛神像雕塑,这些物件在巧妙的黄色渐变中和谐共存。

我躺在长沙发上,瓦扬·巴利克·库宁点燃了一根檀香。他慢慢地打开录音机,然后坐在橡胶木椅子上。

面对着我。

我喜欢这样。

在我第一次咨询时,他坐在我身后。我不喜欢看不到他,仿佛我在对着一堵墙说话,不能查看他是不是已经睡着或正用他的三星手机玩糖果粉碎机游戏。尤其是瓦扬·巴利克·库宁并不是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人。他是巴厘岛-法国混血的精致产物。焦糖色的脸,乌黑的头发闪着银色的光泽,眼神看起来像一只挨打的猴子,但却有着锐利的三线射手的体型。库宁是一位心理医生,毕业于巴黎笛卡尔医学院,绝不是那种用毗湿奴、湿婆或梵天的雕像装饰工作室来欺骗病人的江湖郎中。

“所以您刚刚说,玛迪,这个孩子,汤姆·方丹,和埃斯特班长得很像?”

“不,瓦扬,我不是这么说的。准确地说,不仅仅是‘长得很像’。我跟您说的是……他就是他!”

瓦扬在座位上又往后坐了坐,抓着雕花的扶手。他正在为一次复杂的咨询做准备。他还想象不到会至于何种程度……

“玛迪,您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埃斯特班今天应该二十岁了。因此,仅凭这个简单的事实就可以立即结束任何其他的讨论,结束任何关于盗取身份的幻觉。汤姆不是埃斯特班。”

我正要说话,但瓦扬举起手来,示意我不要打断他。

“因此,我们必须换个角度看问题,并提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会相信,这个您一无所知的男孩,与您儿子如此相似?如果我们不问其他更令人不安的问题,我们就无法得到答案。首先,在您儿子失踪十年后,您为什么想要回去圣让-德吕兹?您要明白,玛迪,重要的不是您在沙滩上发现了什么,而是您想到那里去寻找什么。”

我强迫自己躺在玉米色皮沙发上。我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话。

“这次不是,瓦扬!前几次,我同意,当我在卡堡、多维尔或翁弗勒尔,以为自己认出了埃斯特班时,是我的大脑拒绝让我的伤口愈合。那只是相似,我承认,您说服了我。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是他!”

瓦扬表现得比我更从容。我从他的语气中明白,他将拒绝把任何非理性的解释纳入他的治疗中。

“好。我们面前有很多工作要做,玛迪,您知道吗?”

“是的,也许吧。但……但我们必须停止治疗。”

我微微直起身,好观察他的反应。瓦扬英俊的脸庞僵住了。

“对不起,请告诉我,玛迪,我是不是听错了?”

我挤出一丝微笑。我久久地凝视着墙上挂着的吴哥窟、婆罗浮屠寺和金山寺的海报,以及巴图尔火山和稻田的贴画。

“我会想您的,瓦扬。这些年来,您帮了我很多,真的。我很想继续我的治疗,但……”

自控力超强的瓦扬·巴利克·库宁,勉强掩饰住了惊慌。

“我让您失望了吗?我水平不够?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

“不,完全不是。只是因为……我要搬家了!”

一片寂静。檀香的云雾在房间里慢慢地弥漫开来。雕刻在熔岩石上的象头神问号状的长鼻子似乎克制着不敢打喷嚏。

“为……为什么……哪……您要去哪里?”

“去奥弗涅。那里一个只有五百居民的小镇,他们要找一名全科医生,已经等了快三年了。他们将以最大的诚意迎接我,我将比印度教万神殿中最伟大的治疗师还要受欢迎。”

自从我认识瓦扬以来,我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像泣猴一样忧愁的眼睛。那双帅气湿润的眼睛,让人无法抗拒。在他的女性患者中,有多少人会爱上他?

“汤姆·方丹住在那儿,对吗?”

他很聪明。

“是的。我很抱歉,瓦扬。我必须……去核实。”

“核实什么?他的胎记,是吗?埃斯特班的血管瘤。那之后呢?您要和这个汤姆·方丹的母亲成为朋友吗?您要隐藏自己的过去,插足他们的家庭?您打算取代她?仅仅因为这个男孩看起来像您失去的儿子?”

“我没有失去他! 是有人偷走了他!”

我的声音突然失去了一切克制,但我正努力让它重新平静下来。我不希望我的最后一次咨询以冲突的方式结束。

“我……我很抱歉,瓦扬。我必须去那儿。不管怎样,我已经决定了。我已经向埃特雷塔的诊所提出了辞职。米罗那边,他们已经在等我了。”

瓦扬站了起来。在咨询期间,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我可以抽根烟吗?”

我微笑。

“这是您的地盘。”

他打开一个抽屉,点燃一支又细又长的香烟。焚烧的檀香会替之后的患者掩盖气味和烟雾。

“您在这里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玛迪。您不是一个人生活。(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纠结措辞。)您确定您的……额……加布里埃尔会同意放弃一切跟着您一起吗?”

我再次微笑。

“我还没有跟他说过,但我想他已经准备好跟随我到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只要那里有互联网。”

瓦扬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我的感情生活一直是我们之间最难以启齿的事情。我知道他对我的金发、我的活力,或是这些年我在他身旁流下的眼泪并不是无动于衷。除非是反过来了,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

但即使那是真的,又能改变什么呢?我做了选择,他也是,我们都是理性的成年人,能够控制自己的失望和矛盾。我尽可能轻松地回答。

“如果加布里埃尔不同意,很遗憾,但这丝毫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您了解我,瓦扬,我是一个果断的女人……而且很自由!”

“不,玛迪,哦不,自由不是这样的。”

瓦扬的香烟有股令人难以忍受的丁香调料的味道。我不想和他探讨哲学。不是今天。我也不是来听他教训我的。更不想直面针对我心理健康的诊断。

“我最后再求您一件事,瓦扬。我可以拿走我们所有咨询的录音吗?我想再听一听。”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如果他想让这种气味和烟雾消失,他得烧掉他全部的檀香。

“您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不,并不是。我没什么能确定的。这正是我想带走它们的原因。”

瓦扬拖着脚走向他的办公桌。

“如果您坚持。我不能拒绝您,它们是属于您的。是您坚持要把所有的咨询都用录音记录下来。我现在把它们拷到一个U盘上。您是只想要您自己的,在这个工作室的,还是也要……以前的?”

“请给我全部,瓦扬。”

我听到他紧张地敲着键盘。

“您什么时候走?”

“半年以后。我将在悬崖脚下度过最后一个圣诞节,然后二月份抵达火山地区,那会儿山上还正白雪皑皑。”

他盯着屏幕,浏览着我们已经结束的咨询列表。他湿润的眼睛蒙上了忧郁的色彩。

“玛迪,这次该我了,我能请您帮个忙吗?”

“噢……您让我有点紧张。”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们的咨询记录,一个文件夹和八十三个文档。

“当您迈过那扇门,您将不再是我的患者。我们将重新变成,可以这么说,同行。您想在走之前一起喝上一杯吗?找个晚上一起吃饭,一起……”

他最后吸了一口烟。我温柔地看着他。

“您也说过,瓦扬,我不是一个人生活,我有加布里埃尔。”

“但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是的,但您,不是。”

“不是什么?”

“自由的!”

“自由的?没有人比我更自由,玛迪。我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

我打断他,尽量温柔地。

“不,瓦扬,您不是。您没有自由到可以抛弃一切、牺牲一切。我想我只能和一个可以做到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很自私,对吗?您有世界上所有的优点,您放心,但您不是那种可以抛开一切、舍弃一切来追随心爱女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