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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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开着那辆蓝色的标致206,从长途汽车站接我回家。他穿军绿色的休闲套装,那头留了多年的标志性长发变成了短寸,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阿迪达斯背包,他将背包放进后座,拍拍我肩膀说:“啊,一年不见,长高不少啊,有一米七五了吧?”我点点头,我其实不止一米七五呢,一米七七了。我没再说什么,钻进车,差点磕着头。

两厢紧凑型汽车,手动挡,空间不大,甚至称得上局促。他开得很慢,拘谨地握着方向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新手。换挡的时候,三岛的手臂偶尔会触碰到我。我悄悄侧了侧身,将胳膊支着车窗。车内饰相当朴素,没有那些花哨的玩偶、佛珠、红绸装饰。当然也没车载香水。车行驶了一段时间,他打开音乐,节奏轻缓,一段长长的伴奏,半天没出现一句歌词。我听得有些着急,问他有没有周杰伦的歌。他从鼻子哼了声“没有”。那样子仿佛周杰伦是他情敌。我又问:“S.H.E呢?”“谁?”他充满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也就不再问了。我想,他可能压根没听说过S.H.E。他路上向我交代了些事,说他经常上夜班,会给我门锁密码,叮嘱我不要带陌生人来家。我说:“放心吧,这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呢。”

“你抽烟吗?”等红绿灯时,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突然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琢磨着他的表情,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心想,都十八岁了,怎么不抽烟呢?班上几个玩得好的,常去教学楼的天台抽。我偶尔也偷父亲的烟抽,抽他常抽的精白沙。有回我躲在洗手间偷抽了一根,被他发现,被罚在客厅跪了整宿,两个膝盖跪得红肿,我妈替我求情都不管用。我猜测三岛也许听说过这件糗事才故意这样问的。我摇摇头,朝他咧嘴一笑说:“不抽。”我心想,不抽,不代表没抽过。他没再问什么,掏出一根芙蓉王,点燃,叼在嘴上,挂挡起步,轰了脚油门,206飞快汇入车流。还别说,开手动挡,还真有点儿爷们儿,很酷。后来学开车时,我义无反顾地选了手动挡。

三岛住的小区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两居室,装修简朴,但收拾得还算整洁,不像想象中的单身汉那么邋遢。皮质沙发,实木家具,一台很大的索尼电视。到处都是书。早就听说他家藏书颇丰。无事的时候,他常宅在家里读书,看碟。我们高中历史老师家里也有好几个书柜,但和三岛相比,立马相形见绌。我还没见过谁的藏书能和三岛相比的。他的两居室,从客厅到卧室,全是书柜。甚至马桶边都码满了书。我扫了眼书目,哲学、文学、历史、社科,五花八门,很惭愧,我竟然一本都没听说过。

他让我睡书房。书房不大,三面墙全是定制的松木书柜,剩余的空间勉强能摆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书不仅占据了三岛的时间,也侵占了他的空间。书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脑,老款的飞利浦显示器,颜色已经泛黄,占去半个桌面。我心想,都流行液晶显示器,这种老旧显示器早该淘汰了。“电脑很卡,没法玩游戏……”他像向我暗示什么,“你平时需要电脑吗?”我摇摇头,他仿佛松了口气,“你如果要玩游戏,附近就有网吧。”我说没问题。

驾校离居所仅一墙之隔,果然很近。站在五楼的阳台,整个驾校一览无余。他说一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荒地,长满了苎麻和鹅掌楸,藤蔓丛生,藏着数不清的麻雀,起飞时遮天蔽日,发出呼哨般的响声。他描述的这些现在都变成了铁皮房、桩杆、绕饼、单边桥,水泥场地画满了黄白停车线,墙根停着一排捷达教练车。兴许驾校刚开业没多久,偌大的练车场冷冷清清,只有两辆教练车在蠕动。我观察了一下,五分钟不到,那个笨拙的学员已经熄了不下十次火。练车场回响着教练的怒吼:“说了多少遍,记得踩离合器!”老捷达重启,车头剧烈地抖动,像头受伤的公牛,再次熄了火。教练气得不再说话,索性点燃一根烟,手搭车窗,一股愤怒的浓烟从鼻腔喷薄而出。

三岛带我去驾校报名。小区和驾校之间新开了道门,穿墙而过,无须绕行,非常便捷。墙根有株木芙蓉,姹紫嫣红,正是芙蓉怒放的季节。三岛突然扭头问我:“‘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首诗的篇名叫什么?”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怪问题。我挠了挠头,一脸窘迫,回答不上来。我向来就以不爱读书著称,成绩很少及过格。他显得不太满意:“这首诗叫《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当时就是在你们老家写的——”他还想说什么,后半句被生生咽下了。在我老家写的我就必须记住吗?都过去一千多年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默默抵触道。

从铁门进去,穿过空旷的练车场,尽头便是接待室。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前台,负责向我们介绍业务。兴许是刚开张,生源还不太好,最终承诺给八折的优惠,随到随学,不满意可以申请更换教练。三岛说:“折扣还能再低一点吗?我们就住附近。”女人听后,脸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说已经按照最低折扣优惠了。三岛没再说什么,掏出手机,走出了接待室。一根烟的工夫,一个年轻人开着辆教练车赶了过来。三岛随他一块儿走进接待室。

出来时,三岛让我叫他陈哥。“他是你教练。你跟陈哥好好学。”那人朝我笑笑,宽下巴,粗眉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顶多大我三五岁的样子,嘴唇上一圈黄茸毛,想必还未曾动过剃须刀。

“一个月能拿到驾照吗?”我说。

他笑笑,说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傻不拉叽的。他们站在门口寒暄,抽烟,聊了些NBA的话题。我听见他们聊到科比和姚明,我对篮球没什么兴趣。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2000,手动挡。车没熄火,电台正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汽车钥匙的挂坠是个红脸光屁股的蜡笔小新。包浆的真皮方向盘透着柔和的光泽。主驾位虚位以待,它等着我上车。我幻想驾车在郊区公路飞驰的样子,路上车流稀少,车里播放着我最爱的音乐。深踩一脚油门,车如脱缰的野马,它能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神态,走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

“金宏明。”

“上车吧。”他将手指向主驾,自己一屁股坐上副驾。

“以前开过车吗?”

我赶紧摇头。

他开始向我讲解方向盘、油门和制动踏板、变速杆、安全带、远近灯以及后视镜的作用,讲得很耐心。我心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些还需要你来教?我耐住性子听完,他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开始过来练车。

“好的,谢谢陈哥。”

这声哥倒没白叫。驾校最终给我打了六折,比其他学员要低,多亏陈教练的照顾。父亲给我的三千块钱学费,最终还余下一千。这笔钱当然是不打算还回去的。我将钱来回数了两遍,藏在背包内侧的袋子里,心里觉得莫名踏实。长这么大,我还未曾独自支配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接下来的时间就好打发了。我是个不怎么爱运动的人,勉强谈得上的运动,莫过于和高中同学去街头打几局桌球或去溜冰场。有时溜冰我都觉得累,去网吧玩魔兽世界和CS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确定冬季入伍后,我每天睡得晚,父母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说我。他们也许认为,进了部队这个大熔炉,有的是机会锻炼我。

三岛所在的报社离家不算太远,两公里距离。他是报社编辑,须常年值晚班。他晚睡晚起,不反感值晚班,值晚班反倒是他为数不多的工作乐趣之一。他通常下午五点出门,正好避开下班高峰期,开着他的206,前往报社。有时他也在家里做饭。厨艺谈不上太好,只会几道家常菜,西红柿鸡蛋、青椒肉片、醋熘土豆丝等。他问我厨艺怎样,我说只会煮面条。

如果喝点啤酒,他会选择坐公交车去报社。天气晴和的日子,偶尔也步行,权当锻炼身体。回来通常都很晚,凌晨两点以后,甚至清晨。有几回,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他通常会看会儿书再睡。碰上喜欢的球赛,他会看场球。他是梅西的铁杆球迷。球赛结束,意味着第二天清晨已经到来。再过半小时,我的生物钟会响起,那是多年寄宿学校留下的后遗症。那时我会选择起床,去住处附近的无名粉店吃米粉,要份辣椒炒肉的码子,再加份煎蛋,填满消化一空的胃。遇到阴冷的雨天,我也懒得起床,索性就那么醒着。直到晨勃和膀胱满胀的尿意让我必须做出二选一,去洗手间,或继续躺在床上,幻想那些女人的身体。

其实我对女人远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铁蛋和二毛第一次给我看扑克牌上的裸体女人时,我还面红耳赤,他们的神情多少带点嘲讽。我还是童子之身,这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早已深谙其道。我知道上河街一带有几家发廊,夜里闪烁着暧昧的灯火,穿着妖娆的女人站在门口,摇摆着腰肢转着呼啦圈。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石楠花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成年女性挑逗的目光轻浮又深不可测。我想铁蛋和二毛就是被那种目光捕获的。

我和三岛自然不会讨论这些话题。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差的人,我醒来时他刚入睡,我练完车回来,他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上夜班了。有时一天也碰不着面。他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过夜。好像也没有女性朋友。至少我在场时,一次也没聊到女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