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Memoriam
回忆
“五分钱图书馆”果真那么可怕吗?为什么每次父母和老师们抓到我们手里打打杀杀的故事书,都会没收了烧掉呢?那些书好像饱经世故的钞票一般满身油腻、皱皱巴巴,以一粒玻璃弹子作为交换,从一个口袋秘密地流通到另一个口袋,最后,要是不把书页重新缝一下的话,丢失了的关键段落准会让下一个读者急得抓耳挠腮。
书里面滴着血污的面具和尸体,让人不寒而栗。但是也有频频化险为夷的英雄,让人拍手称快。勇敢的英雄战无不胜,年少的读者们总是觉得自己和他有几分相似。他偃旗息鼓,只是为了更勇武地冲入乱作一团的印第安人和混血的割喉暴徒,在猎刀和长剑丛中杀出一条血路。
电影不需要想象力,而“五分钱图书馆”恰恰相反。字里行间的种种细节,描摹着至善至美的女主角。在经历了反反复复、所有可能的磨难和摧残之后,她依然风采不减,玉洁冰清。
双腿健全的弗兰克和腿有残疾的罗比,结成不甚般配的一对儿,分享着丰富多彩的生活。
一种生活是在湖畔的家里。
一种生活是排版、排字、印刷、设计和发明。
还有一种生活是一起读书和度过充满音乐的夜晚。
弗兰克妹妹的女伴们经常来加入唱歌和游戏。
那些快乐的夜晚啊!青春奔放的嗓音和清澈闪烁的眼睛。那时候,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轻歌剧[54]不只是流行,简直称得上风靡一时。这两位天才完美地合作,让每一个歌唱者和听众都陶醉于他们所写的歌曲。并且,他们的作品总是不断尝试新鲜的效果。难以想象,他们居然能在丑陋做作的维多利亚时代脱颖而出,不啻为那个沉闷的年代里一剂欢乐的良药。
这些夜晚可不是什么音乐会,而是狂欢。谁也分辨不出歌声在哪里停止,笑声在哪里开始;或者笑声在哪里停止,歌声在哪里开始。
可惜的是,在那个少年进入大学而父亲离家之后,音乐教育停止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念头莫名其妙地占据了这个大学生的头脑:音乐会让他不够阳刚,而他希望和别的男孩子一样粗犷。
幼稚的头脑里,涌出对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的畅想。循循善诱的母亲,让这些畅想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汇合。她的儿子将成为一名建筑师,他将设计出优美的建筑。现在,桥梁和大坝让他着迷。任何一座构筑物都会吸引他凝神注目。他也开始做一些被自己称为“设计”的东西。
弗兰克和罗比都对发明抱有真正的激情。他们没完没了地试验,没完没了地被炸伤,被扎破,被划伤,被染脏,或者干脆被“搞垮”。但是试验总会继续。
他们发明了一种被命名为“弗兰克诺”的水上脚踏车。一种“双体船”已经有了图纸,却因为造价太高而流产。他们还自己制造弩机、弓箭和一种别致的冰橇,再兴致勃勃地给它们涂上彩色的条纹,然后请一位铁匠根据设计把这些发明“打造”出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新式的报纸——圆筒状的。他们用彩色纸扎成各种新颖的风筝,风筝的尾巴尤为令人称奇。青春年少的冬日里,记不清究竟有过多少次酝酿构思、多少次修改、多少次撕掉重来。灵巧好用的丝锯和必不可少的车床是他们的伙伴。两个少年源源不断地搞出发明,不停地绘制设计图纸。他们画图常常只是为了好玩,挑灯夜战更是乐趣无穷。
可是,从学校里学到了什么呢?今天的他已经全然回忆不起。
一片空白!除了一些与学术无关的闹剧。比如,把前排漂亮女孩的金发辫子蘸进墨水瓶里,然后拿它在书桌上画画。后果是被罚回家反省。
每个月一次到教室讲台上去发言,对他而言无异于残酷的折磨。
“乱毛”这个绰号总是搅得他心烦意乱。无论什么样式的帽子扣在他满头的鬈发上,都立刻变得奇丑无比。
对几个漂亮姑娘的单相思,是他们生活中的另一片天地。比如古蒂·斯道尔、凯瑞·雅各布斯、弗洛伊·斯蒂恩。罗比对隔壁蓝眼睛的埃塔·多扬怀着隐秘却毫无前途的爱情。那时候,本书的主人公喜欢金色的鬈发和栗色的眼睛。二者兼备的爱拉·格农简直是完美之极!
埃塔的弟弟,比这一对儿搭档还要天真无邪的查理,一心想要加入他们的“印刷厂”。多扬先生算是当时城里的富人。他们给查理开出了条件,如果查理的父亲能借给“厂里”两百美元,买一台大点儿的印刷机和更多铅字,就可以让他入伙。查理很容易就搞到了钱。“借据”文书由多扬先生写好,两个少年签了字。
这就是“赖特-多扬-兰普出版及印刷公司”的来历。查理在企业里的角色是“资本家”。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悠闲地呆坐着,那副架势好像因为欠了他父亲的钱,整个公司还有两个合伙人就都归他所有似的。要是不随他的意,他就会赌气把排好的铅字搅乱。
还有什么比洁白似雪的纸更让人看着心旷神怡呢?还有什么比耐心地挑选卡片和纸张的纹理、颜色,更让人乐此不疲?
每一个字母都是艺术品,或者应当是艺术品。
在种类浩繁的字体中做出选择,常常会让最具品位的人也无处下手。印刷机工作的过程更是让人着迷。
排版——一片供你自由摆布空间的广阔天地!
印刷机——无论是对稚嫩的少年,还是对阔绰的成人,它都是一件真正的玩具。一个普通的成年人或者孩子,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印在纸上的铅字,会怎样地激动啊!更不必说印在名片或者请帖上,简直妙不可言!这里面隐藏着人情世故的许多秘密。
学校里的教育呢?想要在成长的记忆里寻找它的一鳞半爪,都是徒劳的努力。它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它对于一个“少年”找寻自我意识几乎毫无贡献?它似乎只有纯粹消极的影响。或许正因如此,它也没有机会造成积极的伤害。
当男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切不可任由他们四处乱跑。父母们不得不把他们捆好,拴在什么东西上面,才能分出神来做一点儿自己的事情。如此说来,一根拴马桩——或者称之为学校,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一定得将他拉在手里,让他的心跳慢下来。再把他关进笼子里——是的,必要的压抑。一旦他像小马驹那样挣脱了缰绳,你就只剩下最后的选择——培养他成为“艺术家”。送他去艺术学校吧。
但是,学校的教育毕竟残留下一些零星的片段,对他的伤害一直延续到今天,比如“发言”。
春天和夏天,与城里少年在山谷里相伴的是他的表弟们——迪克、汤姆和艾德。他们对这个表兄都很崇拜。他一方面真心地喜爱他们,另一方面他也从中炫耀自己、戏弄他们也利用他们。在他用想象力搭起的世界里,表弟们常常碰得鼻青脸肿。
有一次,他们四个人一整天都在田野里玩闹。少年阿拉丁(也就是我),突然有了一个“聚会”的好主意。他擦了一下神灯,这次“聚会”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真实清晰。恰好他父母这两天从城里来看望外祖父,就住在外祖父家里。这次将由母亲筹办的聚会就定在当天晚上。他凭借自己的畅想添枝加叶,对表兄弟们描绘着他想象中越来越真实的聚会。到时候,迪克、汤姆和艾德会收到他们心仪的礼物和各种点心糖果,还有要刻意吊着他们胃口的“惊喜”。他讲得绘声绘色,三个无限期盼的听众都不禁口水滴答,连他自己也兴奋不已。
他们各自回家,等不及参加晚上的聚会。
虽然一点儿也没有听说这次“聚会”,但是迪克、汤姆和艾德的父母都信以为真,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穿戴起星期天去教堂的最漂亮的衣服。这时节,未来的建筑师臆想的热情开始消退。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不免心生忐忑。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讲。受邀的客人们早早地登门。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诧异地把他们迎接进来:“你们好,孩子们!这是怎么了,全都打扮得这么漂亮?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来参加弗兰克的聚会。”
“聚会?”母亲看了她的儿子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转过头来,接待这些满心期待着礼物和美味的客人。
儿子松了一口气,他感激地看着母亲有条不紊地应付难题。也许他对此早有预料吧。谁知道呢!母亲总算想法找到了一些能够充作礼物的东西,好歹没有让客人们太过失望。她做了一些糖果、爆米花和姜饼招待客人,又让父亲用小提琴边拉边唱《嘿!鼬鼠来了》[55]。过了一个小时光景,她送走了客人们。但愿她心爱的儿子保全了声誉。
然后,他需要向母亲解释这次聚会的来由。“弗兰克,你为什么要愚弄表弟们呢?”他感觉受了委屈,否认有意要愚弄他们。
“既然明知他们来了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你要向他们许诺呢?”
“可是,为什么他们非得把那些好东西当真呀?这样反而会失掉乐趣。其实只要在想象中过一遍就很有趣了。他们非得来参加聚会吗?难道不能高兴一下就把它忘掉吗?”
母亲理解了他,但别人仍然无法体会。显然,他们都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