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首度争执
跟你的流氓朋友说,
你没空出去兜风。
不准顶嘴!
——海岸人合唱团
我送阿尼回家,和他一起进屋吃了块蛋糕,喝了杯牛奶后才回我自己的家。但我很快就后悔这么做了。
阿尼住在月桂街,那是自由镇西边一块安静的住宅区。但其实自由镇大部分地区都很安静而适于居家。这儿的住宅不像邻近的福克斯教堂那么豪华(那儿的房子就像每周在电影《神探可伦坡》里会出现的房子),但比起工商业发达的门罗镇又好得多。这里没有重工业,沿路只有购物中心、轮胎量贩店和破旧的书店,只能算是大学附近的小社区。算不上高级地段,不过颇有文化风气。
在回家的路上,阿尼一直默默不语,心事重重,我想逗他说话,但他就不上钩。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那辆车。“修好再说。”他心不在焉地说完,又跌进沉默的死谷。
提到修车这件事,我不怀疑他的能力。他对工具很有一套。他不太说话,朋友也很少,可是一碰到机械,他的手指就灵活起来,反而面对人——尤其是女孩——的时候,他就变得笨拙、不安,拼命捏手指,或者干脆把手插进裤袋。更糟的是,他喜欢抚摩他那月球表面般的脸颊。
他可以修好那辆车。只是那个暑假他赚的钱是要用来念大学的。他没养过车,我想他一定不知道那辆老爷车吸钞票的能力可以媲美吸血鬼吸血。他可以靠自己动手来减轻负担,但在他修好前,光是零件的花费就足以逼死他。
我也把这些情况提出来告诉他,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眼神飘荡在远方,就像在做梦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迈克尔和雷吉娜都在家——雷吉娜·坎宁安又在玩她那永无止境的拼图游戏(一块白色底板上有六千片不同的卡榫和齿轮形碎片,这种游戏只要玩上十五分钟,我的脑袋就会爆炸),迈克尔·坎宁安正在客厅听他的录音机。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来吃这块蛋糕。阿尼告诉他们他做的事,并拿出收据,结果两人诧异得差点飞上天花板。
首先,你必须了解迈克尔和雷吉娜都是大学里的核心人物。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好事,而做好事的具体行动对他们来说就是示威游行。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种族问题、越战问题,到后来的尼克松水门案,以及校园种族平衡问题(他们可以跟你从头讲述艾伦·巴基案[1]的所有细节,直到你合眼为止)、警察暴力问题和家庭暴力问题……他们都曾参加示威游行。他们的另一个爱好就是聊天——夜以继日地聊。他们除了示威就是聊天,从太空计划到核武到石油替代能源他们都能聊。他们在学校不知接过多少“热线电话”——让那些被强暴的、吸毒的、逃家的、想自杀的都有倾诉心声的机会。在大学里教了二三十年书后,可能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听到铃声就会条件反射地流口水一样,他们一听到电话铃声,一样会不由自主地嚼起舌根,我想,到最后你甚至会爱上这种感觉。
雷吉娜(他们坚持要我以名字相称)今年四十五岁,随时带着贵族般的冷漠。即使穿的是牛仔裤,她也会设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贵族。她学的是英文,可是一旦进了大学教书,你的程度永远会嫌不够。她精通早期英诗,论文研究对象是罗伯特·赫里克[2]。
迈克尔念的是历史,他的外表和他听的音乐一样充满哀愁。有时他会让我想起披头士第一次访美时,有位记者问鼓手林戈·斯塔尔是不是真的像他的外表一样忧郁。“没有的事,”林戈答道,“那只是因为我长了张苦脸。”我想迈克尔也是这样。此外,他那张单薄的脸再配上厚厚的镜片,实在像极了漫画里的教授造型。他留着一小撮山羊胡,脑门上的头发渐渐后撤。
“嘿,阿尼,”我们进门时雷吉娜说,“哈喽,丹尼斯。”这是那个下午她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亲切的话。
我们打了个招呼后就去拿蛋糕和牛奶。我们坐在角落的早餐桌旁。炉子上正炖着晚餐。我必须抱歉地说,那气味实在腥臭难闻。雷吉娜和迈克尔改吃素已经好一阵子了,今晚的味道闻起来像是雷吉娜下班后又带了什么怪异的海草回来。我诚挚地希望他们不要留我吃晚餐。
录音机的音乐停了,迈克尔慢慢逛进厨房。他穿着牛仔裤,面容之悲哀宛如最好的朋友刚去世。
“孩子,你们回来晚了,”他说,“什么事耽搁了吗?”他打开冰箱,在里面搜索着。也许炉上的“海草”对他也没什么吸引力。
“我买了辆车。”阿尼说着又为自己切了块蛋糕。
“你什么?”他的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大叫,她猛地站起来,大腿碰到放拼图的小桌,紧接着是一阵碎片落地的声音。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后悔送阿尼回家的。
迈克尔·坎宁安从冰箱前面转过身来瞪着他的儿子,他一只手拿着苹果,另一只手拿着一瓶原味优格。
“你在开玩笑,”他说,不晓得出于什么荒诞的原因,我这才头一次发现,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蓄的山羊胡已变成了灰色,“阿尼,你在开玩笑,是不是?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雷吉娜走进来,一半的她仍保持着贵族仪态,另一半则被狂怒取代。她很仔细地凝视儿子的脸,心里明白他不是开玩笑。“你不能买车,”她说,“你在胡说什么?你才刚满十七岁。”
阿尼把视线从冰箱旁的父亲那儿转移到厨房门口的母亲身上。他的脸上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固执和强硬。如果他在学校里能多露几次这种脸色,至少汽车实习课上的那些混混就不敢那样常来惹他了。
“你错了,”他说,“我可以买车。当然我还不能贷款,但用现金买就没问题。十七岁的人要登记车籍是另一回事,因为车管所一定要父母同意才会发驾照。”
他们两人都一动也不动地瞪着阿尼,脸上除了惊讶、焦虑,还有——这是我最后才察觉出来的——气愤。他们虽然思想开通,支持农场工人、家暴受虐妇女、未婚妈妈和其他对象,但他们管教起阿尼来还是十分严格,另外,这也是因为阿尼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我想你不该对你妈那样说话,”迈克尔说道,他把优格放回去,一只手还抓着苹果,慢慢把冰箱门关上,“你太年轻了,不该有自己的车。”
“丹尼斯就有。”阿尼紧接着说。
“哇!好晚了!”我说,“我得回去了!我——”
“丹尼斯父母的抉择和你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雷吉娜说,我发誓从没听过那么冷的声音,“而且你没有权利不先跟父母商量就这么做——”
“跟你们商量!”阿尼突然开始大吼,他的牛奶泼了出来,脖子上也浮出青筋。
雷吉娜倒退一步,吓得嘴都合不拢。我敢打赌,直到刚才为止,她还从来没被她的丑小鸭儿子给吼过。迈克尔也是目瞪口呆,他们现在感受到的,正是我稍早前的经历:在一种无法解释的状况下,阿尼突然发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我现在只能说,愿上帝保佑任何挡在阿尼面前的人。
“跟你们商量!我这辈子每件屁事都跟你们商量。每次换来的都是一场家庭会议,投票表决结果二比一——不通过。这次我才不来什么开会表决那一套。我买了辆车,就这么回事!”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雷吉娜说。她的嘴唇变得好薄,而奇怪的是,她不再只有一半的贵族气质,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英国或其他某个地方的女王,只不过穿的是牛仔裤。这段时间,迈克尔好像完全消失了,他好像着了魔,而且感觉很不快乐。我真的很同情他,他不能借着回家吃饭来避开这些,因为他已经在家里了。在他眼前的是场新旧势力活生生的争斗,而且在一番苦涩辛辣言语的激烈厮杀后,这件事必须做个定论。再说不管迈克尔是否参战,雷吉娜都已决定拼战到底了。但我不愿牵扯进去,于是站起来走向门口。
“你竟然让他这么做?”雷吉娜问道,她狠狠盯着我,好像过去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笑过,一起烘烤派饼或一起参加家庭露营似的,“丹尼斯,你太让我意外了。”
这话刺痛了我。我一直很喜欢阿尼的母亲,但我从来不曾完全信任她——至少在我八岁那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阿尼和我在周六下午骑自行车到城里看电影。回来时,阿尼为了闪避一条狗而摔倒,小腿上划了道很漂亮的伤口。我用我的车载他回家,然后雷吉娜把阿尼送到医院急诊处缝了六针。手术完毕后,阿尼看起来也平安无事了,但不知为什么,雷吉娜转向我,开始对我冷言冷语。她说了我一顿,那口气就像士官长臭骂小兵。她骂完后,我浑身颤抖,差点哭了出来。老天,我才八岁,而且才刚看到那么多血。我已经不记得她骂我的那些精彩内容,只知道一开始她先怪我没有好好照顾阿尼——好像他比我小好几岁一样——最后又说什么跌伤的应该是我。
这次她的口气又跟那次一样——丹尼斯,你没照顾好阿尼——这下我可真的气极了。因为当别人还把一个十七岁的人当小孩看时,你就该拆掉几面墙、打倒几扇门,让他们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否则,他们会很乐意永远把你划在小孩的圈子里。
我气得要命,但还是尽量忍住。
“我并没有‘让’他做任何事,”我说,“是他自己要的,自己买的。”如果再早一点,我也许会告诉他们阿尼其实只付了订金,但我现在决定不这么做了,“事实上,我甚至还劝他不要买。”
“那我怀疑你是不是尽力了。”雷吉娜对我反击。她几乎就要喊出“别唬我,丹尼斯,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她那高耸的颧骨开始充血,眼中就要冒出火花。她想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八岁,而且她做得很成功。但我要反击。
“如果你知道一个事实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气了。他买那辆车只花了两百五十块——”
“两百五十块!”迈克尔插了进来,“两百五十块能买到什么样的车?”他先前漠不关心的疏离态度——如果不是单纯被他儿子的高声抗议给震住的话——已经完全消失,他现在只关心车子的价钱。他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儿子——这点令我作呕。我希望将来也能有个儿子,而且如果真有的话,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露出那种眼神。
我告诉自己保持冷静,这不关我的事,也不是我该加入的战争,别冲昏了头……但我刚才吃下的那块蛋糕现在沉甸甸地压在胃里,而且我觉得浑身发热。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把坎宁安家当作第二个家,而眼前正在上演的这场家变,让我有着感同身受的痛苦。
“修理一辆旧车可以让你学到很多关于车子的知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气很像李勃,“在它能真正开上路前,阿尼可能要花上很大的功夫。(但我想,或许它永远都无法发动。)你们不妨把它当成一个……嗜好……”
“我看是失心风。”雷吉娜冷冷回道。
突然我真的想走了。如果这屋里的气氛不这么沉重,也许我还会觉得这件事有点可笑。因为阿尼买那辆破车根本就是件荒谬到家的事,但我不知不觉跟他站到了同一边。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咕哝着,“让我退出这件事。我要回家了。”
“很好。”雷吉娜瞪了我一眼。
“我受够了,”阿尼语调平板地说,然后站了起来,“我也要离开这狗屎地方。”
雷吉娜惊讶得倒抽一口气,迈克尔则是猛眨眼,好像刚被掴了一巴掌。
“你说什么?”雷吉娜厉声问,“刚刚你——”
“我真不懂你们在气什么,”阿尼用一种奇怪而压抑的声音说,“我不要再待在这边被你们吼了。”
“你要我预修大学课程,我去了,”他又看着母亲说,“你要我参加棋艺社,不准我加入乐团,我也照办,然后又是加入桥牌社,不然就禁足。十七年来,为了你的面子我处处都依着你!”
他们两人都盯着阿尼,眼睛瞪得好大,就像厨房的一面墙突然长了嘴开始说话。
阿尼用怪异而恶毒的目光轮番看着他们俩。“我要告诉你们,我要买这辆车,这就是我要的。”
“阿尼,车子的保险——”迈克尔开口了。
“住嘴!”雷吉娜怒吼。她不想谈跟车子有关的任何问题,因为那就表示他们已经同意买车这件事,她只想快速有效地把叛乱踩在脚下。有时大人会做出让人作呕到极点的事,但他们毫不自知。当雷吉娜向她丈夫叫嚣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最卑劣丑陋的一面。但因为我爱她,我实在宁愿没看到那画面。
我仍旧戳在门口,一心只想离开,却又为坎宁安家发生这样的争执而难过——这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一次。我想用里氏震级表示,它的强度应该已达十级。
“丹尼斯,在我们解决这件事之前,你最好先离开。”雷吉娜冷酷地说。
“我是要走,”我说,“可是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吗?那辆车——雷吉娜……迈克尔——如果你们能看它一眼……它从零加速到三十英里可能就要二十分钟,我是说如果它真能发动……”
“走!丹尼斯!”
我走了。
我坐进我的德斯特时,阿尼从后门出来,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他的家人跟在后头,担忧与不悦同时挂在脸上。我了解他们的感受,这就好像万里晴空中突然出现了龙卷风。
我发动车子,倒入安静的街道。从我们俩四点钟打卡下班到现在,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中间一共不过才两小时。刚才我还饿得可以吃下任何东西(当然除了“海草”之外),但现在我的肠胃翻腾,我想里面只要还有一点点东西,一定都会给吐出来。
我离开时,他们三人正站在车库前的车道上。车库里停了两辆车(迈克尔的保时捷和雷吉娜的沃尔沃旅行车——我微带恶意地想,他们都有自己的车,他们还在乎什么),我看见他们还在吵。
事情就这样了,我想,他们会击败阿尼,然后李勃平白赚了二十五块钱,而那辆破车还可以在那里再摆上个大概一千年。我不禁为阿尼感到悲哀与不平。他永远是个输家,这点连他父母都知道。他很聪明,一旦你和他的交情突破了那害羞谨慎的防线,你就会发现他很幽默、很富有想象力、很……可爱,我想这个词很贴切。
很可爱,但仍旧是个输家。
他的家人知道他这个弱点,机械工厂里那些专门对他咆哮、专门欺负他的家伙也知道他这个弱点。
他们知道他永远是个输家,所以大家都欺负他。
我是这么想的,但这次我错了。
注释
[1]一名白人男子Alan Bakke于一九七三年与一九七四年报考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他的成绩超过标准,但因该校的少数民族保留名额政策使Bakke未能被录取,而成绩比他差的少数民族考生却得以录取。因此Bakke对加州大学提出控告,一九七八年,联邦最高法院判决加州大学的保留名额政策违宪。此为美国司法史上针对逆向歧视做出的重要判例。
[2]Robert Herrick,十七世纪英国诗人。